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學蓬
【“昨日尊貴,今為階囚”】
1950年8月17日下午,關押在重慶上清寺四德村拘留所的近百名國民黨高級軍政人員被集中起來,由邱所長宣布第二天搬家。
回到監舍后,大家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議論,猜測搬到哪里去。徐遠舉粗聲粗氣地說:“反正不是放出去,任誰搬到哪里也仍是蹲共產黨的大監。我現在擔心的是,明天是讓我們乘車呢還是步行?如果大天白日地列隊在街上扛著鋪蓋卷排著隊走,共產黨這不是故意拿我們示眾出洋相么?”
周養浩一聲苦笑:“破帽遮顏過鬧市,既為階下之囚,也只能把臉抹下來塞進褲襠里了。”
看守人員聽見了議論:“你們好像情緒還很大,把你們這些國民黨高級軍政人員集中關在一起,不單監獄的環境更好,每月一個人16塊錢的伙食標準,比這里高一倍,一般犯人想去還沒這個資格呢。”
大家一聽,這才高興起來。
第二天吃過早飯,戰犯們依次登車。囚車里裝的,除了當年曾無數次在這塊土地上發號施令、導演出一幕幕慘絕人寰悲劇的徐遠舉、周養浩、郭旭、成希超四名軍統少將級大特務外,還有其他一些“大人物”,他們是國民黨原四川省主席、上將王陵基,原四川省黨部主任曾擴情,川湘鄂綏靖公署中將主任宋希濂等近百人。
車隊到達路口時,從觀音巖方向開來了公安機關執行處決反革命犯的車隊,刑車上五花大綁的犯人被公安戰士架著雙臂,背上插著已經點了紅的斬標,胸前還掛著一塊紙牌,上面均清楚地寫著處決反革命犯某某某。后面的一輛警戒車上,兩側站滿了手持沖鋒槍的公安戰士……
徐遠舉驟然見到這樣的場面,既難受又害怕,心想是不是共產黨有意安排,殺雞給猴看?當晚,他在坦白材料中寫下了這么幾句:“昨日尊貴,今為階囚,刑車去處,血灑荒丘。人生如此,真個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也百年身啊!”
【大特務徐遠舉:抗拒改造的典型】
近百名囚犯排成兩列縱隊,在戰士的押送下順著歌樂山一條石板大道向前走去,越來越接近半年前殺害共產黨人的現場之一白公館了。
滄海桑田,歷史已翻開了新的一頁。離看守所三里之遙的五靈觀一號、造時場軍統局鄉下辦事處,便是徐遠舉曾多次發號施令的鄉下老巢;白公館保密局重慶看守所和二處渣滓洞看守所,都是他過去指揮搜捕、關押革命志士的地方。昔日,徐遠舉是白公館、渣滓洞的最高主宰,手操幾百名政治犯的生殺大權,一夜之間便可下令將300多名共產黨人殺掉,也曾無數次來這里親自審訊拷打政治犯。他對白公館的一切是那樣熟悉,而今自己卻淪為階下囚,要親自嘗嘗鐵窗生涯的滋味了。
徐遠舉想到天道輪回,彼此換位,多少往事涌上心頭。他深知自己和廖宗澤在國民黨崩潰前夕犯下了滔天罪行,雖萬死不能解共產黨人之恨,加之邂逅行刑車隊,情緒更受刺激。既然必死無疑,何不拼將出去,死也死出副“黨國英雄”的模樣。再者,就徐遠舉內心而言,他的確看不起叛徒。由于職業的緣故,徐遠舉過去的歲月基本上是同共產黨人一起度過的。他發現有兩種共產黨人:少數的一種是以冠冕堂皇的信仰掩飾自己卑劣的靈魂,他們貪生怕死,阿諛奉承,一旦叛變,揭發起同黨來,恨不得一下子沖過去把對方的喉管咬斷。這種人甚至連蔣介石、戴笠也是嗤之以鼻的。多數共產黨人則以生命捍衛信仰,不屈不撓,即使走上刑場也雙眸含笑。而后一種,徐遠舉見得實在太多太多。從政治角度以及他所從事的職業講,他需要共產黨的叛徒。但最終以強大的人格力量真正贏得他尊敬的,反而是他認為最頑固的許建業、江竹筠、劉國志、羅廣斌、陳然、王樸這樣一批“鐵桿”共產黨人。這的確是一種非常奇怪然而又非常真實的心理軌跡:當徐遠舉思考著在獄中如何繼續與共產黨抗衡時,給他以“精神力量”的,不是自己陣營中的同志,而恰恰是他所熟悉并被他下令處決的敵對陣營中的精英分子。
在所有囚犯中,徐遠舉成了抗拒改造的典型。
一次,徐遠舉居然向管教干部提出取消哨兵、犯人進入監房自由的無理要求。聽了報告,西南公安部第一處處長、老紅軍段大明(后任重慶市市委書記)來到白公館,厲聲呵斥道:“聽說你吹胡子瞪眼睛地要什么自由。你徐遠舉在重慶的所作所為,你自己清楚,人民政府清楚,老百姓也清楚。在這里,人民政府給你們按中灶標準開伙,你過去對被關押在白公館、渣滓洞的共產黨也是這樣的嗎?徐遠舉,你回答我,你給了我們的同志多少自由?你還要我給你什么自由?”
一番呵斥,鎮得徐遠舉啞口無言。
【白公館內,戰犯內部的明爭暗斗】
這年夏天,沈醉也從昆明轉押到白公館。后來他在回憶錄里寫道:“1939年,在我擔任軍統總務處長時出面從早已賦閑的原黔軍師長白駒手中買下了他的這座公館,改造成了關押要犯的監獄。共產黨的許多地下工作者,如江竹筠、許云峰(原文如此——作者注)、葉挺等,都在此關押過,我自己也曾多次到這里來視察過。真沒想到,過去用來關押別人的地方,如今卻成了關自己的地方。我感慨萬千地想,社會的變化竟是這樣的不可思議,這樣的巧合!當我被押進樓房時,徐遠舉、周養浩等人都驚奇地圍過來問長問短。他們是早些時候被押來重慶的……沒想到他們都還活著,我感到既驚奇,又高興。”
其實,沈醉和徐遠舉、周養浩的關系并沒有回憶錄里寫的那么好。非但如此,他們還曾惡眼相向,視若仇人。
淪為共產黨的階下囚,每個戰犯最擔心的就是:共產黨什么時候殺掉他們?偏偏在這緊張的時刻,卻發生了一件大事。一次,粗心的審訊人員提審完周養浩,讓他在筆錄簿上簽字時,中間夾著對他處理意見的草稿,上面寫著“建議判處死刑”,還附有沈醉的揭發材料。
周養浩看后膽戰心驚,尤其痛恨出賣自己的沈醉。想到自己反正必死無疑,臨走之前,也得拉上一個墊背。被押回監房后,他怒氣沖沖,提起一張小板凳就往沈醉頭上砸去。幸虧宋希濂反應快,伸臂一擋,凳子掉到了地板上。
宋希濂、徐遠舉急忙將周養浩拉到一邊,問出了什么事。周養浩指著沈醉大罵:“問他,這個黨國叛徒,無恥小人!”
聽他這么一說,監房里突然凝固了一般,誰也不吭聲,充滿仇恨的目光聚集到沈醉臉上。少頃,徐遠舉對宋希濂一聲大喝:“你他媽的真是多管閑事!”
宋希濂、徐遠舉馬上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沈醉當然明白周養浩為何對自己陡起殺心,苦笑著說:“我是交代自己的問題,有聯系的人和事也得說清楚才過得了關。我們過去干的事,你不說,共產黨也弄得一清二楚。我們這些人反正是活不了,共產黨絕對不會放過我們的。我殺人最多,交代殺一個和交代殺一千個是一樣的結果,倒不如竹筒倒豆子,記得多少就說多少,涉及誰就交代誰。”
此話惹惱了旁邊的徐遠舉,他沖沈醉喝道:“我是個大炮筒子,先把招呼打在前面,既然大家都是必死之人,從今以后,在共產黨面前最好還是各人說各人的最好!如果出賣同志,對不起,老子陰曹地府做鬼也饒不了他!”沈醉成了眾矢之的,自然不敢和他硬頂。幸虧王陵基出來說話,才算幫他解了圍:“看你幾爺子硬是吃多了,早晚都要去豐都城做鬼,還認真個錘子!”
當時這批戰犯的生死,只在共產黨的一念之間。在這一特定時期,每個人的神經都敏感到了極致。徐遠舉更是如此,他甚至產生了疑人盜斧的心理,覺得怎么看宋希濂也像是在政府面前說了自己的壞話,因此把宋希濂也歸入沈醉一類,尤為憎恨。
【檢討會:“倒臟水”】
新的生活開始了,一切都很陌生,一切都得從頭學起。這里是現成的監獄,有高墻,有鐵窗,墻上還有“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寧靜忍耐,勿怨勿悔”等攻心標語。這一切都是過去徐遠舉大權在握時他的部下制造的,共產黨只不過照原樣兒拿來對付他們。
不同的是,共產黨的管教人員不僅不打罵犯人,拉屎撒尿也不用在門邊喊報告。有時管教人員蹲在院壩上抽煙或吃飯,見學員走過,還會喊著他蹲下聊聊天,問學員的經歷,或是家庭情況,介紹共產黨的政策,談思想改造。沒有設專門的教員,也不發課本,犯人的主要學習任務是寫反省自傳;此外就是選讀報刊社論,學習時事,討論座談,談心得體會。生活上,犯人自己到廚房抬飯菜,回小組分吃,自己打掃衛生。每天晚飯后自由活動,或下棋,或聊天,有時也到壩子上集合唱歌。
盡管如此,犯人們大都還是懷著無可奈何的情緒,暗自埋怨共產黨對垮臺的國民黨人處理太嚴。
王陵基就曾對周養浩、沈醉等人說:“過去改朝換代,垮臺的官員可以當平民,作寓公。今天我們求作一個平民而不可得,連個搞勤務的副官也不能帶在身邊,整天就是關起來改造學習,還不知道將來會怎樣處置我們哩。”
每周六的上午,要例行召開一次生活檢討會,每人檢討近段時間說了哪些錯話、做了哪些錯事,包括自己頭腦里有哪些錯誤思想,自己批判認識,保證今后改正。如不老實交代,別人可以檢舉。檢舉者有功,隱瞞者加罪。在這樣的會上,犯人們找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來檢討,但真實的抗拒情緒深藏不露。他們私下把這樣的檢討會叫做“倒臟水”。
1951年的7月1日是中國共產黨誕生30周年紀念日,獄方號召犯人寫詩撰文,在墻報上出紀念專刊。善寫舊詩的沈醉偏偏寫了一首題為《我的懺悔》的新體散文詩,其中有這么幾句:“我們,有的明明是貪婪無厭、兇殘狠毒的豺狼,卻偏偏給自己披上民意代表的外衣。我們,有的在人前裝著善良無害,盡說悅耳的好話,卻天天在干吃人血肉,賣國求榮的勾當!看今天,太陽升起,升起在東方,光芒萬丈!革命烈火,要燒盡一切妖魔鬼怪,魑魅魍魎!”
徐遠舉仰著頭,邊看邊用左手揉著下巴,臉上掛滿了輕蔑的神色,突然輕聲而憤然地說:“我看沈麻子現在還想吃人肉喝人血,還在繼續干賣國求榮的事情。”
此話一出,犯人們大驚。檢討會上,有人將此事揭發了出來,徐遠舉馬上成了重點批判對象……
對這批國民黨的大人物來說,寫反省自傳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開始時大家都非常反感,覺得共產黨這種做法太沒有人情味,徐遠舉甚至說:“共產黨是用以毒攻毒的辦法來整我們。”
【“這一點,國民黨的的確確沒法比!”】
戰犯們由白公館轉到造時場重慶戰犯管理所不久,省公安廳和省勞改局的領導來給戰犯作報告,講國內外形勢,并宣布了政府將組織戰犯們外出參觀的決定。
外出參觀,這對于戰犯們簡直是意想不到的事情。院壩上頓時活躍起來。
廖宗澤說:“我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專門到哪里去參觀過哩!”
周養浩感慨道:“參觀?這簡直稀罕!過去我在軍統分工負責獄政管理,也想出了許多自認為還算不錯的點子,可是像共產黨這樣組織在押犯人到外面去參觀,我連想都沒有想過。”
宋希濂說:“人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從今以后,我再也不和政府頑抗了。”
徐遠舉也說:“共產黨的攻心手段,的確比我們的十八般刑法厲害多啦!”
跨出牢門,展現在戰犯們眼前的是一個令他們瞠目結舌的新世界。
他們每天的參觀新鮮而又充實。在重鋼、重電、火車站、都郵街百貨公司……共產黨僅用了短短幾年時間,便神奇地在一片廢墟上建設起美麗的家園。這樣的對比,對于戰犯們思想上的震撼是難以言表的。許多戰犯情不自禁地掉下了眼淚……
王陵基感慨地說:“那時我們這些當大軍閥的,整天忙的是壯大軍隊,爭權奪利搶地盤,就算偶爾做一點實事,像修條公路啊,建座樓啊,也是為了收買民心,塑造自己的個人形象。像這樣大規模的建設,要花多少人力物力財力喲,哪里敢想?”
在大花園一般的勞動人民文化宮,徐遠舉看到四處悠閑游玩的均是普通百姓后也忍不住感嘆道:“重慶這地方,多年來是四川軍閥們的老窩,抗戰時又作過陪都,以前像樣一點的建筑大都是高官巨賈的公館豪宅,像范莊、李家花園(今鵝嶺公園)從來沒有見過為人民作公共使用的大型建筑。看了眼前這些事實,不能不讓我佩服,共產黨一切為人民,做起事來有雄心,有魄力!這一點,國民黨的的確確沒法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