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愛林
我祖母嘮嘮叨叨總離不了一句:“家有三升米糧,不當孩兒王。孩兒王難當哩。”我卻偏偏當上了“孩兒王”。
1965年10月,我來到我教師生涯開始的地方——老鼠嘴——任教。
臨行前,粗通文墨的父親再三叮囑我:“別看老鼠嘴村子小,清朝出過狀元呢!初來乍到小心人家考先生。”“考先生?”我暗暗竊笑,我好歹是個高中生哩……
用“水瘦山窮”來形容當年的老鼠嘴一點兒也不過分。荒禿禿的山坡上,橫豎散落著一些用黃石板堆砌起來的農家屋舍。吃水要到離村三里遠的河溝汲取。遇到天早,則要趕著毛驢到十幾里外的地方去馱。十幾戶人家,連五六歲的幼兒在內僅僅八個學生。兩間抹著黃泥巴的陋舍是我唯一的教室,兼辦公室、伙房和臥室。
幾天過去了,我沒有嘗到父親所說的“考先生”的滋味!也許父親是嚇唬我的,警戒我勿自傲。再說,考什么?數理化?代漢語?現代文學?不敢吹,這些我還不比“山呈人”強!正當我獨自胡思亂想之際,門開處走進七八個“山里人”。為首的一位手里拿了張紅紙,訕笑著寒暄:“老師,剛來就麻煩您,嘿嘿……兒子明天結婚……煩您寫副對聯……”毛筆字,我只在小學練過幾年,六年的中學生活整天緊緊張張,哪兒有空擺弄這個!然而,滿屋子只有我一個“先生”,不寫也得寫,水鴨子該上架也得上!寫!于是我硬著頭皮“揮毫”上陣,歪歪斜斜寫下“戀愛心已合,結婚情更深”十個字。就在我寫的當兒,那七八個人的眼睛像燈光似的盯著紙面。驀地,我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心里的小兔兒怦怦亂跳!沒成想那幾個人卻一迭連聲夸贊:“好筆力!好筆力!不愧是高中生哩!”寫得如何,我心里明白。我只覺得腦門上汗津津的了。
第二個回合便是打算盤。一個黑瘦瘦的漢子要我教他“三交九,九變九、蛇盤兔”,說他在村子里當會計,以后還要拜我為師哩?!叭兙?、九變九”我略知一二,但“蛇盤兔”我卻無論如何也“盤”不來。心里發怵,臉上發燒,汗珠順著脖頸往下鉆。就在我十分尷尬之時,老村長進來了,一進門便發脾氣:“這是干甚哩,人家城里娃小,走老遠來咱村教書就算不賴,還興用老一套再難為人家!”
我從老村長那兒了解到,凡來老鼠嘴教書的“先生”,祖輩流傳下來先得過三關。哪三關?寫字,認字,打算盤。
寫字,打算盤我不在行,認字總比“山里人”多吧?老村長憨笑:“那字兒古怪,怕是字典上也難尋呢!”
“你說說看!”
“一點一平劃,二來口四方,兩邊亂絲絲,當中夾著馬閻王,東一長,西一長,打折腿,跳出墻。你說是甚字?”
我啞然。
“不過,老師,您也別怨他們,總是想讓您把孩兒們教好哩……”
我能怨什么呢?我能怨這淳樸古老的鄉風嗎?我能怨那些憨厚敦實的“山里人”嗎?
后來,我把這些告訴父親。父親笑笑說:“那些個鄉風細節我都懂。只是我不告清楚你罷了,讓你臉紅紅也好。”
幾十年過去了,我也早不當“孩兒王”了,但“考先生”這件事卻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對待工作生活,要腳踏實地,戒驕戒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