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大師遠去的背影

朱長超

著名科學家錢學森走了。他的身后,留下了一個高大的背影;他的腳下,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作為一個思維科學的研究者,對于錢老的離去,我感到分外的沉痛。

一個大科學家的背影

錢老是個科學的大家。他學貫中西,相通文理。他是一個大家,他在眾多的領域,留下了巨大的背影,他的學術思想,惠澤許多個廣闊的領域。

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大家。所謂大家,我認為必須符合三項條件,第一是在自己的領域里達到舉世矚目的成就,學術造詣達到了超乎一般的高度。錢老在自己的力學領域,在兩彈一星的研制過程中作出了非常的貢獻,成就巨大。第二,大家不是局限于自己領域的專業知識工作者,而必須是擁有開闊的視野和廣博的知識、在其他許多領域作出了巨大貢獻的人們。錢老的專業是物理學,又不局限于物理學。在系統科學、思維科學、復雜科學諸領域,都有獨到的貢獻。第三,不僅有形而下的實證科學的知識,而且有深厚的形而上的哲學人文科學的學養,能對自己的理論進行哲學概括,能用哲學的眼光進行理性分析。這一點,錢老也是當之無愧的。

錢老是航天領域的大師,是帶領中國的科學家團隊白手起家在核物理領域、航天領域、導彈領域取得非常成就的開拓者。他是美國著名空氣動力學家馮·卡門的學生,早在1943年,錢學森就為美國設計了第一枚分級火箭。二戰后,美國一支小分隊接收了德國的U型火箭研究所里的資料及火箭科學家。錢學森與馮·卡門受美國陸軍派遣,前去德國接收德國火箭研究技術的遺產。錢學森對德國導彈之父馮·布勞恩和火箭專家魯道夫·赫曼作了交流和訊問,了解到了火箭尖端技術的進展。他從德國設計的火箭驅動的高速轟炸機中受到啟發,敏感地認識到飛機與火箭結合的可能,設計出了洲際太空飛行器的初步藍圖。后來,美國航天局在錢學森設想的基礎上,制造了可以多次用于太空往返飛行的航天飛機,大大節約了航天成本。他回國后,嘔心瀝血,篳路藍縷,領導中國科學家們成功地研制出了原子彈、氫彈,成功地發射了人造地球衛星。

錢學森在物理學專業以外的成就,與他的專業成就同樣輝煌。

他以他對科學王國的全局性的了解,第一個對科學的門類進行了系統的梳理,提出了科學結構的學說。他將科學王國分為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人體科學、思維科學、系統科學等幾大門類,每一學科門類又分成三個層次,即科學層次,技術科學層次和具體應用層次。這在科學學的研究中具有重大意義。是對科學分成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之后對現代科學進行分類的第一次重大的全方位的宏觀研究,對于人們認識現代科學的整體面貌和宏觀結構、認識門類復雜的科學各學科群之間的內在聯系,具有重大的理論價值。

他積極地倡導一些新興而處于萌芽狀態的學科的研究,例如,倡導對人體科學、思維科學、復雜科學、系統科學的研究。現代科學對這些學科還沒有認真探索過,對這些學科的研究,將擴大人們的視野,豐富科學王國的內容,也為哲學的發展提供更豐富的資源。而且,這些學科本身蘊藏著極大的科學價值。人體科學將推動對人自身的認識,推動醫學、生理學的巨大進步。思維科學將推動思維方式的變革,促進決策的科學化,提高民族的整體素質和創造能力。系統科學則改變了人們的思維方式,提供了一種十分有用的科學方法。

他關注中國的大教育,研究人的智力的全方位培養,提出了大成智慧論。這在當代中國,非常具有實踐意義。他的教育理念是要培養學識和精神更豐富、更有創造力的科學家,他們具有更強大的綜合性的知識和綜合性的能力,對科學和藝術有著極大的熱情。他對溫家寶總理說到,我們的教育沒有培養出卓越的科學家,表達了對教育的關切和憂慮。他主張采取符合思維科學規律的方法進行教育。他與溫總理談到,自己從藝術中獲得了豐富的養料,藝術對科學家思維素養的提高有大益處。聯系現在中國的令人失望的教育,錢學森的教育理念特別發人深思。

他運用系統論控制論等研究工程技術問題,卓有成就。不僅寫出了工程控制論等專著,而且應用于大工程的實踐。

現在,一代科學大師離去了。大師漸行漸遠,拖著長長的背影。他留給了中國的科學多少物質的和精神的財富啊!他留給了我們豐富的科學技術成果,也留給了我們更加彌足珍貴的科學和人文精神。他的愛國情懷,他的教育理念,他的國際視野……成為映照后人前進的明亮的燈塔。

大師的風范舉止

我是思維科學學界的后生小輩,因為思維科學的研究而與錢老有過一點小小的交往,交往中感受到他的言談舉止、學術風范,他的為人為學都令人肅然起敬。

1984年,錢老讓北京理工大學的林學諦老師來上海找我和其他幾個思維科學研究者,要我們務必參加全國第一屆思維科學學術會議。我參加過不少這樣的學術會議,組織者一般都是發個通知就算盡了責任了。錢老卻讓專人一個一個地通知,還聽取了我們對會議的要求。可見錢老對這次會議是十分重視,他的工作作風是認真細致的。會上,錢老作了6個小時的報告《關于思維科學》,他旁征博引,中外古今,娓娓而談。講到社會思維學時,他講到了南宋陸氏兄弟和朱熹的鵝湖之會,說到思維的發展時,他談到了瑞士著名心理學家皮亞杰和他的發生認識論。他講到思維科學研究的意義,思維科學的幾大門類,幾個層次,研究方法,研究方向,條理分明,紋絲不亂。他在報告中引用了幾十篇國內外思維科學的論文和著作,感覺到他閱讀面非常開闊,有很豐富和厚實的學養。而在會下,他又談笑風生,輕松愉快,平易近人,一點也沒有名人的架子。

1987年,浙江科技出版社在科學現代化浪潮中想編一本當代科學新概念手冊,讓我和江世亮主編此書。我們的主導思想是,我國文革十年中,國外新興學科發展迅速,成就巨大。有許多新的科學理論和概念逐漸引入,引用漸廣。而人們常常不了解內在的含義。因此,我們想從科學概念入手,介紹現代科學的新成就、新理念。出版社認為此書有些意義,希望錢老能支持此項工作,讓我無論如何寫信給錢老。我誠惶誠恐地給錢老寫了一封信,不久錢老就回了信,誠懇謙遜,平易近人,對學術后輩充滿了體諒和關愛,也體現了他謙遜自持的科學美德和立身行事的道德操守。我從信里看得出,他對于我們的編輯設想是接受的,鼓勵的。他在各種迎面而來的榮譽面前保持著科學、理性和謙遜的大家風范。雖然他沒有應承出版社所請,但是,態度平和,道理平實,拳拳之心,令人感到親切可敬。

錢老辦事是十分認真的。1984年遠望樓第一屆思維科學會議之后,上海人民出版社選編了一冊思維科學的論文選。本來,我們猜想這本書很快就會出版。但是,錢老在審定時,卻沒有輕易放行。他重新選文、編排和修改,為了保證質量,他選文很慎重,修改編審也一絲不茍。他也將我的一篇論文選了進去。據出版社編輯嚴老師說,錢老認為這是國內思維科學的第一本書,質量是第一位的,寧可略推遲一些出版,也要高的質量。現在看來,這本書選編的論文的質量確實經受了歷史的檢驗。這本書,就是中國思維科學研究的第一本著作《關于思維科學》(錢學森主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這一本書,充分體現了錢老嚴謹的治學態度。

錢老具有熾熱的愛國情懷,學術上成就巨大,貢獻巨大。他晚年倡導思維科學,復雜科學,具有獨到的眼光,對于科學的發展和對于民族精神能力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實現遺愿是最好的紀念

錢老是帶著許多未了的心愿離開的。他對思維科學,對中國的教育,有著深切的期望。他帶著殷切的期望離開了我們。

錢老的晚年非常關注思維科學的發展。對于思維科學研究者來說,我認為最好的紀念是,第一要用錢老的科學理念、科學態度指導我們的工作,將錢老對思維科學的理想和熱情作為推導我們行動的指南。思維科學界要更好地團結起來,互相幫助,互相鼓勵,互相包容。思維科學是個大的學科群,不是一人一組所能單獨完成的。只有團結眾多的,具有各種知識結構的學者,包括人工智能的、心理學的、邏輯學的、哲學的、文學和美學的、腦科學的等方面的研究者共同努力,才能成就大業。其次,我們要努力將自己的思維科學研究深入一步。學術無限,許多研究者在自己的領域里寫出過高質量的論文,得到錢老的肯定和表揚。但是,學術的攀登是無止境的,過了一山又一山,登了一峰又一峰,我們要不斷地超越自我,不能停留在當年達到的水平上。只有不斷攀登,才能不斷地提升思維科學研究的高度。第三,要不斷發現和培養新一代的研究者。思維科學是一門擁有廣闊前途和豐富內涵的學科,它需要學者們一代又一代的努力,需要組織雄偉的研究隊伍。如果沒有后繼者,思維科學的發展是不可持續的。

錢老對于思維科學有過偉大的理想。他希望能成立一個思維科學的學術團體,希望有一個高質量的思維科學刊物,也希望成立中國思維科學院。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了,這些理想基本沒有成為現實。每一屆中央領導都對錢老敬愛有加,送獻花,祝壽誕,頒大獎,燈光燦爛,鮮花滿堂,主客笑容可掬,四座風風光光。但是,錢老晚年積極倡導的思維科學,他曾經想建立中國思維科學院的愿望,卻連個影子還沒有。我認為,我們對一個大師的尊敬,主要的不在于領導的殷殷看望,不在于送了多么可口的大蛋糕,而是支持他完成他的學術理想。我相信,以后,年年會有錢學森紀念的熱浪,也一定會有連篇累贖的文章問世,年年更會有領導在紀念會上讀一篇十分正確的報告。這當然都是很好的。但是,我們是否做一件錢老想做、而生前沒有做成的事情,用這種更實在的方式來悼念他呢?我相信,如果錢老知道人們終于將他的學術理想變成了現實,他一定會在地下發出爽朗的笑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