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漢
一
孔雀河北岸是一片肥沃的良田,梨城的農民誰不羨慕住在河邊上的人家。
玉素甫的家就在河邊上,這是玉素甫的爺爺留給玉素甫的遺產。爺爺的爺爺是個皮匠,幾代人守著這條河開皮作坊,掙下這份家產。
買了土地,就在房前屋后種植香梨、桃、杏、葡萄、棉花、小麥、玉米等果樹和莊稼,自給自足,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
以前庫爾勒的瓜果不值錢,玉素甫一家也沒指望果園能給他們帶來多少收益。改革開放以后,這一切悄然發生了變化。
香梨值錢了,一年一個價,瘋漲。樹上的梨子沒長熟呢,人們就采摘下來,把尚未成熟的綠梨子賣給商販,商販先是把這些香梨運往沿海經濟發達地區,后來又銷往香港,再后來還出口到外國。
玉素甫如今也已年近七十,樂觀豁達的性格,使老人家精神矍鑠。老人家守著幾畝果園,整天子孫繞膝,享不盡的天倫之樂。他對這樣的生活十分滿足。
兒孫們的想法和他不一樣,兒孫們都不愿種地,他們望著一河相隔的鬧市,看著城市居民悠閑的生活羨慕不已。孫子甚至埋怨玉素甫的祖輩,當年為什么不在河對面買塊土地,那樣的話,子子孫孫不都就成了城市居民嘛。
玉素甫說居民有什么好,吃糧靠供應,吃菜掏錢買,城里的孩子哪個不眼饞咱這一園子的果子。啥時候想吃水果,伸手就能采摘,人啊要知足,知足者常樂,樂觀的人長壽。城里哪有咱們農村這么多的長壽老人。
孫子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最不愛聽爺爺的說教,反駁爺爺,我的同學吾買爾江,就是經常到咱家來玩的那個巴郎子,就是因為城市戶口,這次招干到公安局上班了。可是我呢,當了三年兵,復員回來還是不安排工作。只能擺個賣烤羊肉串的小攤子,成天煙熏火燎地侍候人。
爺爺知道孫子的心大,說什么也聽不進去。就勸他,人和人是不能攀比的,一人一個命,命里注定你這一輩子干啥你就只好認命。
說來也怪,玉素甫做夢也沒有想到兒孫們渴望當城里人的愿望會變成現實。市上決定把鐵克其鄉恰克其的800多畝土地劃給石油單位,被征土地的農戶,政府將采取整體搬遷的方式,除了給重新調整宅基地和耕地外,一部分青壯年還可以安置在石油單位工作。
兒子回到家里把這個消息說給玉素甫,玉素甫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背上好像爬了一只刺猬,刺得他渾身疼痛。
二
太陽一點點落下時,孫子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收攤回來,一走進院子就興奮地對坐在葡萄架下喝茶的爺爺說:“爺爺,咱們的命運要改變了,你聽說了吧,石油指揮部要把咱這塊地征走了,哈哈,我以后要當工人了。”
玉素甫默不作聲。
兒子的想法和他們爺孫倆還不一樣,他說:“先不要高興得太早了,村子里的許多人都沒答應這件事,議論著想向政府要錢。”
玉素甫氣憤地提高了嗓門嚷道:“錢、錢,那么愛錢怎不鉆進錢眼里去?錢是什么東西,花完了就什么也沒有了。土地可不一樣,園子里的香梨,今年摘了明年還會結,錢能再生嗎?”
兒子被父親訓得有點兒沮喪,腦袋幾乎垂到懷中包著小外孫的襁褓里,他一肚子的委屈,心想錢有什么不好,誰不愛錢,你到巴扎上看看,沒有錢誰會瞧得起你,少一分錢商店里的東西你也拿不走。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理解父親的心情,他說:“爺爺,錢存在銀行就會下崽。我也不主張向政府要錢,政府會給咱們劃宅基地和耕地的,我不管那么多,我只想要一份工作。有了工作,每個月都能領到工資,我再也不用在巴扎上招攬生意了。”
即將來臨的夜幕后邊,仿佛有一只夜的眼睛、夜的耳朵,在靜靜觀察和聆聽人們的心。葡萄架上有樹葉被風吹落了,風雖然微弱,但卻是躁動的。
“孩子,工人不是誰都能干得了的,你喝了多少墨水,能開得了機器嗎?當工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爺爺似乎什么都懂,深謀遠慮,很謙卑很低調。
母親和奶奶做好了晚飯,喊他們進屋就餐。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說我不餓,你們吃吧,我出去轉一轉。
父親抬起頭來,和爺爺心照不宣地看著他走出了院子。他們知道,這小子一心想美事,他肯定是到外面打探消息去了。
三
征地工作進行得很順利,村民們對政府的安置工作比較滿意,政府按照市政規劃,在緊鄰塔里木油田指揮部被征用土地的馬路對面,給玉素甫他們村子劃撥了新建村址,很快在政府的幫助下,鄉親們大興土木,在不離故土的情況下,建起了新家園。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如愿以償地進了石油單位,但不是當工人,而是被安排在基地里面搞綠化,雖然整天還是與土地打交道,就這他也感到十分高興。畢竟每個月能按時領取一份工資,比他在巴扎上賣烤肉串要強多了。
那些日子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回到家里整天樂呵呵的,他嘲笑南疆某個地方的領導全是些傻瓜,聽說石油上原來打算把基地建在南疆某地,可是那個地方的領導不同意,而咱們這的領導聞訊之后,立即找到塔指的領導,并且把他們請到庫爾勒,任他們選地盤,看上哪塊地就給他們征用哪塊地,甚至還說哪怕要州黨政辦公大樓都可以。塔指領導在庫爾勒轉了幾天,最后選定咱們孔雀河邊的土地。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說起這件事情來津津樂道、眉飛色舞、興味盎然。他指著基地熱火朝天的建筑工地說:“你們看,這些高樓大廈,多么氣派,有了這些大樓,庫爾勒才像個城市的樣子,三十多層的大樓,要安裝電梯,電鈕一按,呼的一下就上去了,再一按,呼的一下就下來了,多來勁。烏魯木齊也沒多少這么高的大樓。還有咱們門前的道路,上下八行道,烏魯木齊也比不上。”
爺爺不愿掃他的興,爺爺永遠是他最忠實的聽眾,耐心地昕他把聞所未聞的新聞帶回來,成為家里茶余飯后的一道精神大餐。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看出一家人聽他聊得津津有味,就像作報告似地手舞足蹈地講道:“咱們庫爾勒以后可了不得,每年光是石油稅收就能增加幾十億元,這話要是讓南疆那個地方的領導知道了他一定會把腸子悔青的。”
父親問他是從哪里聽來的這些小道消息,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神秘兮兮地故弄玄虛,這可不能隨便說出去,我有個戰友復員以后做生意,發財了,他認識許多大領導,整天和那些大領導們在一起吃吃喝喝的,他是聽那些大領導們說的。絕對不會是謠言。
在媽媽的眼里,兒子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是她的驕傲,這孩子出息了,見多識廣,能說會道,長得一表人才,身邊總是有姑娘們圍著他轉。見他今天興致這么好,就當著全家老少的面說:“阿不拉電該娶媳婦了,村里有幾個人來說媒,其中有個姑娘還是中學教師,姑娘比阿不拉小兩歲,我見過了,長得非常漂亮。”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自信地說:“我找對象的事兒不用你們操心。”
四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索甫是一個不安分的巴郎子。他在基地工作了一年多時間以后,覺得沒意思,名義上是工人,實際上干的工作
還和農民差不多。村子里的鄉親們發展香梨生產的積極性很高。父親的四畝香梨園,一年的收入是他工資的好幾倍,他對自己當初的選擇有些后悔了。正巧單位上有買斷工齡的政策,他義無反顧地提出買斷申請,拿到了一筆資金,父親得知他丟了工作的消息時,埋怨他太不懂事,這么大的決定也不和家里商量商量。
爺爺比較寬容,說埋怨有什么用,事已至此,說什么都晚了。不過咱們還有土地、有園子,這就是命,阿不拉又回到了他命中注定的土地上,就只好認命吧。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說:“你們不要為我擔心,我是不會再回來種地的,我已經與朋友商量好了,往上海和廣州販香梨。兩趟下來就能賺取一年的工資,你們就等著瞧吧。”
“販香梨,你以為錢那么好賺嗎?口里你沒去過,上海在哪兒?廣州在哪兒?你人生地不熟,到時候賺不上錢不要緊,別把自己丟了。”爸爸斥責道。
“丟是丟不了的。鼻子底下長著嘴巴,嘴巴不光是吃飯用的。我小時候,聽爺爺講駱駝隊從庫爾勒能走到羅馬。羅馬你們知道嗎?它可不是騾子和馬,而是國外的一個地名,聽說很遠,來回一趟要走一年多時間。那些駝隊靠什么找到羅馬,嘴巴,找不到可以向人問路啊。”
“但是,有許多商人和駝隊一去不復返,為什么?死了!沒賺到錢,反而把性命搭了進去。阿不拉這孩子就是好高騖遠,干啥都不踏實,人不能這山望著那山高,要腳踏實地,過安穩日子才是……”
爺爺以他豐富的閱歷,憂慮地嘮叨。
“現在是什么年代,汽車從庫爾勒到上海只需要三天時間,到廣州也用不了四天就到了,我的朋友幾年前就開始于這一行了,人家現在是腰纏萬貫的大老板,和這樣的人合伙做生意,還有什么可擔心的呢?”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似乎很有把握。
“朋友?既然那么賺錢,人家要你干什么,等你分錢啊!”
“不是,他有他的優勢,我有我的優勢。他熟悉南方的市場,而我能買到最好的香梨,他和我合作,優勢互補,能賺到更多的錢。”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極力爭辯。
“那……你自己看著辦吧。”父親知道說服不了兒子,只好向他妥協。
爺爺感到不可理喻地搖了搖頭,抬起眼皮長長地嘆息。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和他的父親延續了爺爺的遺傳,身上有一股皮匠家族特有的精氣神,他的溫暖的目光充滿智慧和敏銳,他的黝黑的臉膛,有一種從不曾被壓抑過的自由和所向披靡的勇氣。而且他的又黑又濃并且帶點自來卷的頭發和額頭上幾道深深的褶皺,總是讓人感覺到他的深刻。父親心里清楚,這小子從來不愿認輸。
五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索甫真像一頭犟牛犢子,認準的道兒誰也別想把他拉回來。剛入秋,他就忙活起收購香梨的營生。整天領著他的朋友在鄉親們的梨園里轉,看好的香梨要么訂貨、要么就包園子。看那架勢,仿佛他是一位深諳此道的大老板。他的合作伙伴反倒像是一個跟屁蟲,任憑他擺布。
開摘那天,園子的主人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再向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提醒,不能摘,梨子還沒成熟,這樣的香梨摘下來賣不出去。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不管那么多,他說:“沒關系,賣不出去是我們的事。你只管給摘梨裝車,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從小在園子里長大,香梨熟不熟他能不知道嗎?但是,他聽合作伙伴的。合伙人對他說,南方的消費者。要的就是這種看上去綠綠的生香梨,把這種香梨叫做綠色食品。成熟的香梨反而不好賣。合作者往年就是這么做的。
車裝好后,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與合作伙伴要親自押運。起程那天,媽媽為他們預備了幾十個專門打好的油馕,千叮嚀萬囑咐,路上多保重。這是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第一次出遠門,而且是他完全陌生的南方。兒行千里母擔憂,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在親人們的目送下與家人依依道別。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和他的合作伙伴萬萬沒有想到,他們的香梨運到上海時,上海涌進了許多外國的高檔水果,庫爾勒香梨與那些從國外進口的水果相比,首先從果形上和個頭上就顯得略遜一籌。
他們的產品擺在批發市場里根本無人問津。兩人傻眼了,無奈之下,他們只好自己叫賣。讓路人品嘗,先嘗后買。但是顧客一聽價格,全都喊貴,不得已他們只好降價銷售。到頭來一算賬,賠了,連本錢都沒收回來。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灰溜溜地回到家里,雖然他只字不提生意上的事,但是家里人都能感覺得到。
看他一蹶不振的樣子,誰都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一向喜歡夸夸其談的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連上海的見聞也不愿多談。爺爺就旁敲側擊地提醒他,做生意哪有一帆風順的,賠賺是常事。就連咱們祖上做皮匠生意都時常是有賠有賺。做人和做生意一樣,關鍵是要總結經驗教訓。
聽了爺爺的話,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像小時候那樣,伏在爺爺懷里哭泣起來,哭得很傷心。但是他依然表示,自己會吸取教訓,干出一番事業來的。爺爺摸著他的肩膀安慰道:“年輕人有事業心是好事,但一定要切合實際,可不能想當然。”
“切合實際……”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在部隊上當兵時經常會聽到這句話,但是過去他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句話的深刻含義。經爺爺的嘴里說出這句他耳熟能詳的詞匯,讓他著實琢磨了好長時間。
六
塔里木石油開發極大地提升了庫爾勒市的知名度,過去名不見經傳的庫爾勒不僅吸引了全國各大油田精兵強將來參加大會戰,還引來了許多客商和閑雜人員。流動人口每日劇增,就連孔雀河南岸那些破破爛爛的低矮的民房都變得異常熱鬧,變得燈紅酒綠繁花似錦。一間破房子的租金每月高達一千元。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受此啟發,終于有了一個“切合實際”的想法。他與父親商量:“聽說政府要對濱河路開展‘掃黃打非專項治理整頓工作了,那樣一來,有許多人就會到處找出租屋,咱們地處塔指東路,應該算是做生意的黃金地段。因此,我們應當抓緊在院子里蓋新房,然后把靠馬路邊上的住宅作為門面房出租,這幾間房子可是一筆不少的收入啊。”
父親覺得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言之有理,就與爺爺商量,爺爺也沒意見,還表揚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成熟多了。
親戚朋友們聽說玉素甫家要蓋新房了,都主動前來幫忙。父親請來兩位匠人,門窗是買現成的,人家送貨上門。不到一周時間,幾間磚木結構的新房就蓋起來。新疆干燥,新房簡單粉刷一下,就可以入住。
家里把出租臨街老房子的事就交給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這事他辦得很漂亮,一間房子年租金五千元。四間房子的租金分兩次支付,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沒幾天就給家里拿回一萬塊半年的房租費。
看到厚厚的一沓票子,全家老小樂得眉開眼笑。
租房子的都說要開理發店,爺爺問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四家租房子的把理發
店開在一起,他們能掙到錢嗎?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說那咱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咱們只管收房租,掙不掙錢是人家的事。
說來也奇怪,鄉親們幾乎全都把臨街的房子租了出去,而租賃房子的人幾乎全都是從口里來的小川妹,全開的是理發店。塔指東路幾乎成了發廊一條街。
等那些發廊開張以后,人們才發現,其實真正從事理發行業的沒兩家,絕大多數是打著發廊的名義從事按摩和色情服務的。住在里院的房東們經常能聽到門面房里傳出騷女人的呻吟……
爺爺非常氣憤,他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人,覺得這些人把房子污染了,他們怎么能這樣。
有一天,玉素甫老漢實在忍不住了,就對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說:“這些租賃房子的人不干好事,你把租金退給他們算了,咱們是正經人家,怎能把房子租給他們!”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說,退不了,當初簽的有合同,咱們如果現在提出退房子,是要給人家賠付違約金的。
爺爺無奈,后悔當初不該把出租房子的事交給孫子去辦。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太靠不住了。
七
“孩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能不能找個正經事做。”父親在吃飯的時候語重心長地對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說。
“做什么呢,現在的錢不好掙。”
“聽說建香梨儲藏倉庫挺能賺錢的。”
“那要好多資金,咱們能拿得出那么多錢嗎?”
“咱們一下拿不出來不要緊,如果聯絡幾家知根知底的農戶集資,是不是就可以解決建庫資金問題。”
“你別指望村里人會集資建冷庫,你信得過他們,可是他們信得過你嗎?”
“你這孩子,不能從門縫里看人”,父親對兒子說,“你只管了解一下建冷庫需要多少錢,制冷設備從哪里能買到。”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認識的朋友當中,似乎沒人懂行,只有他以前的合伙人龐曉輝,他曾聽他說過。建香梨保鮮庫一本萬利。但是,上次的合作,兩人鬧了些別扭,不歡而敞。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始終認為自己沒錯,是龐曉輝太不負責任,對不起朋友。他們把香梨運到上海,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是第一次涉足此行,兩眼一抹黑,處處要依靠龐曉輝張羅,可是龐曉輝一到上海就把香裂車停在水果批發市場,讓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看著,有人愿意批發就給他打電話,他出去找老朋友幫忙。其實他找的朋友根本幫不上忙。那是一個隨母親從塔里木團場返回上海的女子,龐曉輝稱她安琪。聽龐曉輝說。安琪的母親是上海知青,父親是部隊轉業軍人,前些年她母親為了返城與她爸爸離婚了,她跟了媽媽,哥哥留給了她爸。龐曉輝的家也是塔里木團場的,他們是小時候的同學,龐曉輝喜歡她,來的時候給她帶了許多新疆特產。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不是一個小氣的人,龐曉輝把幾十箱香梨送給他的女同學,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什么話也沒說。只是他覺得龐曉輝整天沉湎于女色,不務正業,才導致他們合伙的買賣失敗,龐曉輝財大氣粗,賠本不在乎,可是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沒有多少本錢,這次的損失對他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打擊,為此兩人大吵了一架,就分道揚鑣了。
前段時間,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聽人說龐曉輝建了一個香梨保鮮庫。
思考再三,沒有別的辦法,他只好硬著頭皮給龐曉輝打電話,邀請他出來坐一坐。龐曉輝爽快地答應了。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知道,他與龐曉輝之間并沒有多大的隔閡,商人之間,既沒有永恒的友誼,也沒有永遠的敵人,有的只是彼此所看重的利益。各有所需,互相利用,取長補短。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把龐曉輝約到市里最好的一家清真餐廳,拿出喀什出產的石榴酒招待老朋友,龐曉輝雖然每天出人高檔賓館酒店,花錢向來大手大腳一擲千金,但是對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的宴請還是感到挺感動。他猜出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這么破費,一定是有事求他。
酒過三巡,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還只是與他客套,龐曉輝就把話挑明了,直截了當地詢問,你找我來不光是想敘舊吧,有什么話就直說,只要我能辦得到。吃完飯我還有個約會。
龐曉輝是有家室的人,老婆在農二師上班,兒子都上高三了。但是,他好像不怎么管家,整天在外面沉醉于這種醉生夢死的奢華生活。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也想成為大老板,掙好多錢,孝敬父母和爺爺,他可不想像龐曉輝那樣地過日子。
“我是想……向你……請教一下……建那個……香梨保鮮庫的事。”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吞吞吐吐地說。
“就這事啊,我告訴你,絕對的一本萬利,只要你有那個能力,我一定幫你。”龐曉輝問他有多少錢。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說:“我是沒那么多錢,但是我可以和村里人合資。”
“行啊,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小子出息了,只要你們能湊夠一百五十萬元,就可以建一個差不多的冷庫。到時候我可以給你介紹設備廠家的人認識……”龐曉輝還說,“庫爾勒香梨保鮮市場很大,保證你能賺到錢。”
八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把了解到的建保鮮庫行情反饋給父親,父親到鄉親們中間進行游說,可是沒有人愿意參與建冷庫的事。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的妹妹阿依古麗看到父親一籌莫展的樣子,建議父親到農村信用社貸款。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泄氣地說:“你以為貸款那么容易嗎,誰給咱擔保,咱們拿什么作抵押呢?”
“園子,咱們不是有四畝梨園嘛。另外,還可以用房產作抵押啊……”妹妹不服氣地爭執。
“算了吧,這事要想辦成,還得靠我。我去找一下老戰友沈軍,他現在生意做得可大了,而且經常和領導們在一起。”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說。
“當然了,哥哥也認識那么多大老板,這點事難不住咱們,爸爸放心吧。”阿依古麗伶牙俐齒,半開玩笑、半挖苦地用激將法慫恿哥哥想辦法。
阿依古麗是個美麗漂亮的姑娘,在鄉文化站上班,能歌善舞,衣著打扮很時髦,聰明伶俐,非常討人喜歡。
“時間不早了,休息吧。”大概是聽出了妹妹的弦外之音,阿不托·艾合買提·玉素甫故意岔開話題。
這天夜里,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做了一個夢,他夢見沈軍慷慨陳詞地表示:“老戰友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想貸款,找我擔保沒問題……”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真的好像吃了定心丸,睡醒以后,決定去找沈軍。
九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把摩托車直接開到一號樓門前,將車子停在宣傳欄旁邊。看到宣傳欄里佩戴政協委員胸牌的沈軍神采奕奕的照片,與自己同一個戰壕里一起摸爬滾打的沈軍判若兩人。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打心眼里敬佩沈軍,他確實很優秀,是戰友中的佼佼者,他為這位事業有成的戰友由衷地感到驕傲。
巴音郭楞賓館一號樓門上清晰地寫著清真餐廳,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再一次感
受到戰友情的彌足珍貴。他興奮地走進賓館餐廳。
“先生,您用餐嗎?”迎賓小姐彬彬有禮地詢問。
“我……找……沈軍。”
“先生這邊請。”服務員將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索甫領到三號包廂門前,敲了敲門,做了個請進的手勢。沈軍對門坐著,看到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進來,就站起來向在座的領導和朋友們介紹:“這就是我的老戰友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一一與大家握手問好。
餐桌前給他留著座位,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落座,服務員給他斟茶并詢問:“先生,您喝白酒還是紅酒?”
“我不喝酒。”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回答。
“給他拿瓶飲料。”沈軍說。
“有桃汁、有梨汁……”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不好意思地:“算了吧。我就喝茶。以茶代酒。”
沈軍說:“那怎么行,拿桃汁。”
“好的,請稍等。”服務員轉身離去。
朋友招呼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動筷子,吃菜。
沈軍對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索甫說:“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馬州長。”
“電視上見過……”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右手撫胸,向馬州長微微彎腰行禮。
“這位是張市長。”
“我認識市長,但是市長不知道我。”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邊向市長行禮邊說。
在座的領導和朋友們都笑了起來。
“州計委的王主任、發改委的高主任、建設局的袁局長、我的朋友陳廣鑫……”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順著沈軍的介紹,一一向領導和朋友們行禮。
介紹過后,沈軍實言相告:“州上準備在東戈壁灘上建一個庫爾勒經濟技術開發區,你找我那會兒,我們正在看場地。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說吧。”
當著領導們和陌生人的面,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頓時臉漲得通紅:“這個……等會兒。”
“沒關系,都不是外人,有話就直說,沒準還能幫上你的忙呢。”沈軍毫不回避,爽快地讓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把話講出來。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只好說出自己的想法。
“這是好事啊,州、市領導應該給予大力支持啊。”沈軍看著領導說:“我這位戰友是維族精,很能干。怎么樣……市長大人?”
張市長說:“建香梨保鮮庫項目很好。如果能夠采取公司加農戶的形式,經鄉鎮的名義上項目,就可以把這個產業做大做強……”
“是啊,只要有你的支持,我也愿意入股,也算是幫我老戰友一把,他這幾年在市場上打拼,很不容易。”經沈軍這么一說,張市長讓沈軍拿個方案出來,并且建議,最好是由沈軍牽頭,注冊一個股份制的香梨保鮮儲運有限責任公司。
沈軍明確表態:“可以,我雖然沒有那么多精力再來管理這個項目,但是,我可以讓阿不拉負責,阿不拉我信得過。”
都說機會總是眷顧有準備的人,這一點沒有錯。但是機會有時也會眷顧有俠義心腸的人。
毫無疑問,沈軍“胸脯一拍”,他商業經營的思路,又異常敏銳地開動起來,并且緊隨其后,立即操作。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感激地端著一杯飲料,面對著沈軍站起身來說:“謝謝!謝謝老戰友的信任。來,我給你敬一杯酒……”
“你不是不喝酒嗎?”有人問。
“不好意思,敬……飲料。”阿不拉·艾臺買提·玉素甫謙卑地彎了彎腰。
“算了吧,老戰友,客氣什么。再說了,你又不喝酒。快坐下。”沈軍擺了擺手,示意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落座。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尷尬得手足無措。
“那就敬一杯白酒吧。”有人提議。
“我真的不會喝。”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不好意思地解釋。
“我從來沒見他喝過白酒,算了,你過幾天到我辦公室來,我找人拿個方案。”還是老戰友體諒他,沈軍給了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一個臺階下。
“戰友戰友親如兄弟,還是戰友好啊,沈總啥時候對我們這樣寬容過。”陳廣鑫羨慕地看著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說。
十
沈軍說到做到,一周以后,他傳呼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到自己辦公室來。將幾本文件交給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你看看吧,這是冷庫項目報告和合作協議,我已經和你們鄉領導協調好了,我多出一點資金,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組建股份公司,公司由我來控股,你們鄉里也人上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剩下的由你承擔,我當董事長,讓我弟弟出任總經理,你們鄉里派一名副總,你來擔任總經理助理兼辦公室主任,你看怎么樣?”
“可以,可以,一切聽從老戰友的安排。”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喜出望外地回答。
“如果你沒啥意見,那么,明天咱們就開個會,把這事定下來,說干就干,一定要趕在今年香梨采摘前把冷庫建起來。”沈軍補充道。
“太好了,由你掌舵,咱們的公司一定會趕有前途的。”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喜形于色地恭維沈軍。
“一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干事業要靠大家團結協作。噢,我還請人為咱們公司起了一個響亮的名字,叫香梨王保鮮儲存有限責任公司。你覺得這個名字怎樣?”
“好聽!”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不假思索地回答。
“不光是好聽,大氣啊,十分響亮。我要建一個庫爾勒最大的香梨保鮮儲存庫,到時候把你們鄉里農民的香梨全部存進來,反季節銷售,提高它的附加值,等時機成熟以后,我們再做香梨出口貿易,用不了幾年,你的鄉親們就都會成為十萬元戶,甚至百萬元戶。當然,你有股份。肯定是先富起來的了……啊……哈哈哈……”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也跟著沈軍哈哈大笑起來,他似乎從這歡笑聲中感覺到幸福美好的未來。
兩顆年輕的心,在憧憬美好事業的友誼中,笑得那么真誠、那么燦爛。
“哎,我問你,你有了錢最想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沈軍問。
“把我們家現在居住的平房拆了蓋一棟小洋樓,讓我爺爺在有生之年過上幾天城里人的生活。”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質樸地說。
“其實,你們已經是城里人了。過去,孔雀河就像棋盤上的楚河漢界,把城市與農村一分為二,可是現在城市包圍農村,你們成了城中村,隨著城市面積的進一步擴大,你們這些城郊的鄉村早就融人了城市范圍。現在哪個城市居民不羨慕你們。別的不說,就那香梨園,還有土地,今后你們的土地會越來越值錢。我看著都眼紅。我要是有你們那么一大片土地,就蓋一個小別墅。”
“還是你有遠見,站得高、看得遠哪!”
“真是這樣,照這樣發展下去,用不了幾年,隨著城鎮化建設步伐的飛速發展,庫爾勒周邊的農村都會劃人城市范嗣。城鄉一體化發展是必然趨勢。噢,我昨天在巴扎上遇見你妹妹了,她比城里的姑娘還時髦。我在想,如果她愿意,以后我想聘請她做咱們‘香梨王的形象大使。”
“我那個妹妹,心氣比我還高。只要你看得起她,她當然愿意。‘香梨王形象大使,對她來說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你可以把我的意思給她談談。”
“好的,回家我就給她說。”
兩個老戰友嘮嘮叨叨談了好長時間,有人來找沈軍,這才打斷了他們的興致。
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帶著滿心的歡喜,戀戀不舍地離開沈軍的辦公室。
十一
香梨王儲存保鮮庫完全按照沈軍和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預先的設想,辦得紅紅火火,他們還以此注冊了“香梨王”庫爾勒香梨原產地綠色食品商標。根據沈軍的策劃,他們還把《西游記》里孫悟空偷吃人參果的故事,畫在了“香梨王”果箱的外包裝上,以此說明,人參果其實講的就是庫爾勒香梨,為庫爾勒香梨增加了新的文化內涵。
一年之后,他們真的把公司的經營范同又拓展到了出口貿易領域,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憑著出色的管理能力被任命為公司外貿部經理。
發跡起來的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沒有急于蓋小洋樓,他聽從爺爺的囑咐,捐資助學,多做善事,被評為熱心公益事業的優秀企業家。
爺爺到死也沒能住上樓房。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感到十分遺憾。
父親安慰阿不拉·艾合買提·玉素甫:“孩子,你別太難過了,爺爺在天有靈,他知道你的孝心。這些年來,咱們的生活一年比一年好,你的爺爺經常對我說,咱們現在過得是天堂一樣的生活。你爺爺很知足。人類居住在蒼天之下,生老病死,繁衍生息,葬身黃土,卻也把美麗的夢想留給了后人。”
時光星轉斗移,日子一天天過去。縱然寒風酷暑、風霜雪雨。唯有蒼天作證,唯有孔雀河作證,庫爾勒人現在真的像是在天堂上生活。對于這一點,要是世上真的有胡大,也會感到羨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