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尖的聲音

聽過芭蕾舞女演員足尖擦地的聲音嗎?我很喜歡。

當你作為一個普通觀眾時你不會注意到這種聲音，因為坐在舞臺下，你看到的永遠是舉手投足間輕盈和矜持的她們。

如果你在側幕，你會看清那些地板上舞蹈專用地膠上的劃痕，密密麻麻的痕跡，在燈光的“注視”下成為抽象的線條。這是她們舞蹈的痕跡。

光鮮美麗的腳尖鞋里面包裹的是雙雙傷痕累累的腳。就像這地板的劃痕，沒有外人注意和發現。

我們最近在做芭蕾紀錄片的后期，這些年，芭蕾這個詞幾乎沒有離開過我的生活。這將是段美好的回憶。既然是這么美妙的緣起，索性就—直關注下去吧。

我手里有一份數據：在中國，真正在舞臺上跳芭蕾的演員不超過四百人。嚴重稀少的個群體。真希望這個群體未來在中國能被更多的人關注。她們是群不斷追求完美的人們。因為她們堅信，只有不停地付出，才能收獲芭蕾的那種孤絕的美。從她們九歲十歲起，這就是她們的生活。她們經過七年專業的訓練畢業后被苛刻的挑選進入專業的芭蕾舞團，另一些人或改行，或讀書，與芭蕾擦肩而過的大有人在，能被挑選最終留下來并甘于付出的演員少之又少。

往往在個題材拍長了以后，都會是刻骨銘心，難于忘卻的。但是過了最初的狂熱和投入之后，會經歷段冷淡期，就是很想離開這個題材。不管你有多愛，都會想要逃離，因為生活中已經滿是它的影子，無處不在。有些題材你可能開始沒有那么愛，但是在拍攝了解一段時間后，也會日久生情。

我最近總在想這個芭蕾題材為什么如此難以割舍。想了很多原因，對舞蹈的喜歡?不是。對這些舞者的感情，當然，這占很大的成份。紀錄片冷靜但不是無情。縱然你已經看到最為殘酷的真相，你也會在那瞬間生起最強烈的感動。這是份可貴的感動，是人生一次最五味雜陳的體驗。你記錄的不是你的生活，但是，當你隨著那些一開始與你毫不相干的人們，慢慢進入了她們的生活時，那種微妙、復雜的感覺，是難于言傳的。一開始你沒有那么坦然，畢竟是闖入了別人的生活，她們在你的鏡頭下越真實，越坦蕩，你就會在內心升起強烈的想保護她們的欲望。你會數年間從個簡單的人變得很“復雜”，這種“復雜”是因為你承載了太多的感情。

突然有一天，我和一個主要演員聊天，她談到芭蕾，說了解她們的人很少，懂得欣賞芭蕾的人很少。有時候，在失望時，賭氣會說這是一個費力不討好的事兒。很多人會覺得她們優雅的舞蹈真是太輕松了，因為舞臺上的她們光彩照人，觀眾常常想象她們動作輕盈應該不用費力就可以起舞。甚至很多人不知道，芭蕾舞演員們需要十數年日復日每天不間斷的練功和排練。要不個天資再好的演員也無法在舞臺上跳芭蕾舞。一年365天，她們其實不是在練功房就是在去演出的路上。而且她們會無常的在未來的某一天由于傷痛或者青春不再就黯然離開舞臺。這里說的青春不再并不是說人到中年，也許就是三十出頭甚至二十來歲。很殘酷的一門藝術。這門藝術對演員的身體要求也近乎苛刻，它也常常讓人感到患得患失，今天轉得好好的圈兒也許明天早起來就沒了。無法控制好像你從來沒有擁有過一樣。說了這么多芭蕾的殘酷，那什么是讓她們不停的去跳舞的動力呢?除了那些日久生情的對芭蕾的愛，也許還有不甘心；這個舞蹈總是會讓你產生追求完美的欲望。因為芭蕾代表的就是完美。

詩人葉芝說過：“讓她跳完她的舞，讓她跳完她的舞，現實太狹窄了，讓她在芭蕾舞中做完塵世的夢……”

其實有時想想，紀錄片跟芭蕾舞也挺像的，很奢侈，它不是那種普遍讓大家理解的事情。你可能花上很多年拍一個人，別人會覺得何必這么費勁呢?還不如做個電影，幾個月就能展現人的輩子甚至好幾代。費力不討好。紀錄片甚至是需要沉下來看的

個東西。由于條件的限制，它也做不到每部都能像看電影樣，在電影院關了燈，大家靜坐著去觀賞，甚至跟電影去到那個想象中的未知的世界。在快節奏壓力遞增的今天，他們更愿意在這兩個小時的時間里，暫時脫離現實，不要沉重，要更加輕松些。因為在那個黑匣子里，可以不想現實中那些煩心的事，可以在這一刻跟電影里的人物去做一場大夢，醒來后大呼過癮。

但是紀錄片常常是直面現實的。創作者、觀眾和片子里的對象一起面對不能逃避。好的紀錄片會讓你思考，讓你感動，跟你一起去分享看問題的方式，也會是有趣的。但是再美好的現實后面都有面鏡子。人一反觀，就沉重了。這恐怕是另一種完美，是一種被質問的完美，也或者說直在質問完美。所以，它注定孤獨。

但是它給予的精神方面的東西太多了，讓人受用一生。在拍攝別人其實也是在反觀自己的內心，這是一堂奢侈的人生之課。用自己的生命去體驗別人的生命。其實也可以說，紀錄片也是在體驗別人生命的同時反觀自己，終極目的都是在尋找生命的真相。

拍攝多年浩瀚的素材也常常會在瞬間讓你迷失。但是在這個尋找的過程中，也會堅定你的內心，它能鍛煉人的神經和心理的承受力。當然很重要的是，它不會讓你無情，它最終讓你更懂得生活和感情。這是我喜歡它的最好的理由。當然它的不可預知也吸引著你直走下去。因為下秒鐘是未知的一切。你以為真相就在下一秒，你就不停地走下去，看下去。這是個很有趣的過程，就是尋找吧。尋找自己和未知的真相。也許生命中就是這一分一秒的尋找，讓生命本身變得更有意義也更有存在感。紀錄片讓我學會了對時間的珍視和對生命個體的尊重。因為你深知生命的下一秒你都無法控制，人終究是很脆弱的：但當你領悟活在當下時，人又是很強大的。你不會去想未來會給予你什么，你只在意當下這一刻的付出，甚至不能說是付出，是自然的感受，這種感受將回饋你找到生命的價值。就像你在她們翩翩起舞時只聽到她們足尖的聲音。這比舞劇的任何音樂都來得真切和實在。已足矣。完美有時候來得就是這般不動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