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沛德
英年早逝的劉厚明,離開我們將近20 個春秋了。每當想起他在創作、工作、社會活動諸方面顯示出的充沛激情和活力,我依然不能不為兒童文壇失去這么一位出色的干將而深感哀傷和惋惜。
厚明在兒童文學領域出道較早。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他先后發表了《紐扣》《夏天來了》《小雁齊飛》等一批優秀兒童劇。早在1956年,23歲的厚明就參加了全國青年文學創作者會議,并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他是和劉紹棠、從維熙、任大霖這樣一些當年在文壇嶄露頭角的文學新人同時入會的。在兒童文學隊伍里,稱得上是一位年輕老將。十年浩劫后,進入歷史新時期,厚明相繼發表了一批優秀兒童小說,如《黑箭》(獲1981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綠色錢包》《阿誠的龜》(獲中國作協首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贏得了文學界和廣大讀者的好評。
我還記得,上世紀80年代初,我剛進中國作協領導班子。當時作協主持工作的張光年不止一次地對我們幾個相對年輕的黨組成員說,肩上挑了擔子后,務必堅持多讀作品,多練筆,無論如何不要陷在文山會海里。他還煞費苦心地讓我們擔任作協創作研究室的兼職研究員,以便經常了解、研究當前創作狀況、趨向。那時,創作研究室的一些研究人員,都根據自己對作家的熟悉、愛好情況,分別擬定選題,撰寫作家作品論,如曾鎮南的《王蒙論》就是其中的一篇。我出于對劉厚明作品的喜愛,十分贊賞他對人類美好、善良感情的揭示和謳歌,也很欣賞他注重兒童情趣、追求單純、質樸美的創作風格,因而躍躍欲試,萌生了寫一篇比較全面地評述其作品的《劉厚明創作論》的想法。我想方設法搜集到當時他已發表、出版的全部作品,擠業余時間仔細閱讀了他的《六個兒童劇》《兒童喜劇集》、短篇小說集《紅葉書簽》《阿誠的龜》、小說童話合集《黑箭》、小說散文集《啊,我親愛的大河馬》、中篇兒童小說《小熊杜杜和它的主人》、散文集《亞非九國游記》等。“文革”前他寫的兒童詩、兒童劇、兒童小說和話劇劇本《箭桿河邊》《山村姐妹》等,也都找出來一一瀏覽了。我邊讀邊寫札記,對他的創作歷程、作品特色有了較為清晰的了解。我擬出了一篇論文的提綱,并寫了個開頭。但后來終因全力投入中國作協第四次會員代表大會的籌備工作,繁雜的組織工作、秘書工作纏身,再也不能坐下來從容地寫下去,只好無可奈何地擱置一邊了。如今,想起這件事,我還深深地引以為憾哩。由于自己的怠惰,欠下這筆文債,不僅失去了一次在文學上、心靈上與厚明和其他兒童文學同行對話、交流的機會;同時也辜負了光年等前輩要求我“多讀作品、多動筆桿”的殷切期望。
厚明不僅是一位卓有成就、影響的兒童文學作家,同時還是一位密切關注兒童文學理論批評的有心人。在上世紀80 年代初,他先后發表過一組《編余札記》和《路,越走越寬》等漫談編輯、創作體會的文章。他發表于1981年第4期《文藝研究》上的論文《導思·染情·益智·添趣——試談兒童文學的功能》,則是一篇緊密聯系兒童文學現狀、針對性很強、富有真知灼見的好文章。在改革開放之初,厚明在這篇文章中最早提出不能“對兒童文學的教育功能看得太狹隘、太機械”,他用又新鮮又獨特的“導思·染情·益智·添趣”八個字對兒童文學的價值功能作了全面、精辟的概括。在他看來,“導思”就是要引導小讀者思考生活、認識生活;“染情”就是“要用美好的、高尚的和正義的感情,感染小讀者”;“益智”就是要“對小讀者智慧的發展有所助益”;“添趣”就是“既要滿足小讀者的欣賞要求,又要幫助他們提高欣賞趣味”。長期以來,特別是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兒童文學的價值功能、兒童文學與教育的關系,一直是兒童文學界爭論不休的一個熱門話題。現在看,厚明在1981年對這個問題的論述就很到位、很完整,從中可以窺見他在理論上的敏銳與前瞻性。我注意到,1988年希望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兒童文學大系·理論(二)》(蔣風主編)、1991年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編選、出版的《中國兒童文學論文選(1949-1989)》、1996年接力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當代兒童文學論文選》(王泉根評選)等,都選收了劉厚明這篇很有見地和分量的論文。但就我讀到的幾本有關中國當代兒童文學史、中國兒童文學理論批評史的論著,似對厚明這篇論文的價值和貢獻均缺乏應有的評估。我想,這是不該被忽略和遺忘的,理應記上一筆。
劉厚明還是一個出色的兒童文藝組織工作者。他在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擔任過文化部社會文化局主管少兒文藝工作的副局長、中國作家協會兒童文學委員會副主任委員。他關注兒童文學全局,視野開闊,反應迅捷,不時為促進兒童文學的發展積極建言獻策。他的一些建議、意見往往都從實際出發,切中肯綮,符合兒童文學作家、評論家的愿望。這里,僅舉我親歷的兩件事,就不難看出他是多么善于適時地提出一些加強和改進兒童文學工作的重要舉措。
一是建議中國作協設立兒童文學獎。改革開放之初,1979年,中國人民保衛兒童全國委員會、共青團中央、中國作協等八家單位聯合舉辦了第二屆(1954-1979年)全國少年兒童文藝創作評獎。這以后,全國性的兒童文學創作評獎中斷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作協恢復工作之后,從1978年到1982年先后設置并舉辦了短篇小說、中篇小說、新詩、報告文學、長篇小說(茅盾文學獎)、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獎,惟獨沒有兒童文學獎。不少兒童文學作家竊竊私議,頗有微詞。在這種情況下,劉厚明于1983年4月寫信給作協黨組書記張光年,反映了兒童文學界的心聲。張光年在《文壇回春紀事》中有如下記載:“(4月6日 星期六 晴)為劉厚明來信提議增設兒童文學獎事與文井通話,下午復劉信一頁,原則上贊成他的建議。”光年在致厚明的回信中表示:“由作協設兒童文學獎,我們原則上同意。下月(5月)將委托一兩位同志趨前訪問,或邀請你來作協,就有關問題具體商談。”后來由于作協通盤考慮如何改進各個門類文學創作評獎制度、辦法,設置兒童文學獎的事又拖延下來。
1985年8月初,我受作協書記處的委托,登門拜訪劉厚明,聽取他對作協兒童文學工作的意見。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在永定門外定安里二號樓厚明那間明亮、不算寬敞的書房里,他不無憂慮地說起:“兒童文學隊伍很不穩定,水土流失較為嚴重,要采取一些切實的措施來鼓勵、扶持兒童文學。”他頗為動情地再次強調設置兒童文學獎的必要性。正是在厚明的一再呼吁、督促以及隨后內蒙古的楊嘯、北京的韓作黎和陳模等作家來信的推動下,中國作協主席團終于在1986年5月煙臺會議(即全國兒童文學創作會議)后,作出了“設立中國作家協會兒童文學獎,以鼓勵優秀創作,獎掖文學新人”的決議。這樣,兒童文學界期盼已久的創作評獎才落到實處。迄今為止,這個獎已舉辦了七屆,共評選出105位作家的156部(篇)作品,可說是佳作新人迭出,充分展示了改革開放30年來兒童文學創作的豐碩成果。如今當我們回望、評估作協兒童文學獎的成就、影響時,不能不想起劉厚明當年為設置這個獎鼓與呼的那份熱情,那片苦心。
二是建議《文藝報》出“兒童文學評論”專版。如果說兒童文學在文學大家庭中經常處于被忽視、冷落的地位,那么,兒童文學理論批評又是兒童文苑中尤為薄弱的一個環節。上世紀80 年代初、中期,除了少年兒童出版社不定期出版《兒童文學研究》叢刊外,幾乎就沒有一塊兒童文學評論園地。1985年中國作協第四次會員代表大會后,《文藝報》于同年7月正式改為對開四版的周報。過了一年多,該報又醞釀、研究擴版。這時,劉厚明已調至文化部社會文化局工作,同時兼任中國作協創作委員會兒童文學組召集人。他和我同在沙灘北街一個院子里辦公。
1986年初秋季節,他急匆匆地來到我辦公的簡易板房里,懇切而又執著地對我說:“聽說《文藝報》明年要擴充為八版,該建議他們每月拿出一個版面出兒童文學評論專刊,千萬別錯過這個機會!”他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我當然贊成、支持他這個建議。恰好此前不久中國作協主席團作出的加強和改進少年兒童文學工作的《決議》中也有這么一條:“希望各文學創作、評論刊物經常選發一定數量的兒童文學作品及有關兒童文學的評論文章。作家協會主辦的《文藝報》《人民文學》等刊物在這方面應起帶頭作用。”正因為如此,當我與時任《文藝報》總編輯的謝永旺商量這件事時,他很爽快地表示可以考慮,將以積極的態度來安排、落實。我在作協黨組、書記處會議討論《文藝報》改版計劃時,又一次陳述了《文藝報》出這么一個專版對加強兒童文學理論批評的好處。1986年10月,時任《文藝報》副總編輯的吳泰昌來電話告知:《文藝報》擴版后,每月擬用大半版篇幅集中刊登兒童文學評論,并擬請冰心老人為專版題寫刊頭。
1987年1月《文藝報》擴版為對開八版周報后,1月24日《兒童文學評論》專版第1期就應運而生,與讀者見面了。從專版問世到現在,20多年間已出版了215期。它已逐步成為觀察、了解當前兒童文學發展態勢、趨向的一個窗口,培養兒童文學評論新人的一片沃土,對活躍兒童文學評論、樹立科學說理的批評風氣,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如今,每當我們打開《文藝報·兒童文學評論》版時,面對著一個個或熟悉或陌生的作者名字,品味著對一個個熱門話題或優秀文本的評述,仿佛是在與一位知心老友談心、對話,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正是由于劉厚明的倡議,才使我們有了這么一位推心置腹的摯友。
那純真感人的《小雁齊飛》《黑箭》《阿誠的龜》,那匠心獨具的“導思·染情·益智·添趣”八個字,還有那適逢其時、深得人心的關于設立作協兒童文學獎和開辟《文藝報·兒童文學評論》版的倡議,使劉厚明這位兒童文學作家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越發鮮活、豐滿起來,永遠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