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駐日本特約記者 喬 生 薩 蘇 孫秀萍
“日本一直抱著做‘經濟大國和‘民主大國的夢想,令很多人‘兩眼放光,但這種夢想與現實是不合拍的!”“日本要有做小國的思想準備。”“不要再勉為其難地讓太陽升起!”這些話尖銳得讓人有點吃驚,畢竟,它針對的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全球富國俱樂部中的“亞洲第一國”——日本。但這些話卻是出自一位日本著名作家之口,并發表于一份極有影響的日本雜志上。回溯歷史,每當國家遭遇重創,日本社會就會出現對國家定位的迷茫。在經濟危機席卷全球,“信心恐慌”甚至大于實體危機的背景下,是堅持爬坡,還是隨遇而安?在掙扎于歷史夢想與慘淡現實間的日本,這樣的猶疑再度顯現。不過與以往一樣,此番“小國心態論”依舊沒能成為主流聲音。也許,對現代日本來說,“小國”注定是其難以接受的姿態。
“喂!我們要下地獄了!”
日本讀賣新聞集團旗下的《中央公論》月刊是一份非常有分量的雜志。該刊2月1日發表了在日本備受尊敬的作家五木寬之的文章——《衰退時代:日本應有的“覺悟”》,呼吁日本人做好心理準備,迎接衰退時代,坦然地做一個能夠受世界尊重的小國。現年77歲的五木寬之被稱為日本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最能“睜眼看世界”的作家之一,文風一向尖銳而不失穩健。這一次,他依然不乏驚人論調。文章第一個小標題就是“地獄時代”,稱“如果把目前的狀況比做登山,那么日本已進入下山階段”。五木以“盛者必衰”的名言告誡日本人:“不要勉為其難地讓太陽升起。”在文章中,他呼吁日本人“斷念”,勇敢面對事實,“追求‘優雅的縮小。做一個像希臘、葡萄牙、西班牙那樣的國家”;因為曾擁有輝煌歷史的這些國家,在悄悄退潮時,寧靜而安逸。五木認為,日本也應該走這樣的道路,“放棄今后經濟繼續高增長、成為亞洲領袖的目標,作一個受世界尊敬的小國”。文章最后,五木引用時隔80年再度在日本熱銷的紅色經典小說《蟹工船》的開篇詞:“喂!我們要下地獄了!”
文章發表后,在日本產生了很大影響。日本《新華僑報》刊登著名報刊專欄作家莫邦富的文章,稱五木的文章“帶有一種孤傲的悲涼和先知者的痛楚”。這位專欄作家稱,他本以為再過幾年日本就會出現很多認同日本不再是“亞洲領袖”的文章和出版物,但沒料到會在這么早的時候,并且是由以思索見長的五木寬之提出了“做葡萄牙、西班牙那樣的小國”的徹底主張。與這些悲觀論調相呼應的還有一個民調結果。4日,日本多家媒體報道了在17國舉辦的國際民調。結果顯示,在主要發達國家及新興大國中,日本人的悲觀排位第一;對本國未來3個月的經濟預測,認為“會好起來”的日本人僅占2%,與英國并列倒數第一;認為“會壞下去”的日本人占70%,在英國之后列第二位。
相比之下,對五木的論點持反對意見的人更多。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弘5日在《每日新聞》“克服危機”專欄中作為第一位被采訪者,直言“要有‘日本好機遇的自覺”。他特別強調,金融危機令歐美受傷重,而亞洲受傷淺,正處于有利的態勢,尤其是日本。他呼吁日本制定具有世界戰略的內外金融政策,發出自己的聲音,建設合理又“合情”的資本主義,“這是日本的機會”。中曾根康弘還批評某些人“對此毫無自覺”,“整天就知道吵鬧‘壞事了!壞事了!”還有不少人對五木主張日本做一個類似西班牙、葡萄牙的“可尊敬的小國”表示反對,認為這是日本輿論普遍不能接受的。日本記者伊吹智在《書的評論》雜志上撰文反駁說,日本在亞洲的理想地位,應該與英國在歐洲的地位較為接近;“如果日本變成葡萄牙或者西班牙,就等于在亞洲被邊緣化,這不符合日本在亞洲的地位,也不符合日本的理想”。
國際社會的“日本夢”
與五木寬之的警醒不同,多數日本人還沉浸在自己是強國的情緒之中。其實,最常掛在日本人嘴邊的并非“日本是大國”,而是“日本是亞洲最先進的國家”。這種優越感起源于明治維新后日本成為亞洲第一個,也是長時間里唯一的一個工業國家。在多數日本人看來,日本總是世界第一,哪里也不如日本。
日下公人是日本財團顧問、評論家。他在新撰寫的《2009年日本將怎樣?》一書中認為,今年之內,日元將繼續升值,而美元將走向衰落。在他看來,雖然日元眼下急劇升值,但日本并沒有受到太大打擊,因為日元升值還沒有完全體現出日本的經濟實力。言外之意日元應該更貴。他還斷言,日本將成為美國的救世主。與日下公人持同樣觀點的人不在少數。在不久前結束的日本自民黨“國際政治、外交論文比賽”中,獲得總裁獎的是一篇題為“日本對國際貢獻的應有狀態”的論文。文章寫道,“日本人必須意識到,日本是一個國際社會稀有、獨特的國家。日本在亞洲最早實現現代化,戰后提倡和平主義理想,成為世界屈指可數的經濟大國、技術大國;日本還是世界第一長壽國、第一安全國,擁有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傳統和美麗國土——這就是國際社會中的‘日本夢。”
更極端的一個例子是一部日本電影給世人帶來的沖擊。2006年日本曾熱映了一部名為《日本以外全部沉沒》的電影,這是對日本經典大片《日本沉沒》的再發揮。上世紀70年代,小說《日本沉沒》和《日本以外全部沉沒》相繼問世,并分別拿下了科幻文學創作“星云獎”的長篇小說獎和短篇小說獎。《日本沉沒》反映的日本人心態中最常見也最脆弱的一環——“島國沉沒”。該片講述了由于地殼運動,日本列島面臨一年內將全部沉入海底的危機。而《日本以外全部沉沒》則將這種情況反轉,變為除日本以外其他所有國家都相繼沉入海底,日本成為地球上最后的陸地,全球難民集中在這個孤島上,日本優越感急升。在片中,日本首相變身全球領袖,終日趾高氣揚地對他國首腦呼三喝四,而外國代表則齊唱“日本萬歲”;英語失寵;美元、歐元瘋狂貶值……這部片子雖然將某些日本人的帝國心態推向了極致,但它也沒能擺脫對“島國沉沒”的擔憂,影片里沒有最終的幸存者,救世主日本神氣地生活了3年后,全世界都沉沒了。
大國論與小國論在日本歷史中交替出現
追尋歷史的軌跡會發現,日本人對自己國家是“大國”或“小國”的定位,時常交替出現。遠在1400多年前的中國隋唐時代,剛建立起比較正式的國家體系的日本曾以“大國”自居,在向中國遞交的國書中寫道:“日出處天子致書日落處天子。”(意即“日出之地國家的皇帝向日落之地國家的皇帝問候”)初興的日本還迅速投入與中國爭奪朝鮮的戰爭,卻大敗而歸。此一敗績使日本人的心理優勢蕩然無存,從此轉而以“小國”心態面對世界,興盛一時的遣唐使就是當時日本心態的寫照。這樣的心態持續了數百年,直到強人豐臣秀吉出現。一統日本的豐臣秀吉給日本灌輸了第二次“大國”心態,他出兵朝鮮,意欲建立一個占據整個中國、控制印度、定都北京的大帝國。但戰敗的結果再次使日本人回到小國心態。數百年后,明治維新的成功以及甲午戰爭和日俄戰爭的勝利,再次讓日本人重拾“大國”志向。客觀地說,在日本1000多年歷史中,“小國”是其在較長時期內保持的國家姿態。
按照這種歷史輪回,今天出現的聲音,應該算是第三波小國心態主張了。其實,這一波聲音可以追溯到上世紀初。在二戰后短暫當過首相的石橋湛山在戰前就曾高舉“小國主義”的旗幟。在甲午戰爭和日俄戰爭勝利的鼓舞下,日本社會當時出現了吞并“滿洲”的強大民意,而石橋用“小日本主義”來反對這種社會思潮,認為“大日本主義”只是“幻想”。二戰后,他又喊出了“利用頭腦和勞動建設小國日本”。不過,那時附和石橋的聲音極少。二戰后,被摧垮的日本也曾選擇做北歐小國那樣的三四流國家,甘當美國陪襯,悶頭發展經濟。但當其經濟快速發展,躋身發達國家行列之后,爭當政治大國的聲音又成為幾乎全體日本人的共識。
此時,歷史再次出現了輪回。上世紀90年代初“泡沫經濟”破滅,日本媒體甚至發出“第二次戰敗”之說,從此日本經濟陷于長期蕭條。被稱為“平成蕭條”的這段時期一直持續至今,它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日本追求政治大國地位的心態和方式。也是在這一時期,與“大國外交論”針鋒相對的“小國論”再次出現。1993年,先驅新黨黨魁武村正義出版了一本書,書名就叫《小,然而熠熠發光的日本》。此次金融危機無疑又給“平成蕭條”加上了沉重的砝碼。另一個背景是,近幾年來,中國這個日本最龐大的鄰國國力大增,經濟實力超越德國,直逼日本。從去年開始,《環球時報》記者與日本外務省官員、其他政府部門官員交換意見時,常能感受到他們的擔心和迷茫。很多人表示,不知道強大了的中國會怎樣對待日本?日本究竟該以怎樣的心態面對?
成為真正的大國只是時間問題
“從歷史來看,日本在其自身定位上一直起起伏伏。”日本JCC新日本研究所副所長庚欣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這一次日本再次出現小國論主張,是日本掙扎于歷史夢想與客觀現實之間的復雜心態的真實流露。庚欣認為,近一百年來是日本最強大的時代,雖然二戰后日本的國民自尊曾嚴重受挫,但持續、高速的經濟增長使日本看到了希望,政治、軍事失敗造成的失落與悲情一度也在世人矚目的經濟奇跡中得到緩解、彌合。這個時期也是日本近百年來國民心態最積極、樂觀并富于批評精神的階段,甚至于面對戰敗的壓力,也有不少日本人帶有一種“雖敗猶榮”的感覺。但是,“平成蕭條”給日本帶來的不僅是經濟上的損失,更重要的是優越的社會心理基礎的動搖,再加上中國等新興國家的高速成長,日本很自然產生了對自身定位的模糊。
庚欣表示,悲觀是日本國民性格的特征之一,“在日本,很少有人大唱‘盛世、‘崛起之類的高調,而‘危機與‘沉沒則一直是國民關注的重點”。庚欣說,日本是世界上典型的發展不平衡國家,經濟高度發達、社會飽和成熟,但政治上卻不盡如人意,“日本有對被美國支配的愛恨情仇,也有對中國崛起的依賴與憂慮;在國內,其經濟及政治都處于困局之中,在外部,它與周邊關系及大國關系都不順暢”。但庚欣認為,“大國”仍將是日本對今后國家發展方向的主流定位,而且只要日本清除與地區各國及國際社會之間的“政治障礙”,明確和平發展的方向,日本成為真正的“大國”只是時間問題。▲
環球時報2009-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