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杰

據老輩人介紹,他們年輕的時候到商家,那里的掌柜是如何如何的彬彬有禮、那里的伙計是如何如何的一團和氣,并能舉出許許多多的實例以證明其情之不假、其言之不虛。
比如你到那最著名的綢緞莊里買綢緞,你盡可以昂首挺胸如入無人之境,見樓梯就上,照直地往里闖。到了樓上,自然有人點頭哈腰、請安問好,奉茶獻煙。然后按照你的吩咐,支使徒弟們東搬一匹絲綢、西搬一匹錦緞,將寬大的臺面抖擻得一片狼藉,任你品長論短。哪怕你把個牙呲得跟個鬼似的、把個嘴撇得跟個瓢兒似的,把人家的商品評論得一無是處、一錢不值,那掌柜、那伙計也只是在一旁陪笑臉,大氣也不吭一聲,更沒有任何的申辯或反唇相譏。
盡管最后你可能只買一小塊絲綢做手絹,或者一文錢的東西都沒買、扭轉屁股揚長而去,那掌柜、那伙計仍然滿面堆笑、依禮相送、招呼你“慢走、再來”,絕沒有半點兒慢待或蔑視。
不僅是商店,就是飯店,那里的掌柜和伙計也都熱情恭敬、禮貌周全。你一進飯店的大門,年輕的伙計立即迎上前來,滿面堆笑地高聲招呼:“二爺來啦!”或者“三爺來啦!”客人只要來過一兩次,那伙計甚至連你在家排行第幾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等伙計安排你坐下之后,接著便殷勤地為你倒茶、幫你點菜。點菜的時候,伙計會告訴你,今天的河蝦不怎么新鮮,最好不要點河蝦;而鯉魚則是剛剛進來的,而且還是活蹦亂跳的,其味道肯定要好一些。一陣磋商以后,恰到好處的菜單便擬好了。于是,客人便可心情舒暢地啜著茶或吸著煙,悠然地等待伙計上菜了。
自古以來,凡是殷實正派的商家,店面自然都有相當的規模。他們牢記“和氣生財”、“誠信為本”的祖訓,根據自己多年經營商鋪或飯店的經驗與教訓,對所用的掌柜和伙計進行言傳身教。因此,他們所用的掌柜與伙計,都曾受過嚴格的教育和訓練。
年輕的小伙計進店學徒,先從端尿盆倒夜壺干起,學習業務的事情是穿插在繁重而雜亂的事務之中的。跟著師傅至少學習三年以后,才有資格負責最為簡單的輔助工作。在這最低層次的工作崗位上磨練一段時間以后,才能站在柜臺里面應付顧客。
等到處理業務、應付顧客都駕輕就熟之后,這時候東家才能讓你站在大堂里招待來賓。其實那彬彬有禮、那一團和氣,都是由商家“和氣生財”、“誠信為本”的祖訓熏陶出來的,都是在長期繁重而雜亂的事務中磨練出來的。
而我則沒有老輩人的福氣,從來沒有受到過如此的待遇。從我諳事的時候起,我就知道哪怕是只有屁股大的一個店,那也是國營的。別看店面不大,那里面工作人員的架子卻是不小的。不論是誰進到店里——當然他們的領導除外——那工作人員煮掛面的煮掛面、打毛衣的打毛衣,連眼皮都不睒你一下。
你要想問一問有沒有某種商品、或者某種商品的價格,客氣點的售貨員會頭也不抬地反問你:“貨都在貨架上擺著呢,價格都在標簽上標著呢,看不見?”那不客氣的售貨員,該煮掛面的繼續煮掛面,該打毛衣的繼續打毛衣,絲毫不會受到你的任何干擾。
你要是以為人家沒聽見你的話再去問一句,客氣點的售貨員會將先前的客氣話提高一個八度:“貨都在貨架上擺著呢!價格都在標簽上標著呢!看不見?”這時你會被售貨員尖利的高音嚇出一個機靈。
也許是我小時候受到售貨員的驚嚇太多的緣故,所以直到現在我一走進商店,心里就會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那感覺就像小時候做了什么錯事以后被老師拉到了校長辦公室。
盡管我從來不愿意進商店,但是進商店的事情總是不可避免。在我剛剛穿上軍裝來到部隊以后,有一次部隊搞夜間射擊訓練,射擊耙上要用小燈泡,于是領導派我去買1.5伏的小燈泡,也就是手電筒上用的那種小燈泡。這種燈泡并不是緊缺物資,一般的商店都是有的。我來到駐地附近一個商店,當時商店里的幾個售貨員正在海闊天空地神聊,我叫了好幾遍才有一個售貨員帶著滿臉的怒氣走了過來。
很顯然,是我的到來干擾了他們正常的聊天,售貨員們自然不會滿意我的出現。也許是我穿著軍裝的緣故,那售貨員盡管很不情愿,盡管不時地回頭投入到那熱火朝天的聊天中去,但還是走了過來。因為那個年代的解放軍還能受到普通老百姓的擁戴,所以那個售貨員對我也算給足了面子,也算是對我另眼相看了,也算是給了我特殊的待遇了。
然而說到底,究竟是由于我的到來打斷了人家的聊天,干擾了人家的思路,破壞了人家的興致,自然人家也就不會給我好臉色。售貨員來到我面前,壓著火氣問我買什么。我說我買1.5伏的小燈泡,那售貨員隨手從柜臺里拿出一盒燈泡推到我的面前,然后轉過頭去,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與她的同伙聊天。
我打開包裝盒,拿出燈泡看了看,并不是我要買的那一種,于是我再一次聲明我要買1.5伏的小燈泡。這一次那售貨員連朝柜臺里看一眼都沒有,依然面向她的同伙,依然繼續她的聊天,同時從柜臺里摸出一盒燈泡推到我的面前。
我再次打開包裝盒,見仍然不是我要買的小燈泡,于是我再次聲明我要買的是1.5伏的小燈泡,而這一盒也不是。看來那售貨員是再也沒有耐心應付我這位討厭的顧客了,于是轉過臉,對著我發出裂帛似的一聲喊:“你搗什么亂!”
我被那售貨員突然發出的喊叫聲嚇了一跳,然后定了定神,說我并沒有搗亂,我只是想買1.5伏的小燈泡。那售貨員聽了以后,聲調并沒有絲毫的降低,接著喊道:“你這不是搗亂是什么!”我沒有想到買燈泡居然能被售貨員說成搗亂,便提醒她說“請你注意你的態度?”那售貨員依然扯開嗓子喊道:“態度不好你能把我怎么樣?”
于是一場激烈的爭吵由此開始。
奇怪的是,在那售貨員與我爭吵的時候,只有一個收款的會計過來幫著她的同伙同我爭吵,而其他的售貨員對我們這邊發生的事熟視無睹、視而不見,就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一樣繼續聊她們的天。
爭吵的結果,是我懷著滿肚子的氣出了這家商店,然后步行了十幾里路,到縣城里買回了1.5伏的小燈泡。
后來慢慢地懂了點世事以后,我才知道那國營商店盡管店面只有十來平方米大小,可那里的售貨員——用當時的話說——都是領導階級,那些算賬的收款的——用當時的話說——都是國家干部。
領導階級是領導國家的,國家干部是管理國家的。你一個小小的平頭老百姓,只能受領導階級的領導,只能受國家干部的管理。盡管領導階級態度刁蠻一些,盡管國家干部言語沖撞一些,你一個剛剛穿上軍裝的農民,默默地領受就是了。對于此種現象,你任何的不滿意或者不愉快都是不識時務的表現。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怪不得那些人態度那么盛氣凌人,怪不得那些人說話那么沖氣十足,怪不得那售貨員毫不臉紅高叫“態度不好你能把我怎么樣”。對于普通老百姓,領導階級態度盛氣凌人一點,國家干部說話言語沖撞一點,那自然是應該的,你是不能把人家怎么樣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不知什么原因,商家的那些售貨員不再認為自己是領導階級,而那些算賬的收款的也不再認為自己是國家干部,他們不再那么盛氣凌人和沖氣十足,而變得謙虛熱情起來。你一走進商店,他們甚至“大哥”“大姐”“大叔”“大媽”叫得你心里暖哄哄的。
有一次我去外地參加一個活動,閑暇下來的時候,同伴邀我出去散步,我便欣然前往。無意中我們走到一個攝影器材商店門前,同伴信步走了進去,自然我也跟了進去。那里的售貨員熱情異常,“大叔”“大叔”地叫個不停,并且滔滔不絕地介紹他們經銷的商品。
以我看來,同伴一開始是并不要買什么物品的,但是經不住售貨員的熱情與周到,便讓售貨員從柜臺里拿出一架很普通的照相機讓他看一看。售貨員是一位30歲上下的女子,立即拿出照相機讓同伴看,并把那架照相機的質量贊美得無以倫比,同時也把我的那位同伴頌揚得世間無雙。
同伴動心了,但還有些猶豫,便問我要不要買下這架照相機。我并不知道同伴是否需要這種照相機,因此未置可否。又經過那女子對于照相機和同伴的一陣贊美,同伴最終下了決心,決定購買。
接下來便進入到了討價還價階段。看來同伴和我一樣,并不了解照相器材的行情,根本不知道這種照相機能值多少錢,這樣便只能在女子出示的價格上往下砍。開始女子要價三千,同伴出價兩千四;女子降下二百,同伴增加二百,并且表示再不增加,要不就不買了。女子表示讓步,于是便在兩千六百元的價格上達成交易。在給同伴包裝照相機的同時,那女子一邊繼續夸贊同伴的眼光,一邊訴說這么低的價格成交,她們根本就沒有錢可賺。
同伴很是滿意,認為這一趟差沒有白出,因為他辦了一件實事,為家里買了一架貨真價實的照相機。因為滿意,同伴幾乎是機不離手。只要一出房間,同伴必然要帶上他那心愛的照相機。
活動結束之前,我和同伴都定了返程的機票。在登機前的空閑時間里,同伴再一次帶上他心儀的照相機,邀我外出散步。無意之間,我們來到了又一家照相器材商店門前,我們進去以后,同伴首先看的自然還是照相機。令同伴難以置信的是,與他手里拿的那架照相機同一牌子、同一型號、同一批次的照相機,在這里標價只有一千二百元。
同伴以為標價有誤,叫來了售貨員。等售貨員證實了標簽上的價格真切無誤之后,那同伴的下巴,就如同鏟車上脫了掛鉤的鏟斗,好半天都合不攏。因為時間的關系,同伴不可能返回去尋找那個商店。就是有時間,因為那天我們是無目的的閑逛,并沒有記住那個商店在哪條街或哪條路,因此同伴也難以找到那個商店。
同伴默然,直到我們登上返程的飛機。
我不知道同伴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我可以肯定,如果那個商店就在我們居住的那個城市,同伴絕不會再去第二回。而且我還相信,同伴會盡其所能、在盡可能的范圍內去宣揚那個商店的所作所為。久而久之,這樣的商家,生意還能好得了嗎?
老輩人津津樂道的商家,他們不僅明白并遵循著“和氣生財”的祖訓,并且銘記和實踐著“誠信為本”的信條,所以他們才能“生意興隆通四海”。那些靠使小聰明、那些靠耍小伎倆行騙的人,縱然騙得了一時,卻是騙不了永遠的。
(責編 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