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伯農
去年國慶長假期間,我陪丁寧、徐非光同志到望京新居看望曉天。見到老戰友、老部下,曉天十分高興。可惜他病入膏肓,體重不到30公斤,虛弱得不能起床,但神志很清醒。我們圍床而談,約定待他身體稍健,邀當年在研究室共事的老朋友聚會一次。曉天很興奮,說他一定參加,可以用輪椅把他抬到餐廳。不料長假結束那天,就接到曉天的噩耗。“秋日不堪別,凄凄多朔風”。他只是身體虛弱,沒得什么絕癥,為什么天公一定要奪走他的生命?
曉天1941年參加革命,曾為新中國浴血奮戰,解放后長期在文化戰線工作。打倒“四人幫”不久,我被借調到新組建的文化部政策研究室,曉天比我晚來幾個月。后來研究室劃歸中國文聯,人員有較大變動,我和曉天一直在一起。從上個世紀70年代后期到80年代末,我一直在他領導下工作。記得80年代中期,他主持研究室工作,我作為他的副手,互相之間交談、切磋之多,是難以計數的。那時他住在工人體育館附近,我住在沙灘北街,每次下班,我們幾乎都是一塊走。文聯給曉天配一輛小車,但他上下班都不用專車。我們一起從恭王府走到皇城根北街,然后他坐無軌電車東去,我往南繼續步行。我們走一路談一路,不僅談工作,天南海北、人情世故,什么都聊。他閱歷豐富,干過不少備受世人稱道的事情。但他從來不講自己如何“過五關,斬六將”。作為文壇著名的編輯家,他編了許多轟動文壇的經典長篇。他跟我講柳青、講姚雪垠。我聽別人說,曉天給柳青、姚雪垠出過許多好主意,幫過許多忙。但他跟我從不講這些。他講別人的長處、好處,不炫耀自己。我和他相交30年,深感這位老領導的樸實、謙恭。他語不驚人、貌不驚人,到哪里都不顯山不露水,但真正稱得上“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中國文聯印發的材料寫道:“江曉天同志為人低調,待人真誠,平易近人,淡泊名利,廉潔奉公,耿直坦率,作風正派,表現了一個共產黨人的高尚品格”。這些評價是很貼切的。
曉天一生平凡而不平凡,至少在以下兩個方面,他是有大功勞的。
第一,1951年,他被調到團中央,參與籌建中國青年出版社,并任文學編輯室主任。在他主持下,中青社推出了《紅旗譜》《紅日》《紅巖》《創業史》《草原烽火》《風雷》《李自成》等一批堪稱經典的長篇巨著。“文化大革命”之前,出版社數量不多,專門出文學著作的出版社,最初全國只有一家——人民文學出版社。后來多了一家——作家出版社,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副牌。人文社集中了一批古典文學專家,那里在編輯、校勘古典著作上是一流的,也推出了一些當代佳作。但人們可以看到,建國初期最有影響的長篇佳作,多數不是由人民文學出版社,而是由中國青年出版社推出的。“三紅一創”,都出自中青社。作為中青社文學編輯室的負責人,曉天的眼力、魄力、編輯功力,是同行們公認的。從上個世紀50年代后期到60年代初期,是新中國長篇小說創作的第一個高潮期。產品的數量不算多,質量卻很高。中青社和曉天在其中起了特殊的作用。曉天不但幫助作者修改作品,出了許多好主意,也幫助作者解決人生道路上的難題。譬如曾被錯劃為右派的姚雪垠,就得到曉天的許多幫助和鼓勵,他給毛主席寫信,就是同曉天反復商量后動筆的。曉天和柳青、姚雪垠等人,不僅是編輯與作者的關系,也是風雨同舟的知交。
第二,粉碎“四人幫”不久,曉天來到研究室。這個單位人數不多,起的作用,特別是在“撥亂反正”中起的作用,卻是有目共睹的。當年研究室主要進行兩個方面的工作。一是調查研究。主要是調查被“四人幫”搞亂的重大思想理論、方針政策問題,調查文藝戰線的重大冤假錯案,提出對策,提出解決辦法。我記得,“天安門詩歌”問題,小說《劉志丹》問題,江青剽竊“樣板戲”問題,研究室都進行過專題調查。二是撰寫理論批評文章,在全國重要報刊上發表,澄清“四人幫”所制造的思想混亂,重新確立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在文藝領域的指導地位。研究室的同志不僅寫了批判“文藝黑線專政”論、“三突出”論、“全面專政”論等比較有分量的文章,也為《人民日報》《紅旗》雜志、《光明日報》等寫了不少社論、評論員文章、特約評論員文章,還參加了第四次全國文代會文件的起草工作。研究室的工作是在中宣部、文化部、中國文聯直接領導下進行的,成績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曉天作為重要組織者之一,是功不可沒的。他來到研究室不久,就進入室的領導崗位。馮牧不兼研究室主任,丁寧從主任位置上退下來后,曉天作為文聯書記處書記,兼任研究室主任。他是在研究室工作時間最長的老同志,也是任職時間最長的室領導人。他低調做人,不顯山不露水,不善于“振臂一呼、登高一嘯”,但他在凝聚人心、調動人力上起的作用,是在他身邊工作過的同志所公認的。
曉天的功績當然不止上面兩個方面。譬如作為評論家和茅盾文學獎的多屆評委,他推出過大量新人新作。又如他幫助中國作協籌建作家出版社,做了大量策劃工作。他走了,文壇失去了一位優秀的編輯家、評論家、組織家,我失去了一位老領導、老大哥。凡是為中國社會主義文學壘石添磚的人,后人都會記住他。曉天用他的雙手蓋起了漂亮的文學樓閣,文學“凌煙閣”一定會刻上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