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錢(外兩篇)

萬么項杰

一

“一……十……百……千”

在被鄉下人稱為螞蟻窩的城市里，一個穿的滿可憐的老頭兒剛數完一沓十元的人民幣，便帶著滿臉笑容鉆進對面的小飯館。

二

“孩子他爹，賣了今年的羊毛，我們也去西藏吧。聽咱們隊上人說，今年一位大活佛在那里講經，嗡嘛呢叭咪吽——”

三

“給?；罘皤I上一千；上西藏帶三千；給扎扎寺捐一千，不不不，去年是一千，今年最少也得一千五，這樣……”

他用念珠子開始盤算起來。

四

“阿爸，賣了羊毛，給我買幾個本子回來吧，快要開學了。”

小兒子的話在耳畔像長江水一樣后浪推前浪，可他卻想“不收一分錢的地方，不花一毛錢的東西。兒子上學念書不如上寺念經?！?/p>

他生氣地背起褡褳正準備回車站的時候，好像又想起了什么，突然轉身向十字路口的民族商店跑去，嘴里還不停地念著“經幡——經幡。”

暴風雨

一

夏天的天氣說變就變。早上萬里無云的天空，現在卻烏云密布。看樣子，老天又發怒了。

“卓瑪，我們黑頭藏民只有姑娘嫁人的習俗，卻沒有女孩上學的習慣。去吧，啊?”

二

剎那間，一陣狂風從地而起，卷起含苞欲放的小花，惡狼般撲向草原的四面八方。

“?；罘鸺业恼庋蚨?，柜內寶多，是你八輩子的福呢!”

三

現在，老天爺快要哭了。豆大的冰雹從天而降，狠狠地敲擊著顫抖的大地。雖然下的不大，但很可怕。

“可是卓瑪才十三呀?！?/p>

“八婆，這沒你說話的份，我娶你的時候，不是還不到十一嗎?你再嘮叨，小心我割了你的舌頭。”

四

喀嚓——

一陣震耳欲聾的霹靂后，老天爺哭了。跟著卓瑪母女倆哭了?？蓱z的淚水：嘩嘩嘩，嘩嘩嘩。

變化

一

天快亮了。

東方那參差不齊的山脈被黎明的曙光染得像血一樣通紅。

他披起藏袍，拿著腰帶，從三尺高的炕上滑下來，然后側轉身，把老鼠洞似的嘴巴伸到大兒子的耳朵邊上說：“拉巴扎西，該起來了。我去燒開水，遲了我怕趕不上省城的班車?！?/p>

我指的他，叫才讓，是周龍隊的大隊長。是個年邁的小老頭，小時候當過阿卡(和尚)，文革后才成家立業。

過去，才讓叔和其他黑頭藏民一樣，總是離不開念經求佛的老套生活，始終認為老天爺安排蕓蕓眾生的生老病死，只有信佛求神。一生才能平平安安。所以，每年風里來雨里去，辛辛苦苦掙來的血汗錢全都供奉給吉祥寺的?；罘?。自己卻情愿餓著肚子、光著膀子過日子。

當宗教信仰自由的春風吹遍祖國各地后，之前偷偷摸摸念經的才讓叔再也不用作佛祖的地下黨了。以前在寺院曾擔任過領經師的他，現在可以在家光明正大地念經了，只可惜沒有眾僧人一同誦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每個晚上，他都組織全家人專心念度母經。如果哪個人念的不專心或聲音太小，他就會狠狠地掃他一眼，全家人都知道這是一種警告，若有不慎就會天打雷劈的。所以，念經的時候全家人都聚精會神，認真誦經。但是有一次發生了一件可怕之事，才讓叔這才停止了組織全家人念經的活動。

二

事情是這樣的——

在一個下雪的晚上，才讓叔一家人念完度母經，正準備上炕睡覺。此時小女兒卓瑪突然病倒了。她在炕上滾來滾去，嘴里大喊大叫。一時間把家人都給嚇壞了，圍著她團團轉。

“送醫院。”

大兒子拉巴扎西二話沒說，立馬抱起滿臉汗水的妹妹往大門跑去，可是還沒到門口就被才讓叔的一句話給定住了。

“不行?！辈抛屖暹呑哌呎f：“先別急，等我回來。”

“可妹妹……”沒等拉巴扎西說完，才讓叔矮小的影子消失在黑暗中。這時，拉巴扎西才想到他們家的大小事情都由?；罘鹫f了算，誰都沒有自作主張的權力。這件事也不能例外，要送醫院也得先看看?；罘鹪趺凑f。

“先不要送醫院?！?/p>

牛活佛一面接才讓叔雙手托舉的哈達和一百元人民幣。一面胸有成竹地說：“她念經不專心，可能走火入魔了。回去請幾個阿卡(和尚)念念經，如果不見病情好轉，再回來，我自有辦法。”

可是第二天，可憐的小卓瑪帶著滿腔委屈離開了人世。

自從活潑可愛的小卓瑪被牛活佛送到“香巴拉”之后，才讓叔開始變了。看樣子，這突如其來的不幸對他的打擊太大了，大得使他再不愿組織家人誦經，也不經常去朝神拜佛，更不愿再去麻煩牛活佛了。以前心中揮之不去的佛祖形象，也隨之消失了一大半。

三

現在，黑夜慢慢退卻下去，東方的高山上，露出了太陽溫暖的半邊臉。

“阿爸——”

拉巴扎西半開著“時風”車前門喊：“你快去換衣服吧。開水不要了，機油沒凍，可以發動?！?/p>

“尼瑪才讓起來了沒?”才讓叔提高嗓門喊了一句。

“我在這兒呢。”話音未落，一個約莫八九歲的小男孩從屋里冒了出來。他是才讓叔韻長孫，名叫尼瑪才讓，在縣城上小學。

“別忘了給巴桑才讓老師送瓶牛奶?！辈抛屖暹呑哌呎f，到了門口又回過頭對拉巴扎西說：“貨也不多了，小賣部先關兩天吧，我們一塊去省城，我打算買一臺34英寸的電視機。再說，咱這手機也快開通了，順便買幾部回來做買賣?！?/p>

哇——

天真的亮了，太陽也出來了。

才讓叔抱著孫子尼瑪才讓，坐著時風車從晨霧中走過來，又開著時風車向太陽駛去。時風車吧嗒吧嗒地歡快鳴叫，這聲音好像在說：“鄉親們，快起床吧，天亮了!”

遠遠地看到，溫暖的陽光離他們越來越近。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