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我同形：于堅《某夜》一詩的細讀

我高坐山崗

俯視著巨大的夜晚

世界現(xiàn)在取下了面具

露出黑黝黝的頭顱

我捧住這顆偉大的果子

想弄開它的硬殼

看看里面是些什么

——《某夜》1988.4.8

陸機在《文賦》中有云：“佇中區(qū)而玄覽，頤情志于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凜凜以懷霜，志渺渺而臨云；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筆，聊宣之乎斯文。”在博大空曠的宇宙天地之間，在每一個時間的刻度上堅實的依托著“物”的屬性，承擔著“我”的心緒，深深烙下了情感的梅花印記，芬芳而飄遠。將灰色的愁緒寄托于噴灑著暗黃的蕭條的秋紅色里，將濃烈的幸福釋放在春江綠柳的搖曳中，有著“徘徊枝上月，空度可憐宵”的凄苦、“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傷感，一種物我兩忘的凝神觀照，一片移情的“有我之境”。本文將運用古代文論中的核心概念——物我同形，從渾然一體的神與物游與物我同體的哲學探尋兩個方面入手，立足文本的意象轉(zhuǎn)換與語詞搭配，尋求詩人于堅在創(chuàng)作《某夜》一詩的過程中所體現(xiàn)的思維動態(tài)以及文本自身的哲學意蘊，從而發(fā)掘小詩中所表露的深刻內(nèi)涵。

一、渾然一體的神與物游

阿恩海姆在《視覺思維》中提到“相互類似的事物在視覺中總是被聯(lián)系在一起。把許多物體放在一起后，它們之所以是一種顏色，乃是因為當許多互相靠近的點狀刺激物的顏色和亮度大體相似的時候，就會融會成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同樣，即使一組看上去位于不同位置中的相互分離的物體，只要遠離其他零零落落的物體，同樣也能被視為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在《某夜》一詩中，于堅將“山崗”“夜晚”“面具”“頭顱”“果子”“硬殼”并置，這六個意象看似雜亂無章，但事實上，受相似性原則的制約，這六者終被看作是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構(gòu)建成一個巨大的隱喻空間。首先，山崗是高聳與寂寥的，夜色是朦朧與幽深的，面具是深邃與多疑的，我作為空間位置的制高點，凌駕于山崗之上，以俯視的姿態(tài)觀望漆黑的幕布——夜晚，一種本體的追思隨著崇高感的降臨而產(chǎn)生，朦朧多義的世界成為我一時間關注的焦點，多疑與追問也相繼膨脹起來，與黑色相連，有海天共一色的奇境。接著，詩人的思維隨著喻體的轉(zhuǎn)化而逐漸遠去，從夜晚到頭顱再到果子與硬殼的過渡，體現(xiàn)了一種物的思化，而我們所思考的恰恰是何種相似性，引起了物與物的鏈接，又是何種思緒潑墨般的渲染了這道開啟鏈接的形而上之門，使詩人有“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的冥想。很顯然，“夜晚”成了“我”在高崗上俯視面對的客體對象，而“面具”卻是人面對客體對象（夜晚，即世界的隱喻）時的障礙物，二者有著“異質(zhì)同構(gòu)”的聯(lián)系；“夜晚”又與“黑黝黝”有著色彩的一致，“面具”則是“頭顱”的裝飾物，有著遮蔽真相的存在價值，正是這種關聯(lián)性，使得“黑黝黝的頭顱”躍然于詩人筆下。正如格式塔心理學所謂的“結(jié)構(gòu)同形說”，“頭顱”與“果子”依托形體的相似而并生，果實為“硬殼”包裹，“硬殼”將果肉偽裝，正符合“面具”的遮蔽功能，于是，詩人的筆觸很自然地將這種臆想轉(zhuǎn)換過來。整個隱喻意味在環(huán)繞似的語詞周轉(zhuǎn)中顯現(xiàn)了出來，渾然一體的空間遐想隱含著一種詩學的維度，在整體的效果中凸現(xiàn)出詩人知性的思考，達到物我兩忘、主客同體的高度。

二、物我同體的哲學探尋

《莊子·齊物論》中有云：“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為小；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與夭折的小孩子相比，彭祖的壽命算是長的，而與比彭祖壽命更大的人相比，彭祖的壽命又是短的。所以，在莊子看來，物與我是一種超越相對的絕對，我與物是同形同體的。在《某夜》一詩中包含著莊周夢蝶的“物化”情感，詩人對生命本體的思考寄托于“山崗”“夜晚”“面具”“頭顱”“果子”與“硬殼”之中。正如上文所討論的“面具”與“硬殼”對客體的遮蔽性質(zhì)，使得主體世界無法真正探求到客體的真相，個體往往看不清楚類似面孔以及果子的生命原貌。從動態(tài)的轉(zhuǎn)換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人面對這種困惑的粗糲，“高坐”的沉思狀、“俯視”的方位優(yōu)越感、“捧住”的虔誠、“弄開”的忙亂態(tài)以及 “看看”的終極尋求，都暗示了詩人高居關系之外，以一種對象的眼光體認本體世界的一種情緒膨脹，試圖對面具以及硬殼掩藏之下的事實（包括宇宙本體以及生命真諦）看個究竟，一句“看看里面究竟是些什么”將詩人的激越心緒表現(xiàn)了出來。和正如海德格爾所說“如果缺少了基本情緒，一切只是概念和語詞外殼撞擊而成的嘎嘎亂響而已”。于堅這首簡短而精練的小詩，從詞語之間的聯(lián)想轉(zhuǎn)化為對本體世界超越性的追問，深刻的呈現(xiàn)了詩人在某個夜晚的一種生命體驗，動名詞的搭配、形容詞與名詞的搭配以及施動者與受動者之間都有著深層的內(nèi)涵，詩人在詞與詞的夾縫間展露自己的思想。

于堅在《于堅的詩·后記》中寫到“詩人是穿越知識的謊言回到真理的語言活動”。《某夜》正是這樣一首渴望在物我同形一體的語言思考中打通真理的命脈，尋求深度的詩歌。詩人站在世界的面前去觀望審視存在者整體，試圖跳出世界之外去追問它的存在本身，有著哲思的深味。

（責任編輯：原 琳）

作者簡介：翟月琴，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碩士研究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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