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時刻的特殊記憶

王仲方,1921年出生于安徽省蕪湖市。著名法學家。延安時期加入中國共產黨,擔任毛澤東的速記員。新中國成立前夕曾任新政協籌備會秘書處副處長,后任公安部部長羅瑞卿的政治秘書長達10年,見證了共和國的成長歷程。“文革”中受到迫害,入獄五年多。粉碎“四人幫”后,曾任中共十三大代表,第七、八屆全國政協委員,全國政協社會與法制委員會副主任,中共中央宣傳部辦公廳主任,中國法學會會長等職。

2009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60周年。60年前,我作為政治協商會議籌備會秘書處副處長,經歷了共和國誕生的全過程。一個甲子過去了,回憶往事,我的心情特別激動。

【有哪些備受矚目的代表】

1949年4月,在北平成立了新政治協商會議籌備會——“新”字是為了區別于1946年在重慶由國民黨召開的舊政治協商會議。

籌備會第一件大事,是接待從國內和海外趕來參加會議的各界代表(共662人)。籌備會的同事們懷著喜悅心情隆重接待每一位代表。特別重要者如宋慶齡、程潛是毛澤東親自到車站迎接的,張瀾、沈鈞儒、陳嘉庚等人,是周恩來、聶榮臻、羅瑞卿等人到車站迎接的。

大家都想一睹這些景仰已久的名人。我們作為會議秘書處工作人員,自然優先得到了這個機會。

毛主席和劉少奇、朱德、周恩來、林伯渠等人住在中南海,他們來得早。毛澤東第一個在簽到簿上用毛筆寫下自己的名字。他面帶笑容,心情愉快,“毛澤東”三個字寫得莊重、流暢。

緊接著是宋慶齡,她從住處乘車而來,下車后即由羅叔章、沈粹縝(鄒韜奮夫人)陪同來到簽到處。宋慶齡當年56歲,步履輕快,莊重和藹,激動而不外露,使人敬重。也許是很少參加這樣隆重的大會,簽字時抿著嘴唇有些緊張。先來的代表和工作人員都擠在門口,一睹這位有“國母”之譽的孫夫人的豐采。

“七君子”中的沈鈞儒、史良、章乃器、沙千里等人也是眾人關注的對象。沈鈞儒雖然年長,胡子又長,但走路和上臺階都比別人輕快,可見平時練太極拳的效果。毅然脫離蔣介石政權的國民黨和談代表張治中、邵力子、黃紹竑等人也來了。邵力子情緒特好,不斷含笑與朋友打招呼。

梅蘭芳也是最受矚目者之一,看到他脫去戲裝,依然風采照人,不禁驚喜、嘆服。名演員周信芳、袁雪芬、白楊、金山也受到人們的關注。

我平時愛好文學,特別注意茅盾(沈雁冰)、巴金、丁玲、冰心、曹禺,看到魯迅的弟弟周建人,他的臉型特別是嘴唇上留著的胡須,同他哥哥周樹人非常相像。

當年聽過講演的老師梁漱溟以及張申府的夫人劉清揚,12年不見,依然如故。

這次會上,我還見過一位奇異的代表。他60歲左右,身穿深色西服,戴著禮帽和一副深色眼鏡。由李克農親自陪同,既不登記,也不簽到,一看即知身份特殊。后來才知道,他是國民黨原上海警備司令、赫赫有名的楊虎。在白色恐怖時代,他曾指揮殺害過多名共產黨員,怎么會出現在政協會議上呢?我好奇地打聽,才知道他是安徽人,與李克農同鄉。李克農在上海地下黨特科工作時,利用同鄉關系爭取他,建立了秘密聯系,此后楊虎給共產黨提供過情報。特別在解放上海的戰役中,楊虎提供過有力的支援。當時蔣介石自以為對上海控制很嚴,萬無一失,卻不知道共產黨的秘密電臺就設在楊虎家中。上海解放初期,國民黨潛伏特務行動十分猖獗,楊虎也對我們打擊匪特提供了協助。對于楊虎成為政協特邀代表,當時我頗為感慨。共產黨真是寬大為懷,不計前嫌,做到了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

另還有一位特邀代表楊杰將軍,是國民黨著名軍事教育家、陸軍大學校長,不幸于政協開會前夕在香港被蔣介石的特務暗殺。

【毛澤東的新疆小帽及宋慶齡的上海話】

1949年9月初,出席政協會議的新疆代表團乘飛機取道蘇聯前往北平,不幸飛機失事,全體犧牲。毛澤東、周恩來得知這一噩耗非常悲痛,重新組織代表團由賽福鼎率領趕來。會議開幕時,賽福鼎代表新疆各族人民,向毛澤東獻上維吾爾族的帽子和袍子,毛澤東親自接受,并在臺上當場穿上象征民族團結的美麗長袍,戴上繡花帽子。全場響起長時間的熱烈掌聲。

宋慶齡習慣講上海話。在政協第一屆全體會議開幕式上,我們盡量把擴音器的聲音放到最大。看著主席臺正面懸掛著與毛澤東并列的孫中山畫像,宋慶齡深情講起中山先生畢生奮斗的理想。她的心情同大家一樣,是激動的,充滿希望的。這里出現了一個小插曲:正當宋慶齡講話時,突然停電,把我和會場工作人員急壞了。那時北平解放不久,各種設備陳舊不堪,雖經會前各有關部門同心協力保證開好會議,但還是出了亂子。幸虧很快恢復正常。停電期間,全場肅靜,宋慶齡從容講話。我和全場工作人員深為感動。

【如果老老實實按《共同綱領》辦事,那該多好】

第一屆政治協商會議全體會議,主要任務是討論制訂具有臨時憲法作用的《共同綱領》,民主選舉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選舉產生主席、副主席,正式成立中央人民政府。

《共同綱領》的討論,著重在《序言》和《總綱》。《序言》開宗明義:“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一致同意以新民主主義即人民民主主義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的政治基礎,并制定以下的共同綱領,凡參加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的各單位、各級人民政府和全國人民均應共同遵守。”

《總綱》中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有思想、言論、出版、集會、結社、通訊、人身、居住、遷徙、宗教信仰及示威游行的自由權。”“保護工人、農民、小資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的經濟利益及其私有財產”。

第12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家政權屬于人民。”第18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國家機關,必須厲行廉潔的、樸素的、為人民服務的革命工作作風,嚴懲貪污,禁止浪費,反對脫離人民群眾的官僚主義作風。”

《共同綱領》體現了中國人民的共同愿望,是民國以來歷次憲法中最民主的憲法。有了這個《共同綱領》,大家對新中國的燦爛前景充滿了信心。

會議討論,中華人民共和國定都北平,改名北京,紀年改為公元。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名,開始醞釀時,有人提出定名“中華人民民主主義共和國(簡稱中華民國)”,討論一致認為名字太長,叫做“中華人民共和國”就很好。我當時在整理討論意見時曾想過,叫“中華人民民主主義共和國(簡稱中華民國)”,可能是包含著新中國的性質不是資本主義,也不是社會主義,而是《共同綱領》中明確提出的新民主主義,即人民民主主義。括號加上簡稱“中華民國”,有新中國是舊中國的繼承和發展的意思吧。“文革”中,當我被關在監獄里,也曾反思,如果當時明確規定中國是“中華新民主主義共和國”,在相當長的時期內老老實實按《共同綱領》辦事,多務實,少折騰,那該多好啊!

【選舉主席,毛澤東少了一票】

1949年9月30日,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最后一天,選舉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和主席、副主席。

誰來擔任中央人民政府第一任主席,大家早已認定,只有毛澤東能享此最高榮譽。我們按照代表預選出的候選人名單印出選票,分別送到每個代表的面前,代表們認真地投下莊嚴的一票。會議選出幾位代表作為監票人,嚴格監督選舉的全過程。

投票后,會議短暫休息,我們工作人員在大會場旁邊的小會場開票,數來數去,發現毛澤東少了一票。此事當時大出工作人員及監票人的意料,于是重新計票,結果仍是毛澤東少一票。大家認為這很可能是某位投票人一時疏忽,忘記畫票了,那么就可以作為廢票,毛澤東依然全票當選。但我們不敢擅自這么做,立即找周恩來匯報,請示怎么辦?周恩來考慮后,也不敢決定,就向毛澤東匯報,請示如何處理。毛澤東聽后說,代表們有權利選毛澤東,也有權利不選毛澤東,缺一票就缺一票,沒有關系。毛澤東這么說,是給我們工作人員解圍,但我們心中仍然很不安、很遺憾。主持人當眾宣布“毛澤東當選為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時,全場一致起立,熱烈歡呼萬歲,達數分鐘之久。毛澤東滿面紅光,在歡呼聲中上臺,向大家揮手致意。

會議還選出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朱德、劉少奇、宋慶齡、李濟深、張瀾和高崗。選高崗做副主席,在中共代表團有不同意見。有人認為從資歷、貢獻說,黨內比高崗更適合的大有人在,有人提出李富春就比高崗適合。后來毛澤東出來說:高崗定為副主席人選,是他提出的,理由是紅軍經過二萬五千里長征到達陜北,陜北根據地為中央提供了生聚和教訓的地方。中國革命取得今天的勝利,包括延安在內的陜北根據地起了極大的作用。因此,選高崗為副主席,正是肯定陜甘寧邊區的歷史貢獻,正是向陜北人民表示最大的敬意,這是不能以論資排輩考慮的。中共代表團接受了毛澤東的提議和解釋。

選舉結束,會議秘書處工作人員按規定清理票箱,封存全部選票。

【周恩來問:天安門城樓中央為什么掛越南國旗】

政協第一屆全體會議勝利閉幕后,全體代表到北京飯店出席慶祝晚宴。晚宴結束,周恩來來到天安門城樓。工作人員在專家指導下,正為開國大典精心布置城樓。城樓上一排大紅燈籠,城墻上插著幾十桿紅旗,燈光映著迎風招展的紅旗,好不風光氣派。我們以為一定會得到周恩來的稱贊,卻不料得到一頓嚴肅的批評。周恩來先問大家,明天是哪個國家舉行開國大典?搞得大家十分驚訝。看到大家沒有理會,周恩來才說,我們舉行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開國大典,天安門城樓中央為什么掛著越南國旗?大家一看,城樓正面一面大大的紅布上,中央是一顆大大的五角金星——可不正是越南國旗嗎。我們怎么沒有想到呢?這時已是半夜,大家立刻動手,重新裝飾,一直忙到10月1日天亮時分。

從天安門城樓回到中南海,我把印好的開國大典程序單送周恩來審閱。本以為這個單子是經過秘書處仔細研究擬定的,不會有什么問題,不料周恩來認真地逐項看過,向我指出:明天開國大典,第一次升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第一次奏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你們“鳴禮炮”的安排影響了奏國歌的聲音,不妥,要改過來。這時已經天亮,我趕緊乘車趕到印刷廠,請工人重新印刷。等到印好,趕到天安門城樓,開國大典即將開始,我和工作人員分頭把程序單分送到每位代表手上,忙得滿頭大汗。當聽到洪亮的國歌聲激蕩在天安門廣場,前面54響禮炮聲也非常協調,心里十分高興,又十分佩服周恩來的細心和智慧。

1949年10月1日,天安門廣場莊嚴肅穆,舉世矚目、激動人心的開國大典,正式開始了。

站在代表們的身后,我近距離目睹了代表們的歡欣鼓舞;看到朱德總司令在聶榮臻的陪同下,乘敞篷車檢閱軍隊;又看到一列列參加閱兵的隊伍,踏著正步,向天安門城樓上的毛主席和開國元勛們致敬。作為“老八路”,在艱苦的歲月里,我們已經習慣了衣衫襤褸,步伐隨便。突然看到服裝整齊、威武雄壯的隊伍,感到十分驚喜。一邊拼命鼓掌,一邊從心里高喊:同志們,我們終于迎來這一天了!我看到,浩浩蕩蕩的群眾隊伍高呼口號,載歌載舞,表達他們無比喜悅的心情。忽然看到一位戴草帽的老農民,很像我在太行山農村里朝夕相處多年的老大爺。他走到金水橋頭,向天安門城樓恭恭敬敬地彎腰鞠躬。我被感動得熱淚盈眶,趕快走下城樓,來到金水橋頭,想看看他,但他已被潮水般的人流推走了。

【難忘的時光,難忘的友情】

從1949年4月22日到新政協籌備處,至1949年10月1日結束工作,在中南海勤政殿和懷仁堂,我度過了一段美好時光。

籌備處秘書長李維漢(中共中央統戰部部長)在籌備會開始不久,因摔成骨折住了醫院,職務由副秘書長、中共代表團成員齊燕銘代理。其他黨派和民主人士擔任副秘書長的有閻寶航、余心清、宦鄉、孫起孟、吳茂蓀、羅叔章(女)等人。副秘書長分別聯系各民主黨派、民主人士。秘書處長梁藹然負責對外聯絡,我負責秘書處對內的會務工作。我們朝夕相處,工作協調,十分融洽。

這些著名人士,年紀都比我大(當時我28歲),我向他們學習到許多社會知識。閻寶航是東北人,張學良的摯友,為人豪爽,長期同國民黨上層交往,常給我們講一些有趣的故事,逗得大家開懷大笑。余心清是馮玉祥將軍的得力助手。馮玉祥一生充滿了傳奇,談起來引人入勝。余心清當時還擔任解放后的北京飯店經理,每天從長安街步行到中南海,總是先在小吃店買一大包燒餅夾焦圈的早點,分給我們吃。

梁藹然熱情和氣,十分尊重比他年輕的副處長。我雖然也是知識分子出身,但在山溝里呆了12年,隨便慣了。從梁藹然那里我重新溫習了如何講究禮貌,善與人處,獲益匪淺。當時的同事還有警衛處長李廣祥、總務處長周子健。每當憶起這段難得的時光及同志間的友情,仍然十分懷念。

但歲月不饒人,老友逐漸逝世,我也年近九十。往日回憶雖然寶貴,畢竟遺忘比記得的多,謬誤之處難免。勉力而作,以留紀念。

2009年于北京小湯山療養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