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期望

終于寫完了,近500個特制的信封,認真書寫上收信人郵編、地址、名字,好在里面是已經印制好的統一形式和內容的賀年卡。
印象中,我有近10年的時間沒有寫過一封信了。
前年,侄子考上了大學,臨走時我老父親叮囑:“好好學,多給家里捎信……”。
“帶手機了,現在誰還寫信呢?坐在火車上就能給你打電話。”站在一旁的妻子搶先發話。
一周之后,侄子發來短消息:買電腦了,并且可以視頻。我打開電腦,讓老父親坐在電腦旁看看他念叨的孫子,并通過耳麥說話聊天。
“哎呀呀,太好了,太神了,太發達了,想不到啊,信也不用捎了,我老了……”。父親一連幾天都重復著這些話,還把和孫子視頻的事當作特大新聞告訴了左鄰右舍。這讓我想起從前的日月。
1981年,17歲的三哥考上了一所外地的中專學校,走了一周的一個午后,大隊的廣播里響起了老廣播員一陣熟悉的咳嗽聲,我們知道要開始廣播了,一般說來,這個時候是郵遞員送信件和報刊來了。
“社員同志們注意啦——社員同志們注意啦——有幾封信哩——有幾封信哩——”。
一聽見廣播父親的名字,我便撒腿向門外跑去。
是三哥的筆跡,父親名字的后面寫著“父親大人收”。
跑回家,家里人已經圍坐在了一起,姐姐用剪刀剪開信封,我抽出信箋,一共5頁,疊法是表示尊敬的“跪式”,即信紙對折后,再順長反向兩折,象人的頭、上半身、下半身,頭比下半身長點。
信的開頭是頂格寫的:“奶奶大人、父親大人、母親大人、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你們好!”信比較長,詳細寫了從坐火車,到學校報到,分宿舍、買飯票,到師生情況,還有開學典禮,甚至介紹了學校主要領導的姓氏,學校的建筑布局,學成后報答父母家人的決心,最后祝愿全家人安康,對弟弟妹妹做了鼓勵,此致敬禮,年月日。
一口氣讀完,足足花了20多分鐘,好象是在做政府工作報告。父親邊聽邊點頭,奶奶和母親的笑臉上還落了淚,接下來,全家人由姐姐執筆寫回信,基本上每個人想說的話都要寫上,信中少不了“家里一切都好,不要掛念,安心學習,注意身體”之類的話,達到4頁之多。
之后,隔一段時間,便會收到三哥的來信,姐姐、四哥和我都親手代家里回過信。
聽廣播、取信、讀信、寫回信、寄信,這樣的事情也成了家里生活中十分重要的事情,往來的信件,象風箏的線,連著兩頭的親情,也對我們的家庭產生了一種向心力。
現在想起來,那情景歷歷在目,那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呢?
后來,四哥也去省城上學了,姐姐也和鄰村一位當兵的小伙子戀愛了,我當然還經常去大隊廣播室取信。
偶爾搶著看到姐姐收到的信的結尾不是“此致敬禮”,而是“此致軍禮”或者“致以革命的軍禮”,印象很深,也很羨慕。結了婚,妻子談起年輕時當兵的岳父給岳母的信中開頭或結尾還有“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的話,聽起來除了有一種很中國的虔誠感外,還有一種很歷史的滄桑感。
當時,在我們村里能經常收到信的人家不是太多,偶爾有一次,我家同時收到了3封信,我頓時有一種榮耀感。
記得大隊有位干部說過:村里信多了好啊,說明咱村與外界聯系多,社員們活套。
確實,信件往來是當時主要的通訊方式,當然也有電報,但基本不用。電報大都是有急事情,費用也高,偶爾需要發電報時,為了省錢,大部分人都學古人“煉字”。一次,我給四哥發了份電報,內容只有四個字:“母病速回”。有人發來電報,一般來說郵局還會派專人送到村里社員家中,有的人家還要對送電報的人當客人招待一番。
大隊還有一部黑色的手搖電話機,當時看管得十分嚴,一般人特別是小孩子連摸都不能摸一下。有人打過電話來,廣播員就在廣播里轉述一下。打電話好象須到鎮里的郵電所,轉好幾道關口才可能接通,花費也比較昂貴,我家從來沒有打過電話。
1993年,我到晉東南師專上學,報到安頓好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家里寫信。3年中,也經常收到由妹妹寫的家信。
以前,當兵的人常說:新兵信多,老兵事多。當學生也有同感,大一信多,大二、大三就越寫越少,內容也越寫越簡單了。
工作了,忙碌了一段時間以后,我便去買了些信封和郵票,伏案給十多位同學和朋友寫了信。一來向大家問好,敘舊話新,二來告知新的通訊地址以便聯系,更多的是談人生、談今后的發展。其中一封是寫給心儀已久的一位女同學的,這封信著實費了些腦筋,用了特制的書法信箋,用詞遣句十分講究,字跡也是相當工整,當然也委婉表白了內心的想法。
之后的日子里,我會不經意地去傳達室轉一轉。
盼來信的日子其實是富有詩意的。那時侯我把《唐詩宋詞精選》取出來置于案頭,在課余之際,在寂寞的夜晚,任憑窗外明月圓了又缺,伴隨楊樹上的寂靜或者颯颯的風聲以及偶爾的鳥鳴聲,一篇又一篇誦讀、品味。或者鋪開毛邊紙,對著趙孟頫的《洛神賦》,讓思緒蘸著濃墨在紙上跳躍……
收到信的感覺也是十分賞心悅目的,一封信捧在手里,分量很輕,但有一種得了一小筆意外之財的竊喜,又象看到親手栽的樹發芽長葉了,窗臺上的花結花蕾了,所臨摹的墨跡越來越神似了……
小心翼翼拆開信封,展開信箋,熟悉的筆體,仿佛寫信人就在眼前,一字一句地讀,仿佛也可以感受到寫信人那時的心跳。看了一遍再看第二遍,過了幾天,還會重新攤開細細品讀,如同研讀一篇古文,也象鑒賞一副書法作品。
也許是平凡的日子,重復著的簡單沒有多少話可說;也許是忙碌的工作和生活,剩不下多少精力,不再生發太多的激情;更也許是現實與想象的落差或者世事的艱辛與紛擾,一樣的失落和惆悵使自己欲說還休。
我愛好書法,閑暇時喜歡看一些書法方面的東西。前些日子,欣賞《毛澤東書信手跡選》,看到毛澤東同志在20年的時間里先后給宋慶齡女士的4封信中,以獨特的毛體稱呼宋慶齡為先生、副主席,最后一封信中稱呼為“親愛的大姐”。特別是籌建新中國和召開新政協會議臨近時,毛澤東親筆書信一封,字里行間洋溢著對宋慶齡的敬佩、信任和期待。宋慶齡看到信后,心情十分興奮,欣然決定北上。我想,當時對宋慶齡女士這樣的稱呼和用毛筆親手寫的這封書信,除了毛澤東以及中國共產黨的號召力和深厚情誼,是不是這封信的神奇力量要比其它的邀請方式更有效果呢?毋庸置疑,這封書信已成為新中國乃至人類精神活動的不可多得的珍貴文獻了。
我還曾經拜讀過《魯迅書信集》、《傅雷家書》、《梁實秋雅舍情書》和《三人書簡——高爾基、羅曼·羅蘭、茨威格書信集》等一些書籍,借用茨威格的話說這些書信是“最美、最富人性的作品”。
然而,現代電子通訊如此發達,問了問周圍的一些同事現在還寫信不,他們幾乎異口同聲答:現在誰還寫信?落伍了!也許我們這代人以后,文化典籍中將不會有寫在信箋上“最見真情、最少雕飾”的墨跡和具有留存意義的書信匯集之類的東西傳世了。
印象中,我確實有近10年的時間沒有寫過一封信了,寫信,其實曾經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李春波演唱的《一封家書》曾經讓我感到非常親切,好的歌聲留給人的記憶是長久的,相信也曾喚起過不少聽眾的共鳴和記憶吧。
“誰看了我給你寫的信,誰把它丟在風里?”這樣的歌詞也許很難再創作出來,讓人們多情地唱下去了吧。
月滿西樓,云中誰寄錦書來?
秋風起了,遠方的朋友,你還會給我寫封信嗎?
(責編 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