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開沅

作者簡介 著名歷史學家、教育家,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歷史學科評議組成員、召集人。1926年生于安徽蕪湖,1946年入讀南京金陵大學歷史系,1948年奔赴中原解放區。1984至1990年任華中師范大學校長。
我生于1926年,用現在的時尚語言,屬于“20后”。我特別關注現今剛入學或入學未久的新同學,他們多半屬于“90后”,所以題名“20后寄語90后”。
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想來想去,還是首先談談自己的大學時代。
2008年9月27日,南京大學隆重紀念金陵大學建校120周年,我應邀在大會發言。我說:“其實,我在金大校園生活不長,1946年9月入學,1948年離校去中原解放區,前后不到兩年半。但是金大對我影響很大,是我參加革命與研究史學兩大人生的起點。飲水思源,我不能忘記母校哺育之恩。”這并非應景話語,確系肺腑之言。因為從1943年7月到1946年9月,我兩次被學校開除,到處漂泊,直到進入金大才算有了比較穩定的學習環境,我非常珍惜這個難得的機遇。(1943年春,我已讀高三。有天上世界史課,訓育主任不講正課,卻拖長聲調宣讀我的一篇周記。這篇周記的大意是:一群白鴿在藍天飛翔,悠揚的鴿鈴聲驚擾了酣睡者的清夢。紳士們怒吼并持竹竿驅趕,但鴿群飛翔與鴿鈴悠揚如故。我不知自己為什么要寫這樣的內容,可能是模仿魯迅的某篇散文,但絲毫沒有譏刺時政之意,何況當時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國共之爭。但這位老師小題大作,厲聲呵斥:“你要自由?什么地方自由?到莫斯科去!”課堂風波以后,學校領導并沒有找我談話或立即給以處分,但學期結束時我卻接到勒令退學的通知。)
金大的學習空氣非常濃厚,教學管理也井井有條。我雖然想從事新聞工作,但在課堂上仍然是勤奮好學,除認真學習歷史系基本課程以外,對經濟學、社會學、邏輯學課程也學得有滋有味。1948年北大名教授向達來校舉辦講座,我除聽講外,還曾隨他觀賞剛剛運到南京的部分故宮藏畫。金大的大型學術講演很多,印象較深的有馬寅初、梁漱溟、羅隆基等。特別是馬寅初,公開批評蔣介石不懂經濟以致物價飛漲、貨幣貶值、國民經濟瀕于崩潰,演講后不久即遭迫害。他這種直言無隱的勇氣,對我影響極深。
非常感謝中學的幾位好老師,是他們引導我養成課余廣泛閱讀的習慣,即便是浪跡社會窮苦底層,也仍然以讀書為最大快樂。我在金大不限于學習歷史,還選讀了地質學,此外又迷戀上印第安人文學。美籍業師貝德士曾先后在牛津、耶魯受過良好史學訓練,既有歐洲古老嚴謹的學風,又有新大陸的自由精神,他和師母對我的“三心二意”頗為理解,還協助我辦理美國新聞處與英國文化委員會的閱書證,使我得以擴大求知空間。盡管翻天覆地的社會大變革即將到來,寧滬地區依然是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但我不受任何外界的不良誘惑,在知識海洋的遨游中充分享受精神上的愉悅。
我還有自己的第二課堂,即人民解放戰爭的第二戰場——蔣管區如火如荼的民主運動。入學不久我就參加了進步學生組織“爝火團契”,并成為較有影響的墻報《天南星》的主要撰稿人。我們有跨校的讀書會,共同學習馬列著作與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等政治文獻,有一段時間裝書的皮箱就收藏在我的床下,可能是以我的退役軍人身份作為掩護。讀書會有共同的讀書筆記本,在上面交流心得,有時也要在一起熱烈討論,而我儼然成為主題發言者,因為我在進入金大以前已讀過普列漢諾夫、考茨基的若干著作,只不過當時還不了解他們已經成為布爾什維克的“敵人”。
我不大在乎考試成績,家庭與社會似乎也未形成任何壓力。功課大多得分不高,卻在不知不覺中受到良好的史學訓練,特別是在課余自學中吸收了豐富的精神營養。我勤于閱讀,也勤于寫作,但并不急于發表。例如,我曾認真寫過一篇有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長篇書評,自覺還有一定功力,但一直沒有對外投稿。那兩年多也曾偶爾發表幾篇習作,如在《和平日報》、《新民晚報》副刊上發表過兩篇散文《邂逅》、《等待》,一篇影評《評〈萬家燈火〉》,這些都促使我增強文筆鍛煉。但我自己更為看重的倒是在《天南星》墻報上以“文封湘”筆名撰寫的時評《漫話金圓券》,還有一篇采用印第安民謠韻律寫成的政治詩歌《火車拋錨》。我不僅精心構思撰寫,而且在深夜與三五契友悄悄用濃厚的糨糊貼在壁報欄顯著位置上。第二天看到許多同學擁擠著認真閱讀《天南星》,而且事后還聽到若干對于我的詩文的熱情鼓勵,內心那份高興最是無法言說。
進入金大以前,我雖然有兩次因為反抗國民黨思想壓制而遭學校開除的往事,但都屬于少年叛逆性格使然,并沒有多少政治思想內涵。直到進入金大,參加群體性爭取民主自由的大規模抗爭以后,才真正明確了人生的意義與奮斗的目標。在兩個政黨、兩條路線、兩個中國之命運最后決戰的關鍵時刻,經過比較冷靜與理性的思考,如同千千萬萬其他進步大學生一樣,我自覺地選擇了馬克思主義,選擇了共產黨,選擇了新民主主義革命道路。1948年11月,我終于堅定地走向中原解放區,沒有任何保留地把自己的全部生命奉獻給人民解放事業。離開金大之前,我在校園參加了一場大型辯論會,主題是《中國向何處去》,并且作為讀書會的主要發言人,公開批判某些親國民黨教授的所謂“第三條路線”,旗幟鮮明地表達了眾多進步學生的心聲。這可以說是我們留給母校校園的“最后一幕”場景。
60年漫長歲月如歌亦如梭,以金大為起點的我終身為之奉獻的兩大事業:歷史科學與人民民主,至今仍在持續。盡管道路如此漫長、曲折和坎坷,我始終無怨無悔,自覺無愧此生。盡管能力有限,成就不多,但我堅守信念,鍥而不舍,為史學發展和社會進步奉獻出全部心血。
親愛的“90后”小友們,盡管年齡差距甚大,我們卻攜手跨越了20世紀,共同經歷了一系列國內外重大事件。21世紀終究屬于你們,你們之中也許有一部分人還會跨越本世紀,進入22世紀,真是前途無量啊!我羨慕你們,寄希望于你們,所以才不免動情地陳述自己60年前的校園往事。這不是老年的懷舊與習慣的嘮叨,而是敞開心扉向你們略進諍言。
所謂諍言,其實只一句話:一定要珍惜自己的大學時代。大學時代與中學時代最大的不同,就是你必須努力減少對于家庭與老師的依賴,學會獨立自主地學習與生活。如果說中學時代是成長期,大學時代則是成型期,一個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品德修養、行為舉止,主要是在大學時代逐步成型。可以說,大學時代多半能決定你此后的人生道路。生命只有一次,大學時代不會重來,能不重視嗎?
其次,不要在學校與專業上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少埋怨些環境,多要求些自己。北大、清華等名校,固然產生很多英才,但英才不僅限于北大、清華。響當當的鐵娘子吳儀,外事奇才龍永圖,分別來自蘭州、貴陽,而且都沒有任何名校背景。就拿我就讀的金大來說,最好的專業是農學院,特別是農經系,歷史系是只有30多個學生的小系,而且教師陣容也趕不上中央大學。但1940年代就讀的學生中,也涌現了牟復禮(美國人)、吳天威、陳大端等優秀歷史學家,分別在各自領域中獨領風騷,育才之盛并不遜于同在南京的中央大學歷史系。關鍵在于自己的主觀努力,在于不要浪費寶貴的時間。同樣的學校,同樣的專業,同樣的起點,然而4年一過,特別是畢業以后,差距往往甚大,原因正在于此。
第三,要學會理性的獨立判斷,千萬不要人云亦云、隨波逐流。時尚的占主流地位的東西,不一定都是好的,至少不一定都是最好的。人間自有真、善、美,偽善與邪惡可能得逞于一時,畢竟不會得意于永久。誠然,沒有完美無缺的社會,更沒有止于至善的社會,舊的黑暗消滅了,又會產生新的黑暗,但社會不斷進步仍是總趨勢。我們“20后”這一代經過的社會變遷與各種事變太多了,歷經千辛萬苦終于有了最后的人生感悟:做人要固守自己的道德底線,清清白白度過每一天,反對黑暗,追求光明。過去,國家亂成那樣,都能夠撥亂反正,勵精圖治,走向富強。現在,盡管國際上有金融危機風潮肆虐,國內也是問題成堆、困難重重,但“90后”的大學時代,比我們“20后”的大學時代真有天壤之別,有利條件多著呢。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逆境更能淬礪英才,像海燕一樣勇敢地向暴風雨搏擊吧!我親愛的“90后”小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