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天
麻醉師在醫院的知名度通常不會高過主刀醫師,但我們醫院的麻醉師有點例外,與主刀醫師齊名,甚至還高一些。人們在提到我們醫院時通常會說,這家醫院的麻醉做得特別好。每當聽到這樣的贊語,麻醉師老羅,就會露出欣慰的笑容來。
老羅的麻醉做得好,是大家公認的。他的好不僅表現在二十多年來沒出現過一次事故,還在于,他讓每個經歷過手術的人都感覺不到手術的痛苦。病人麻醉后就像睡著了一樣,醒來后,病就好了。老羅說,做麻醉做到一定程度,會像做藝術一樣,讓人感覺到的只是美。
老羅為了達到這種美,付出過很多辛苦和努力。開始時老羅的麻醉技術沒這么好,他總是把握不好那個量,怕多了又怕少了。多了容易出事,病人若是醒不過來麻煩就大了。少了病人會感覺到疼,每當聽到手術中的病人疼得直叫時,老羅都很自責,怪自己的麻醉工作沒有做好。
老羅深感自己的技術不夠好,就想去進修學習。可是醫院不同意,說沒錢讓他去進修。老羅說自己出錢,醫院才同意。
那時老羅剛結婚不久,也沒什么錢,向朋友借的錢去進修,為這事媳婦沒少和他吵。
老羅在進修班的日子過得很苦,經常餓肚子。有一回一只西瓜吃了三天,第四天幸好媳婦的匯款寄來了,要不然就餓虛脫了。
雖然生活苦,老羅學得很努力,一年后以第一名的成績結束他在進修班的學習。
老羅剛回到醫院,就碰上了一次手術,醫院讓老羅給病人做麻醉。老羅很仔細地了解了病人的病情病史及身高體重等等情況,然后才著手給病人做麻醉。那次的麻醉效果特別好。手術后,病人在感謝主治醫師和護士后,又特意感謝了老羅。這是老羅第一次因為麻醉好得到病人的感謝。老羅很高興,覺得以前為學麻醉而吃的種種苦都值了。
漸漸地,老羅有了些名氣,有人特意來跟老羅學麻醉。老羅就教,毫無保留地教。有人問老羅,你把自己的技術都教給別人,就不怕將來他們搶你飯碗?老羅就笑。老羅說,他們學去的是技術,不是經驗。確實,老羅有二十多年的麻醉經驗,不是別人幾天就能學去的。
老羅想找個接班人,把自己這些年的經驗技術傳給他。他物色到了一個人,他的兒子小羅。兒子正要參加高考,老羅想讓兒子先在醫學院學,再跟他學,將來肯定比他做得好。
可兒子不同意,兒子對醫學對麻醉,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喜歡建筑,想考建筑學院。老羅就勸兒子,勸了半天,兒子才同意報志愿時報一個醫學院。
老羅很高興,他知道兒子的成績,考上醫學院一點問題都沒有。
那段時間,老羅的心情特別好,經常約我出去喝茶。老羅不抽煙,不喝酒,最大的愛好就是喝茶。老羅說,抽煙對身體不好,喝酒容易誤事,給人做麻醉是人命關天的事,來不得半點馬虎。喝茶沒事,什么也不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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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沒過多久,老羅便開始郁悶了。兒子考上了建筑學院。兒子答應得好好的,先報醫學院,再報建筑學院,結果填報志愿時正好相反。
老羅很生氣,他想不明白,兒子怎么會這樣。
就在這時候,出了一個意外,永遠地結束了老羅麻醉師的生涯。
是一臺心臟手術。手術沒成功,病人沒有走下手術臺。死者家屬要追究醫院的責任。醫院高度緊張起來,立刻成立了調查小組,調查手術失敗的原因。
調查組調查了包括老羅在內的所有手術組成員,可結果讓人很意外,每個人都沒有責任,或者說每個人的責任都不大,都是不至于死人的小失誤。比如老羅的失誤,是麻藥稍稍多了一點,但只是多一點點,不足以麻死人;比如護士的失誤,在遞主刀醫生剪刀時,遞掉了兩把剪刀,從而影響了手術的進度,可這也不至于死人;比如主刀醫生,因為上午剛做完一臺手術,只休息了三個小時,體力還沒完全恢復過來就開始做這臺手術,有些體力不支,手術時手不太穩,可也沒有犯大錯誤,也不至于死人。
單個地看每個人的失誤,確實都不大,但加在一起就大了,鑄成了無法挽回的失敗。再加上病人的這個病,手術的成功率本來就只有百分之五十,所以就造成了這個嚴重的后果。
醫院說責任不在醫院,而死者家屬一口咬定責任就在醫院一方,并把醫院推上了被告席。醫院責令調查組必須查出責任人,調查組又開始重新調查。
那個時期,手術組的每個人都很緊張,每個人都想盡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
老羅沒有想,老羅一直在自責。他想若不是自己去想兒子的事,就不會走神,也就不會失誤。雖然是個小失誤,但也是二十多年來的頭一次。
老羅覺得他應該為自己的失誤付出代價,于是他站了出來。
看見老羅站出來,大家都很驚訝,同時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而我覺得,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的重擔才剛剛開始。
后來我問老羅為什么要站出來?
老羅答非所問地說,見到我兒子,代我跟他說,好好學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