郝在今
2009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60周年。舉國歡慶之日,我們不禁會問:誰是共和國的母親?人都有母親,國家怎能沒有,要不怎說誕生60周年?
依照國際政治慣例,國家的組成應履行憲法規定的程序,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選舉決定。可中國第一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于1954年,憲法也由這次大會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立卻早了5年。參與八一電影制片廠慶祝建國的相關編劇創作后,我才知道,共和國的母親是首屆全國政治協商會議,它代行了全國人大的職能。
那么,這次會議又是怎么召開的呢?
【大決戰在即,共產黨提出“五一口號”】
1948年初,第三次國內戰爭進入轉折階段。4月30日,南京大會閉幕,蔣介石宣布“半年內消滅共產黨”。同日,中共中央在西柏坡發布紀念五一勞動節口號,號召“打到南京去,活捉偽總統蔣介石!”
共產黨正在戰場上同國民黨生死拼殺,喊出這些口號不足為奇。但是,其中的第5條十分新鮮:“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及社會賢達,迅速召開政治協商會議,討論并實現召集人民代表大會,成立民主聯合政府。”
中共中央怎么想起發布這個口號?此事緣起廖承志的一封電報。廖承志時任新華社社長,率隊駐扎在太行山深處涉縣的東西戌村。五一節快到了,負責新聞發布的新華社當然要請示中央。
西柏坡的機要工作負責人羅青長把廖承志來電送給中央書記處書記周恩來,羅青長暗觀周恩來神色,因為他知道廖承志這封電報的語言——
“五一節快到了,中央有什么屁要放?”
“屁”?下級干部對上級領導、對中央,竟敢使用這種不恭的語言?周恩來看看電報,只是一笑:“這個小廖,吊兒郎當的!”
那時的領導真夠民主的!連“屁”都敢放,還有什么意見不能提?
有關部門起草的“五一口號”,第5條的原稿是:“工人階級是中國人民革命的領導者,解放區的工人階級是新中國的主人翁,更加積極地行動起來,更早地實現中國革命的最后勝利!”毛澤東將這一條改為:“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及社會賢達,迅速召開政治協商會議,討論并實現召集人民代表大會,成立民主聯合政府。”
國民黨在南京有個國民大會選舉的“政府”,共產黨這邊也要開會選舉成立“民主聯合政府”。決定中國命運的戰略決戰即將開打,國共兩黨為何同時忙于政治運作?這實際上是一場憲政競爭。
一個國家政權的創立,必須取得國民公認的合法性。抗戰時期,不具備選舉條件,重慶設立了國民參政會,周恩來等共產黨人也是參政員。抗日戰爭勝利在即,中國不可避免進入了憲政進程。中共召開“七大”,毛澤東提出不照搬美國的議會和蘇聯的蘇維埃,政治報告的題目是《論聯合政府》。
1946年1月10日,為了制止3個月的局部內戰,重慶召開各黨派政治會議,國民黨代表王世杰提出加上“協商”二字。周恩來說,“協商”這個詞很好。這個世界罕有的“政治協商會議”,并非哪家獨創,而是誕生于黨派合作。政協達成5項決議,方向是結束訓政,走向憲政,這成為公認的“民主契約”。
可國民黨很快就后悔,不久便撕破臉皮開打。戰火正濃,又于1947年在南京召開國民大會。中共與主要中間派政黨民主同盟都不肯參加這種假民主大會。蔣介石認為自己半年就可以消滅共產黨,再也不需要中間派充門面,于是悍然取締民盟。
南京國大通過了憲法,卻不能得到全民的公認。陜北的一個農民說,南京大會賄賂選舉,像是賣豬仔,于是新聞界稱其為“豬仔大會”。
民主是旗幟,誰真心搞民主,誰的旗下才有人追隨。搞民主,不能只看形式,還要看實質。南京的大會成為笑柄,西柏坡的旗幟是否有人追隨呢?
【中共:軍事南下,政治北上】
毛澤東此時的戰略是軍事南下,政治北上:派劉鄧大軍南渡黃河,把戰爭引向國統區,實現大轉折;派粟裕大軍南渡長江,抄國民黨首都的后路;派林彪南下錦州,關門打狗,殲滅國民黨主力部隊,形成自己的戰略機動部隊;同時,迎接民主人士北上,到哈爾濱(后改在北平)開會。周恩來身兼二任:解放軍總參謀長、城市工作部部長,一手抓軍事南下,一手抓政治北上。
可是,粟裕和林彪都不同意南下,“五一口號”發出去也缺少民主黨派的回應。毛澤東在軍政兩方面遭遇難題。
英國管轄的香港,向來是中國政治人物的避難場所。不肯投向國民黨的民主人士紛紛聚居此地。中共華南分局的方方、潘漢年等正忙著組織論戰,通過中共控制的《華商報》、民革創辦的《文匯報》批評中間道路。各方人士的態度尚未明朗。
蔣介石當然也是“高手”,采取多種手段破壞中共的“五一口號”。
香港——中國外交特派員知會港英當局,要求阻止共產黨的秘密活動。同時,軍統在警察中潛伏特務。港英查抄《華商報》,堵住秘密電臺負責人張唯一,查抄電臺。
城南莊——晉察冀軍區駐地。國民黨特務正想方設法謀殺毛澤東。
毛澤東連夜轉移駐地,先到花山村,又到西柏坡。在西柏坡這個世界上最小的指揮部,毛澤東通過無線電指揮全國大決戰。但蝸居小村,召開大會談何容易。毛親筆寫信給李濟深和沈鈞儒,禮敬有加。周恩來布置潘漢年,在香港要尊重民主人士,不要召集,要登門拜訪,會議的全部內容全部議程都要協商。
8月1日,民主黨派積極響應“五一口號”,決心北上。周恩來立即布置香港方面,設法護送民主人士北上,到東北解放區聚會。
可是,從香港到東北,要通過國民黨統治的南方,穿越國共大戰的中原,如何實現?
【海上秘密運輸線,馮玉祥魂斷歸程】
周恩來早有打算。從香港到哈爾濱,他設計了海陸空三種途徑。
陸路危險,不可能。空路,乘飛機到倫敦,經過蘇聯到哈爾濱。周恩來指示潘漢年聯系港英。怎奈港英推托,不可行。只剩下海路了,但也有三關:一是出港要通過港英檢查;二是北上要經過臺灣海峽,那里國民黨軍艦正等待攔截;三是登岸問題,東北沒有共產黨的港口。周恩來決定花錢租用外國輪船,繞開監視進行偷渡。
然而,第一個踏上海路的并非在港人士。
1948年7月31日,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中常委、中央政治委員會主席馮玉祥,乘坐蘇聯客輪“勝利號”從美國出發,計劃經大西洋到黑海的蘇聯港口敖德薩,再通過西伯利亞到哈爾濱。
馮玉祥在中共草擬的新政協邀請名單中名列第二。他在國民黨內的地位一度僅次于蔣介石。為了拉攏馮,蔣主動交換金蘭契,拜馮玉祥為大哥。但馮玉祥并不因此為獨裁者抬轎子,反而運用自己的影響,積極抗戰,反對內戰。蔣介石對付黨內反對派的慣用手法是“出國考察”,于是馮玉祥便成為赴美“水利考察專使”。離國后,這位“上將”又被辦理了退伍手續。
軍人出身的馮玉祥到達美國后,變成了宣傳家,走到哪里就演講到哪里,用他那黃鐘大呂的聲音呼喚美國人民不要支持獨裁腐敗的蔣介石。1947年10月10日是中華民國的“雙十節”,馮玉祥在紐約舉行記者招待會。一位美國記者提問:“你這樣說,不怕蔣介石謀害你嗎?”馮玉祥淡淡一笑:我如果怕死,就不這樣說了……
萬噸豪華客輪“勝利號”是蘇聯在衛國戰爭中從德國繳獲的戰利品。馮玉祥全家被安排在頂層的一等艙,與四位蘇共中央委員為鄰。踏上歸國旅程,他的心情極好,做詩《小燕》告別美國,還給李濟深寫信暢談資本主義美國與社會主義蘇聯的對比,并設想著自己將要參加的新政協……
意想不到的是,經過一個月的航行,“勝利號”即將到達蘇聯的敖德薩時,船上突然大火熊熊。革命多年,眼見曙光在前,馮玉祥卻烈火焚身。這奇特的災難,不能不令人懷疑。
新政協正在風起云涌之時,突然痛失大將。這是否會給其他民主人士的出行帶來不利影響?周恩來十分痛心,重新設計航線,并要求每船都由共產黨員護送,必須做到萬無一失。
第一批最危險,誰先走?原計劃民革、民盟、民進各出一人:沈鈞儒、蔡廷鍇、馬敘倫。可民革和民盟都有積極者,于是各去兩人,民盟的沈鈞儒和章伯鈞,民革的蔡廷鍇和譚平山。四人化裝從香港出海,經臺灣海峽北上,8天后到達朝鮮羅津。中共中央派李富春專程迎接他們到哈爾濱。
上海也是民主人士聚居之地。孫中山夫人宋慶齡定居這里。蔣介石不敢下手,但下令嚴密監視。對于民盟中委張瀾、黃炎培、羅隆基、史良等人的行動,蔣介石百般阻撓,甚至派警察和特務軟禁張瀾和羅隆基……
歷經千辛萬苦,響應“五一口號”的各民主黨派負責人終于陸續到達北平,開會的條件具備了。但北平卻出現了兩句詩:“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柳亞子是共產黨的老朋友了,他對革命勝利應該高興,為何卻滿腹牢騷?
【毛澤東:民主黨派不是一根頭發,而是一把頭發】
新政協擔負建國重任,各路人馬爭當議員,響應“五一口號”的黨派才能參加。
政協籌備組,民革入選六人。柳亞子落選,郁悶不已。他忽然覺得六國飯店里整天遇見“討厭”人物——這些人,昨天還是蔣介石的親信,不僅反共,還欺壓民主黨派;今天卻見風使舵、投機革命,成了共產黨的座上賓。“薰蕕異器”,香草怎能與毒草同器?柳亞子不僅發牢騷,還發了脾氣,乃至引來了毛澤東的名詩“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
此時的中共領袖確實與國民黨高官來往甚多。戰場大局已定,為加速勝利、減少犧牲,工作重點已變成“爭取國民黨軍政要員起義”。這種事情,柳亞子有勁使不上。
南京談判代表團的劉斐、黃紹竑是代總統李宗仁的親信,特地到香山拜訪。同毛澤東談到打麻將時,劉斐借機試探:“你會打麻將嗎?”毛澤東隨口答道:“曉得些,曉得些。”劉斐接著問:“你是愛打清一色呢,還是喜歡打平和?”毛澤東立即明白,笑著答道:“平和,平和,還是平和好,只要和了就行了。”劉斐消除顧慮,和談破裂后下定決心留在北平。此事一時傳為佳話。
但另一邊,共產黨的隊伍里,也有了小小的情緒波折。
還是初春時,一次沈鈞儒先生拜訪毛澤東。告辭之際,警衛員照例為客人披大衣,警衛員個子高大,舉得高,沈鈞儒老人個子矮,兩只胳膊找不到袖筒。周恩來趕緊接過大衣,細心地服侍老人穿好。
沈鈞儒走后,周恩來問衛士長成元功:我們的戰士給客人穿大衣都不會?為什么給我們的首長服務時沒有這種情況?
有的司機去接民主人士開會,人家不熟悉情況,正在判斷此車是否來接自己,司機好不耐煩,一下子就把車開走了。
送客上車,衛士照例要為客人關車門。民主人士年紀大,動作慢,頭剛進去,衛士就狠狠一下把車門甩在人家屁股上,把客人撞進車去!
有情緒的豈止戰士。剛剛解放,革命隊伍內部實行供給制。從戰士到總司令統一標準:每人每月豬肉一斤、肥皂2/3塊、牙粉2/3包……可民主人士什么待遇?“人家大米加豬肉,又住北京飯店,我們是青菜加小米,住小房子……”“什么民主黨派,不過是一根頭發,拔了就拔了!”
發給政協代表的文件,信封上一律寫著“×××先生”,有的共產黨員不干了:革命成功,“同志”倒變成“先生”了?
牢騷出自政協代表中的共產黨員。
中共政協黨組專門召開會議,召集政協代表中的共產黨員討論統戰問題。這些黨員有的來自基層,不熟悉統戰政策。毛澤東耐心解釋:人民政協大會,一定要有各方面人物,不然就是開黨代表會議了。政協之中有些代表人物,代表著以民族資產階級和城市小資產階級為主的階級動向和要求,我們不能代表。這些人必須住北京飯店,必須敲鑼打鼓歡迎,因為這樣對中國人民有利。
談到牢騷,毛澤東語氣嚴肅:民主黨派不是一根頭發,而是一把頭發!他們人數雖然不多,社會聯系卻很廣泛。我們共產黨人,必須學會和各民主黨派與無黨派民主人士共同生活,共同工作……
【周恩來:民主黨派不能解散,不應消極】
諸多難題順利解決,一些民主黨派人士感嘆共產黨的組織能力。
那么,革命勝利了,新中國建立了,共產黨還要不要民主黨派?
1949年春天,毛澤東到北平不久,專程去北京師范大學拜訪代校長湯操真、文學院長黎錦熙、地理系主任黃國璋。這些人都是毛澤東在長沙讀書時的老師或同學。黎錦熙是九三學社成員,又邀來許德珩等人。故知相遇,交談甚歡。席間,許德珩說:新政協即將召開,新中國將要誕生,九三學社的歷史任務已經完成,正準備宣布解散。
毛澤東卻說:九三學社不要解散,應該認真團結科學、文教界知名人士,積極參政,共同建設新中國。后來,九三學社成為新政協黨派單位之一。
共產黨提出的新民主主義,一般來說能夠被各黨派接受。但是社會主義就不是人人都能跟得上。許多民主人士以為,建國之后中共肯定搞社會主義,而已經實現社會主義的蘇聯就只有共產黨一個黨,所以,民主黨派的壽命不會長。
政協會上,《共同綱領》中的“新民主主義”問題引起代表的關注。《共同綱領》就是“人民大憲章”,《共同綱領》規定的“主義”,就是新中國的政策總綱。一些民革代表提出,還是應該提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其他黨派代表就說,三民主義被國民黨蔣介石搞臭了。
《共同綱領》起草小組副組長許德珩認為:新民主主義是一個過渡階段,將來要向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過渡,總綱中應規定這個前途。眾多民主黨派人士紛紛響應,都要求在《共同綱領》中寫上“社會主義”。
這時,反倒要由信奉社會主義的中共來解釋:《共同綱領》為什么不寫上社會主義。《共同綱領》起草小組組長周恩來闡述:中國向更高階段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發展的前途是肯定的、毫無疑問的,但應該經過解釋、宣傳特別是實踐證明給全國人民看。只有全國人民在自己的實踐中認識到這是唯一的最好的前途,才會真正承認它,并愿意全心全意為它奮斗。所以,現在暫時不寫出來,不是否定它,而是更加鄭重地對待它。
共產黨在《共同綱領》上都不寫社會主義,豈能不要民主黨派?參加政治協商的各民主黨派,越來越認識到中國的前途走向何方,也越來越感到共產黨尊重民主黨派的誠意。
周恩來此時也警覺到一些民主黨派自行解散的意圖,與統戰部及時勸阻。周恩來反復強調:新中國成立后,各民主黨派非但不能“無疾而終”,而且不應消極。后來,中國人民救國會在政協會后自行宣布結束。毛澤東訪蘇回來得知,很不贊成。
毛澤東總是說:黨外無黨,帝王思想。即使在人民的天下,有些人還是要搞反對派的。與其讓他們秘密活動,不如讓他們公開。毛還有幾句口頭語: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紅花雖好,也要綠葉扶持。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黨,有點反對意見好!
周恩來說明:全國普選之后,人民政協代行全國人大的職權結束了,但中國仍然要有各黨派統一合作的機構——這個組織,就叫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