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人類普遍的生命體驗,是一個永恒的文學母題,從古詩十九首“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第十一首),到杜甫“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北征》),到蘇軾“十年生死兩茫茫”(《江城子》),再到李賀“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秋來》)等,“死亡”的魅影從未遠離詩人善感的心靈。現代社會,個體價值的發現、城市文明的擠壓和悲劇觀念的發展,使人逐漸轉向“內省”,審視自我的存在,一股濃郁的“死亡”氣息彌漫在現代詩歌的字里行間,如艾略特的“荒原”、聞一多的“死水”、雪萊那“枯萎的紫羅蘭”等等,這也是現代詩歌的一個“標簽”。
余光中和痖弦都是臺灣現代詩壇的臺柱,他們融會中國古典詩詞、現代新詩傳統,“拿來”西方現代詩歌技法,自成一家。余光中以他憂憤深廣的“文化鄉愁”享譽海內外,痖弦則以他滄桑沉郁的人間悲憫情懷見長。二者都寫下了許多關于“死亡”的詩篇,余光中有《鄉愁》《舟子的悲歌》《森林之死》《月光光》《星之葬》《火浴》《中元月》等,痖弦則有《上校》《殯儀館》《鹽》《戰神》《紀念T·H》等,但他們對“死亡”的抒寫方式是迥異的,余光中常常是從“美”轉向“死亡”,而痖弦則是從“死亡”里雕出“美”來。
先來看余光中詩歌從“美”到“死亡”的轉向。《舟子的悲歌》前兩節寫了羈旅中“伴君幽獨”的還有“海鷗兩三”“一卷惠特曼”“一首歌”,色彩明亮,心境閑適,但好景不長,詩的最后一節寫:
昨夜,
月光在海上鋪一條金路,
渡我的夢回到大陸。
在那淡淡的月光下,
仿佛,我瞥見臉色更淡的老母。
我發狂地跑上去,
(一顆童心在腔里歡舞!)
啊!何處是老母?
荒煙衰草叢里,有新墳無數!
“月光在海上鋪一條金路”,如夢如幻,引人遐想,然而就是這月光,卻變得“淡淡的”,“母親的臉色”更“淡”,一張慘淡蒼白的死人的臉在朦朧的月光里隱現,果然,“荒煙衰草里,有新墳無數”,余光中通過自身所感受到的月光的變化,從“美”寫到了“死亡”。同樣,《鄉愁》也寫到“后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矮矮的墳墓”與前面“小小的郵票”“窄窄的船票”形成過渡與轉折,死亡意識在不經意間撲面而來。
寫鄉愁如是,寫自然亦如是,請看《星之葬》一詩:
淺藍色的夜溢進窗來;夏斟得太滿。
螢火蟲的小宮燈做著夢,
夢見唐宮,夢見追逐的輕羅小扇,
夢見另一個夏夜——一顆星的葬禮,
夢見一閃光的伸延與消滅,
以及你的驚呼,我的回顧,和片刻的愀然無語。
第一節里寫了“淺藍色的夜”“小宮燈”“輕羅小扇”等輕盈的意象,用了“溢”“斟”“做夢”“追逐”等美妙的動詞,有著說不完的柔情繾綣,道不盡的溫柔纏綿!可在第二節里卻出現了“一顆星的葬禮”那樣沉重莊嚴的死亡意象,有如“漁陽顰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白居易《長恨歌》)那般讓人措手不及,不寒而顫!
《中元月》的開頭寫:“水銀的月光浸滿我一床,是童年派來尋我的嗎?”好一派溫馨靜謐之境!但“只見曖昧的幽光里,一截手臂/是我的嗎?沉落在水底/有待考證的一段古跡”,月光下的手臂不似“清輝玉臂寒”(杜甫《月夜》,而像古墓里沉睡千年的僵尸,多么陰森可怕!詩人繼續說:
更可驚的,看哪,是月光
竟透我而過,不留影子
我聽見童年在外面叫我
樹影婆娑,我推窗而應
一陣風將我挾起
飄飄然向著那一鏡鬼月
一路吹了過去
詩人思維反常,意象怪誕,遙承“詩鬼”李賀的“瑰奇幽冷”,原本冰清玉潔的月亮在此卻成了陰冷恐怖的鬼魅,這與本詩開頭所營造的意境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如果說這首詩可能受到了民間“鬼節”習俗的影響,那么《月光光》呢?“月光光,月是冰過的砒霜/月如砒,月如霜/落在誰的傷口上?”月如劇毒“砒霜”,還要落在“傷口上”,死神還會遠嗎?
余光中不但善于從“美”中發現“死亡”,而且還常常對其進行烘托渲染,增強“死亡”的恐懼效果。例如,《森林之死》中寫親眼所見一片森林被砍伐的情景:
白血流下,自鋼齒鋼齒間
所有的年輪在顫栗,從根須
從縱橫的虬髯到颯爽的葉尖
每一根神經因劇痛而痙攣
砍伐樹木本為司空見慣之景,人們對此多懷痛惜之情,而余光中卻寫出了“白血”汩汩、“尸體”顫栗、“神經”痙攣,最后“在族人的巨尸堆中,嘩然倒下”等可怖的畫面,以此渲染“森林之死”,使本來“痛”而不“懼”的事上升到了一種“慘烈”的程度。
余光中詩歌中的“死亡”意識隨處可見,其中有懷戀母親、童年和故鄉的“小鄉愁”,有緬懷故國盛世文化名人、控訴分裂苦難的“大鄉愁”,有對自然、人生的悲劇性感受。他詩中的“死亡”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浪漫主義者的一種想象,是自我感受的迸發,往往是先由一些事物觸動,這些事物本身是美好的,至少也是中性的,但“以我觀物,則萬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國維《人間詞話》),余光中作為一個心系大陸的“浪子”,一個“行吟詩人”,所見所感大都有一種“定向思維”,那就是由眼前事物聯想到苦難和死亡,中秋月是“一面破鏡”(《中秋月》),早晨七點半“古中國之夢”也會“死在新大陸的席夢思上”(《新大陸之晨》),塵埃也“混凝著異鄉人的淚和母親的骨灰”(《塵埃》),臨別盼望下次約會也會想到“當我死時,你的名字,如最后一瓣桃花/自我的唇上飄落”(《下次的約會》),即使再“美”的東西在他的詩中都可能走向“死亡”,因而讀他的詩歌總有一種“悲涼之霧,遍被華林”之感。
我們再來看看痖弦是如何從“死亡”里雕出“美”來的。痖弦在《上校》的第一節就寫到:
那純粹是另一種玫瑰
自火焰中誕生
在蕎麥田里他們遇見最大的會戰
而他的一條腿訣別于一九四三年
上校馳騁沙場,親自參與“最大的會戰”,還受了重傷,本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血流成河,慘不忍睹,可痖弦不但沒有描繪真實的戰爭場面,反而選取“玫瑰”“誕生”“蕎麥田”等富于詩意想象的美好詞匯,為血淋淋的現實場景蒙上了一層瑰麗的輕紗。
《鹽》的第三節寫到二嬤嬤的死:“而二嬤嬤卻從吊在榆樹上的裹腳帶上,走進了野狗的呼吸中,禿鷲的翅膀里;且很多聲音傷逝在風中,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開了白花。”二嬤嬤上吊自殺后,沒人收的尸體被野狗和禿鷲爭食,這是多么驚心動魄、令人心寒的場面!但痖弦卻妙筆生花,把二嬤嬤寫得如神仙一般輕飄飄的,“走進了野狗的呼吸中,禿鷲的翅膀里”,并以“很多聲音傷逝在風中”和白色的豌豆花作為背景,別具一番死亡的“美感”。
再看《殯儀館》中的幾節:
食尸鳥從教堂后面飛起來
我們的頸間撒滿了鮮花
(媽媽為什么還不來呢)
……
明天是生辰嗎
我們穿這么好的緞子衣裳
船兒搖到外婆橋便禁不住心跳了喲
而食尸鳥從教堂后面飛起來
牧師們的管風琴在哭什么
尼姑們咕嚕咕嚕地念些什么呀
(媽媽為什么還不來呢)
殯儀館是個陰森之地,孩子的死亡是極端痛苦的事件,現實是即將入葬的孩子的尸體,而痖弦卻以活著的孩子們的口吻來觀察入葬前的一切情景,充滿了孩子的天真好奇和童年的浪漫、甜蜜,如果不是題目“殯儀館”和詩中的“食尸鳥”,哪還能想到這是寫死亡呢?
農村出身和軍旅生涯使得痖弦深深植根于民間,其詩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他所寫的死亡就不像余光中那樣借助浪漫主義的想象,而是基于現實的真實,但他又主張詩歌“思、力、美”的統一,追求詩“美”,常常用美好的語言來寫戰爭和死亡,濾掉血腥味,為現實的苦難披上“一襲華麗的袍”,進入一種純凈、靜穆的美感境界。然而,我們又必須看到,這從“死亡”里雕出來的“美”并沒有減輕、掩飾、抹殺現實的苦難,反而大大增強了批判力度,這與自波特萊爾以來的“審丑”意識相通,與聞一多“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鐵罐上繡出幾瓣桃花。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霉菌給他蒸出云霞”(《死水》)相似,“以美寫丑”,反襯其更丑!
盡管二人對“死亡”的抒寫方式有著很大的不同,但其歸屬卻是相同的,都是對自我存在的體驗和思考,對現實社會的批判,這是由現代人共處的社會環境和共同生存經驗決定的。余光中從“美”中感受到死亡,是他作為一個“浪子”在思考著自身的存在,對分裂的現實進行有力的控訴,痖弦從現實的死亡中雕刻出美麗的“花”來,是他作為一個社會“小人物”對苦難命運的關注和審視,對現實進行貌似“溫柔”的鞭撻,因而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對“死亡”的抒寫是殊途而同歸的。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蔣林欣,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