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燕
關鍵詞:阿城 小說 世俗 民生 民智
摘 要:在當代文學史中,阿城的小說往往被歸類于尋根文學,但阿城后來對此并不認同。阿城站在民間的視角,不僅關注世俗民眾之生,同時也在試圖傳遞他對一直根植于民間土地的民間智慧的理解,這種民間智慧使得世俗百姓不為強勢環境所左右,在歷史的變遷中根據自己所需,形成了世俗的生存觀、榮辱觀和英雄觀,在與自然、文化的碰撞中,不斷艱難地調適自己的姿態,以求更好地生存。
作為小說家,阿城的盛名僅僅建構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發表的幾篇中短篇小說上,這不可不謂是一個傳奇。雖然在20世紀末,又出版了阿城的一個短篇小說集,但都是舊作,阿城坦言:“‘遍地風流‘彼時正年輕,及‘雜色里的一些,是我在鄉下時無事所寫。”①翻開每一部當代文學史,都會把阿城的小說,尤其是《棋王》,當作濃墨重彩的一筆詳細介紹,這篇發表于1984年的中篇小說,一直被當作“尋根文學”的鼎力之作,阿城隨之成為尋根文學的核心人物之一。但阿城后來并不以此為然,他調侃道:“后來有“尋根文學”,我常常被歸到這一類或者忽然又被撥開,搞得我一副踉踉蹌蹌的樣子。小說很怕有“腔”,“尋根文學”討厭有股“尋根”腔。真要尋根,應該是學術的本分,小說的基本要素是想象力,哪里耐煩尋根的束縛?”②但是,阿城也承認,“尋根文學”與“傷痕文學”、“知青文學”相比,“有一點非常值得注意,就是其中開始要求不同的文化構成。““傷痕文學”與“工農兵文學”的文化構成是一致的,傷是自己身上的傷,好了還是原來那個身,再傷仍舊是原來那個身上的傷,如此循環往復。“尋根”則是開始有改變自身的欲望。文化構成對文學家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事。”③
“文化”乃是阿城經常提到的詞,阿城對于小說與中國傳統文化的關聯非常重視,在他看來,小說實乃小道,小說受眾甚多的原因在于它的通俗,而這種通俗源于中國傳統文化心理的積淀,源于中國最廣大階層——“庶民”對生活的本真反映。阿城甚至認為,中國文化就是具有實用性的世俗文化,“以平常心論,所謂中國文化,我想基本是世俗文化吧。這是一種很早就成熟了的實用文化,并且實用出了性格,其性格之強頑,強頑到幾大文明古國,只剩下了個中國。”④中國傳統文化與民間百姓千百年的生存之道相輔相成,構筑了具有真正意義的“中國”小說。
我國傳統的“文以載道”的“道”是指社會政治與道德人倫規范,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格修養與品德,而傳“道”之“文”是不包括小說的。“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在中國文學史上,小說之所以稱之為“小”,內中隱含著一種與正統世界不相容的、與現實秩序相區別的另類內涵,雖然一直為重視所謂“正史”的傳統文人輕視,但內中隱含了普通大眾最普遍的審美需求,寄寓了平民百姓的生活理念。從魏晉南北朝的志人、志怪小說,到唐傳奇、宋話本,一直到明清小說,小說的體式雖然日臻完善,但其內容表述幾乎未脫離“街談巷語”的民間敘事。阿城認為,自五四運動以來,小說的發展似乎成為文學的先鋒,但同時它也偏離了小說的軌道,成為時代的傳聲筒,而非“庶民”真正生活的反映。
阿城的小說有意回歸了傳統小說的民間敘事策略,他的寫作視角一直觀照世俗,尤其是對于庶民階層最基本的生存條件的強調,歷來為評論家們津津樂道,《棋王》中的王一生的“吃”已經定格為小說林中演繹“世俗”的精彩一瞬。但是,仔細研讀他的小說以及他關于世俗文化的解讀⑤,可以發現,阿城不僅關注世俗民眾之生,同時也在試圖傳遞他對一直根植于民間土地的民間智慧的理解,這種民間智慧不為強勢環境所左右,在歷史的變遷中根據自己所需,在與自然、文化的碰撞中,不斷艱難地調適自己的姿態,以求更好地生存。
一、世俗的民間生存之道
文化大革命后,“傷痕文學”、“知青文學”等小說浪潮相繼涌起,這些小說均以“文革”為背景,從各種角度傾訴了“文革”帶給廣大人民身心的戕害,但從敘述角度來看,總體上沒有脫離“他者”的觀注視角,作品的敘事者(或作者)往往不由自主地俯視著蕓蕓眾生,敘事者與最廣大的底層無辜受難者(即阿城所謂的世俗之庶民)的距離顯而易見。在這種情勢下,文壇突然冒出的阿城顯然是個異類,他站在民間的立場,澄明透徹、平心靜氣地道出世俗眾生看似卑微的欲望,傳遞普通百姓獨特的生命尊嚴,表現出對普通百姓世俗生存方式的尊重。
這種與眾不同的觀照生活的視角,也許要追溯到阿城的生活經歷,“我七八歲的時候,由于家中父親的政治變故,于是失去了一些資格,六六年不要說參加紅衛兵,連參加“紅外圍”的資格都沒有”⑥。“我是樂意下去的(指下鄉——作者注)。我下去是脫貧啊。跟別人不同,經濟立場不同。我父親五十年代就出了事兒。家里五個孩子,生活不容易,下鄉是自立。”⑦在先后輾轉陜西、內蒙、云南等農村的十多年中,他更深切地體會了什么是苦難,什么是貧困,他也許做過最悲觀的打算——永遠留在這片貧窮落后的土地上。基于此,阿城的小說一直保持民間立場,試圖在最大限度上還原世俗民眾本真人生的生存觀念,探求平民百姓樸素的生存之道,太多的生存艱難的記憶,使得阿城感同身受地理解了中國最基層民眾的生活狀態與生活觀念。
阿城認為,世俗民眾首要的生存之需即“衣食足”。關于“吃”與阿城小說的關系,許多論者都有獨到的見解。有人認為,《棋王》中王一生對待“吃”的態度,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身心合一”的個體人生態度,“在作品中,吃就是講‘身,下棋就是講‘心,由吃和下棋來展開對身心關系的理解,其理解的方式就是‘身心合一”,作者通過王一生對吃的“寡欲”與下棋的癡迷,體現了“身在心之先”和“心在身之先”的具有道家思辨色彩的意蘊。⑧也有人認為,“王一生將全部生命和生存的注意都專注于‘吃飯和‘下棋,來表現處身‘文革亂世的生存的艱難和在下棋中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對于抵御亂世的精神力量”,作者“接受了中國傳統文化中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哲學和佛教禪宗思想,把這些古老的人文思想資源通過作品中的人物轉化成了現代社會個人生存的一種精神支柱”⑨。
阿城對評論家們將“吃”從中國傳統文化角度進行的深入解讀不太認同:“從世俗小說的樣貌來說,比如《棋王》里有‘英雄傳奇‘現實演義,‘言情因為較隱晦,評家們對世俗不熟悉,所以至今還沒解讀出來,大概總要二三十年吧。不少人的評論里都提到《棋王》里的‘吃,幾乎叫他們看出‘世俗平實本義,只是被自己用慣的大話引開了。”⑩綜觀阿城的小說,可以看出,阿城對世俗民眾之生的理解其實就是平民百姓最日常的生存觀。《棋王》中,王一生反復強調“人要知足,頓頓飽就是福”,“一天不吃飯,棋路都亂”。將“吃”提高到生命的首要之重,是阿城對個人生存之道的深切體悟。在《布鞋》中,阿城不厭其煩地敘述初一學生王樹林的奶奶為姐弟三人做鞋的辛苦過程,講述一雙鞋由姐姐傳給弟弟的細節;在《孩子王》《樹王》中,反復將視線落在孩子王福、六爪的赤腳上,阿城以“足上之履”之匱乏為中介,傳達出浮生亂世世俗之人生活的不易。
阿城在他的小說中,冷靜自如地闡述民間生存之艱難,也在探求世俗民眾消解生存苦難的方式,這些對抗生活苦難的方式與其說是傳統文化的傳承,毋寧說是來自自為的民間智慧的閃耀。中國儒家思想講求“孝悌之義”,“孝悌”對于人倫之道是“禮”的表現,可對于生存多艱的民間大眾來說,是相扶相依抵制苦難的方式,是百姓源于內心的集體無意識善之本性的傳達。王一生雖然癡迷于棋,但對母親的囑托一直銘記于心:“可你記住,先說吃,再說下棋。等你掙了錢,養活家了,愛怎么下就怎么下,隨你。”上山下鄉運動中,王一生選擇下鄉,讓相依為命的妹妹留城,下鄉后,一直供養妹妹至在城里分配工作、有能力養活自己后,王一生才開始四處游走,尋求棋友。
世俗之眾抵制生存苦難的另一件法寶是“知足”,對于一直居于社會底層的世俗之眾看來,物質與精神的困頓是一件理所當然的既成事實,與其日復一日地對生活艱辛捶胸頓足地控訴,不如平心靜氣地理智接受。《棋王》中,王一生對我有飯可吃還慨嘆不足表示反對:“你們這些人哪!沒法兒說,想的凈是錦上添花。我挺知足,還要什么呢?你呀,你就叫書害了”。《樹王》中,阿城以戲謔的對比表達出“足”與“不足”在不同情境下的轉換,知青們剛到農村,嫌有葷腥的菜辣,不肯吃,跟肖疙瘩上山:
肖疙瘩對大家看看,就蹲下去用刀砍洋白菜的葉子。幾刀過后,外面的葉子落凈,手上只剩一個球大的疙瘩,很嫩的樣子。肖疙瘩又將落在地上的葉子拾在一起,放進一只筐里。有個知青很老練的氣度,說:“這是喂豬的。”隊長說:“喂豬?這是好東西。拿來漬酸菜,下得飯。”大家不安了,都說臟。……一個多月下來,大家已經嘗到苦頭,多辣的菜大家也敢吃,還嚷不夠,又嫌沒油,漬酸菜早已被女知青們做零食收著。
知青上山下鄉的苦難,阿城的看法是:“上山下鄉這一代容易籠罩在‘秀才落難這種類似一棵草的陰影里。‘苦難這種東西不一定是個寶,常常會把人卡進狹縫兒里去。”{11}當人墮入為維持基本溫飽而奔忙的境況時,“知足”就成為抵御痛苦空虛的有效手段。
二、世俗的民間榮辱觀
人本主義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認為,人的需要由低到高漸次分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和愛的需要、自尊需要、自我實現的需要,人必須先滿足某些較低層次的需要,才能關注較高層次的需要。阿城從樸素的民間生存觀中也關注到了這種現象,在他看來,所謂的“道德”“榮辱”應當基于“衣食足”的基礎之上,對于民間的一些粗陋行為,如果沉潛于世俗換個角度來看,就可以理解他們不得已而為之的無奈,“我主張‘同情的自由,自由是種能力,我們其實受很多束縛,例如“道德”“時髦”,缺乏廣泛的相同之情的能力,因此離自由還早”{12}。換句話說,就是阿城以自己的“共情”之心在小說中演繹了庶民的“衣食不足無力知榮辱”的生存狀態。
《秋天》敘述了一幫知青斗爭“耍流氓”的房東老婆的故事。曾是紅衛兵的女知青宋彤憤怒地控訴媳婦的罪行:“一到晚上,就有男人進去,她和男流氓在炕上,她丈夫弄個狗皮睡在炕下,真不要臉!一個男人才給她兩分錢,真不要臉,臭流氓!”當把媳婦吊起來,用皮帶抽打時,房東跑過去,替媳婦挨了一皮帶。“從這天以后,村里很靜,靜得知青們害怕。年底分紅的時候,村里每個勞動力,每人分到六分錢。”作者借男知青曉重之口傳達了自己的立場:“一次兩分錢,四個月喲。”在農村美妙的秋景中,曉重正在滿懷詩意地篆刻“山氣日夕佳”的印章,捉奸事后,“曉重永遠不能原諒自己當時躲開了,曾經找了很多理由,都不行,尤其一想到舉起過自己的傷手指,就喘氣。‘山氣日夕佳的閑章從此沒有刻完。”
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最為重視人的問題,認為人既是個體的人,又是社會的人,二者相互依存,不可或缺,人既需要遵從社會賦予人的內在德行要求,又要符合社會角色倫理的要求,人的價值、尊嚴就體現在“匹夫不可奪其志”“堂堂正正做個人”的恒久不變的追求上。女知青宋彤理直氣壯地指責與鞭笞所依恃的正是由來已久深入人心的傳統人倫觀,房東夫婦與村里人未嘗不懂得這些道理,但生活的極度貧瘠使他們比知青更懂得生存的殘酷性,“為腹者以物養己”,沒有養身之物,何談人生?在生活的重壓之下,房東與村里人都默許了“人生”重于“人倫”的自然生存之道。人倫角色的承擔讓位于凡夫俗子“以物養己”的最低需求,只能是世俗之人無奈而自主的明智抉擇。
《禮記·曲禮》認為“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孔疏注曰“謂庶人貧,無物為禮;又分地是務,不暇燕飲,故此禮不下與庶人行也。”{13}意即庶人由于貧困“無物”,整日忙于生計,因此庶人不必嚴格遵循“禮”的限囿。阿城曾在多個場合強調“禮不下庶人”的觀點,“大而言之,我體會‘禮不下庶人的意思是道德有區隔。刑條之外,庶人不受權力階層的禮的限制,于是有不小的自為空間。禮下庶人的結果,就是道德區隔消失,權力的道德規范延入俗世,再加上刑一直下庶人,日子難過了。解決的方法似乎應該是刑既上大夫也下庶人,所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禮呢,則依權力層次遞減,也就是越到下層越寬松,生機越多。”{14}《妻妾》是篇頗具機鋒的小說,快退休的老余只有80塊錢,居然有一妻一妾。“一妻一妾”作為傳統糟粕,理應被破除,小說的傳奇性在于:在新中國新社會,尤其是經過文化大革命暴風驟雨般的掃蕩,老余居然能夠在眾目睽睽之下偏安一隅:
老余怎么能有一妻一妾呢?法律不是規定一夫一妻嗎?再說,文化大革命破四舊,老余這樣兒的明擺著的四舊,怎么沒有人來破呢?紅衛兵都瞎了眼了?
在廠里經過文化大革命的人很得意,說,紅衛兵也不是神仙,沒人告訴他們,他們怎么知道哪兒有四舊?法律?沒人告。法院吃飽了撐的自己找官司打呀?
老余的幸運之處在于:評判老余是非的不是法律,不是傳統之“禮”,而是與他具有同樣生存條件的“庶民”,庶民之間的理解,使得老余及妻妾在新時期茍存下來,相安無事。“倆人(指妻妾,作者按)又不識字,上不了社會,又沒害人的本事,妻不妻妾不妾的,三個人還不是兩個人,相幫著活著唄。”依現實之“禮”來界定,老余所為是件上不得臺面的齷齪事,但從民間世俗角度來看,這不僅是別人沒必要管的私事,老余更是一個具有責任感的善者形象。在阿城看來,民間自為的榮辱觀雖然有時與正統階級觀點相悖,但百姓的生存環境有時需要這種寬松的氛圍,它能夠使底層民眾尋找到安然生存的希望,給生存多艱的百姓生活帶來一抹亮色、無限生機。
三、世俗的英雄觀
傳統與時代演繹的英雄形象具有超凡性特點,黑格爾認為,一個理想化的英雄應當是一個“維護正義與公道的戰士,具有完備的獨立自足的能力和精力,為著實現正義與公道,他出于自己意愿的自由選擇,承擔了無數辛苦的工作”{15}。別林斯基進一步認為“史詩中的英雄們代表的是自己這個時代具有雄偉力量的全體人民”{16},阿城認為,他的小說中也有英雄傳奇,但他傳達的英雄觀迥然異于傳統與時代演繹的英雄形象,以小說的形式給“英雄”作了民間性世俗性的全新詮釋。
在阿城看來,民間對“英雄”的解讀完全不同于線性歷史界定的具有史詩性質的英雄人物。從平民百姓的觀照視角來看,那些孕育于凡俗人生而超越曾經的生活氛圍之人,或者突然做出超凡義舉的普通人都是世俗的英雄,這些百姓眼中的英雄,其成為超群脫俗之人的動機不一定是“崇高的理想”使然,或許恰恰是出于最普通的凡人意識、世俗的生存智慧。《西裝》中的老李小時家貧,夜里總是在街燈下讀書,由于擔心視力下降,配眼鏡會花錢(十五塊錢),居然練就了超凡的記憶能力,在大學:
老李的記憶能力很快就驚動了高等教育界……被分配到圖書館的時候,對版本的鑒別,幾乎到了特異功能的地步。老李不用看內容,只遠瞄一下,即可說出某朝某人某刻,現藏何處,各刻本的異同缺失錯漏。為此,老李專門被美國華盛頓國會圖書館請去解決一些關鍵的小問題。
由努力求學的貧寒學子奮斗成為名貫中外的權威學者,老李超凡學識的緣起只是為了省十五塊錢;成就棋王王一生“車輪大戰”的“英雄傳奇”,直接動因是這個“棋呆子”對沒能參加棋賽這一遺憾的補救;肖疙瘩舍身護樹、與樹同死的“明知不可為而為”的壯舉也只是出于他的一種樸素的民間的“天人合一”觀,“可它(指樹王)長成這么大,不容易。它要是個娃兒,養它的人不能砍它”。
20世紀80年代末,新歷史主義小說的出現,將傳統性的英雄形象完全顛覆,甚至出現了“反英雄”傾向,將史詩性小說中謳歌的英雄義舉解構為卑瑣自私的欲望驅使,甚至全面消解了英雄形象的存在。與新歷史主義小說不同的是,阿城雖然有意對傳統的英雄形象進行解構,但又從民間視角對“英雄”的概念實行了重新建構。《江湖》中的孫成久,由寡母養大,從小學徒逐漸成為柜上的采買,走南闖北見識多廣,黑白兩道也都應酬得到,“鄰里見孫成久回家,也都來打問訊,說孫家老大是見世面的人。漸漸的婚喪嫁娶也都來請孫成久主一下事,去了,就是很大的面子。”阿城更是借孫成久之口傳達了他所理解的民間視角的“英雄”:
孫成久九十多了,耳朵還很好。重孫子念臺灣香港的武俠小說給祖爺爺聽,念多了,重孫常常說要做個江湖上的英雄。
孫成久手也不抖的喝茶,自己蓋上茶碗的蓋,說,武俠里有個屁的江湖。早年聽人念說《紅樓夢》,里面有個鳳姐,就是在個王府里,倒是懂江湖的,算得上是個江湖英雄吧。江湖是什么?江湖是人情世故,能應對就不易,更別說什么懂全了。打?那是土匪。
在王者視野中,英雄是時代的先鋒,是拯救歷史的堯舜,是完美人類的代名詞。而民間所理解的英雄不僅僅是那些傳說中叱咤風云、行俠仗義的超人形象,更多的是存在于他們身邊的某些世俗生活的成功者,這些人在堅定信念的支撐下,百折不回地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游刃有余地周旋于世俗生活之中,成為平凡百姓仰慕或效仿的對象。
人生無常,世事常變,在人類生存駁雜的層面,世俗之人憑借生存的本能與智慧,或者鍥而不舍,或者靈光乍現,艱難地調適自己的生存狀態,執著于自己的生存目標與態度,那么,歷史也就以這些平凡之人的生存本能與智慧為底色,緩緩地前行了,“普通人的‘英雄行為常常是歷史的縮影。那些普通人在一種被迫的情況下,煥發出一定的光彩。之后,普通人又復歸為普通人,并且常常被自己有過的行為所驚嚇,因此,從個人來說,常常是從零開始,復歸為零,而歷史由此便進一步。”{17}而能夠推動歷史前行之人,無疑便是英雄了。
哥倫比亞大學王德威教授認為,阿城的作品是“庶人所充斥的世俗社會,熙來攘往,啼笑之外,更多的是不登大雅的茍且與平庸。然而阿城看出其中自有一股生命力。往好了說,這生命力是一股頑強的元氣,總已蠢蠢欲動,飲食男女,莫不始于此。但另一方面,這生命力也是一種堅韌的習氣,一種好死不如賴活著,且戰且走的日常生活策略”{18}。無論是“元氣”還是“習氣”,正是這種關注世俗民眾之生存、世俗民眾之智慧的民間視角,成為文學推開民間人文關懷之門不可或缺的一股力量。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徐 燕,河南平頂山學院文學院副教授。
① 阿城:《遍地風流·自序》,作家出版社,1998年。
②③④⑥⑩{11}{12}{14} 阿城:《閑話閑說—中國世俗與中國小說》,作家出版社1998年2月版。
⑤ 阿城世俗觀最系統化的呈現,是在他《閑話閑說》及《威尼斯日記》二書中的闡述。
⑦ 楊陽:《聽阿城亂彈琴》,《南方周末》,2000年6月30日。
⑧{16} 王又平著:《新時期文學轉型中的小說創作潮流》,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
⑨ 於可訓:《中國當代文學概論(修訂版)》,武漢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13} 《禮記正義·曲禮上卷第一》(十三經注疏本)。
{15} 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88頁。
{17} 阿城:《棋王》,《上海文學》,1984年7月。
{18} 王德威:《世俗的技藝——閑話阿城與小說》,《遍地風流·序》,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