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吉剛 王建美
關鍵詞:梁實秋 人性論 文學功能論 新人文主義
摘 要:如何以文學藝術來促進人類個體人性的自由、完整?對于這一問題的思考構成了梁實秋批評實踐的一個基本出發點。梁實秋將文學藝術從本質上界定為常態的人性的描寫或表現,其根本目的也正是出于這一功能性的考慮。
在文學本質論這一問題上,梁實秋主張的是人性論。在梁實秋看來,文學藝術是對人性的描寫或表現。而人性則又須是常態的、標準的、永久不變的、普遍的。英國大批評家特里·伊格爾頓在其《文學理論導讀》一書中指出:文學無所謂什么本質,我們所謂的文學本質只不過是某一特定的時代、某一特定的人群出于某種特定的功能性的需要而賦予文學藝術的一種規定性。所以文學藝術的本質只不過是一種歷史的建構而已。①那么,梁實秋將文學藝術視為人性的描寫或表現,他是出于一種什么樣的考慮?他對文學藝術又有著怎樣的功能性的要求?關于這一問題,梁實秋在其《文學的紀律》、《文藝批評論》和《現代文學論》等文當中也曾作過幾次較為含混的、似是而非的說明。在梁實秋看來,“文學的效用不在激發讀者的熱狂,而在引起讀者的情緒之后,予以平和的寧靜的沉思的一種舒適的感覺。”②“悲劇不但不使人神志顛倒理智昏亂,反足以使人擺脫情感之重擔,神志于以更為清明,理智于以更為強健。”③“文學不能救國,更不能御侮,惟健全的文學能陶冶健全的性格,使人養成正視生活之態度,使人對人之間得同情諒解之聯系。文學之任務,如是而已。”④就這么簡簡單單的幾句,沒有更進一步的分析、論述,更談不上有什么學理性的論證、邏輯上的展開。所以,從總體上來講,梁實秋的該種觀念主要的更是一種深層性的、背景性的思量,是一種被省略掉的或隱藏掉的話語。正是因為這種緣故,所以梁實秋的文學功能論思想長期以來都沒能夠引起學術界的足夠注意,從而成為一個被人遺忘的學術角落。
那么,我們怎樣才能夠撥開層層遮蔽、透過梁實秋種種繁雜零碎的論述窺伺到其文學功能論思想的神髓,怎樣才能夠辨識清梁實秋該種觀念的內在邏輯、理論線路?對于這一問題,我們只有將其置放在整個中國現代性文化進程的大背景當中,乃至整個世界現代性文化進程的大背景之中才有望得以解決。
現代性文化從本質上來講主要是一種以個人為本位的世俗性文化。西方世界從文藝復興開始,人逐漸代替了神成為人們意識、文化關注的中心,人從上帝那兒獲得了越來越多的身體自由、靈魂自由、精神自由。“不自由,毋寧死”成為西方現代社會、西方現代文化的最強音。中國文化的現代性進程啟動于五四時期,隨著國門洞開,西方的現代文化觀念迅速涌入了中華大地,與之相伴隨,“人的發現”、“個性解放”、“人格的獨立”等成為新文化建設的核心價值觀念。但是,正如許多學者所指出的那樣,個人主體性自由在我國現代性文化建設當中,一直沒能獲得充分的發展,乃是一個“尚未完成的現代性”工程。原因在于,中國現代性文化的后發性,中國近代以來險惡的國際處境,決定了新文化運動更為根本的價值立足點:救亡圖存。所以,愛國主義或者說民族主義成為中國新文化運動的更為根本的精神動力。甚至可以說,民族主義不僅是五四時期、而且也是中國整個近代、現代以至當代的最為強大的精神動力。當個人主義與民族主義發生沖突時,中國人必定是放棄個人主義而不是民族主義。這也是中國現代性文化與西方現代性文化的區別之處。因為,對于西方人來說,人的自由首先是個人的自由,而集體的自由只不過是個人自由的相加而已。但是,從總體上來看,中國現代性文化與西方現代性文化的這一區別,并不是一種根本性的差異,而僅僅是一種暫時性的現象。對于中國現代性文化的未來發展來講,個性自由的培育應該是一個更為長遠的規劃,而立足于民族解放基礎上的集體主義話語則只不過是基于彼時彼地形勢的一種權宜之計。當然,如果沒有后者,前者不會存在;但是,如果沒有前者,后者也將失去目標,無所附麗。
在中國現代性文化的整個建構過程中,在對個性自由的培育及價值的確認方面,梁實秋的寫作實踐雖然沒能進入中國文化建設的主流,但是其價值、意義卻不容忽略。日本國立大阪外國語大學中國文學相浦杲教授在一次電話采訪中曾經指出:“在現代中國文學的發展上,個人的問題是得不到重視的,都是主張走群眾路線的,當時,他們(梁實秋與新月派)的奮斗,對中國的現代化自有他們的貢獻。”⑤因為梁實秋與當時乃至以后整個文化、社會主流迥然不同,在集體與個人之間他更為看重的是后者。1929年雙十節,國民黨南京政府考試院院長戴季陶在《申報》上提出了這樣一種觀點:要人人犧牲自由,然后國家才得自由。梁實秋看后便馬上著文加以批駁。在梁實秋看來:“個人的自由與國家的自由,并不是相沖突的。”“我們要有一個自由的國家。因為如此,我們個人的自由才有保障。……國家有自由,個人無自由,這國家是不值得愛護的。”⑥而在此之前,梁實秋就曾多次著文,反對“文藝政策”、反對思想牽制,提倡思想自由、文藝自由。很明顯,在梁實秋的思想體系當中,個人自由才是現代社會文化價值的基本立足點,而國家、集體應該以個人自由為中心,為個人自由提供保障。但是,在梁實秋的整個寫作實踐當中,他更為關注的并不是人們在現實生活當中的行動自由、身體自由,而是人們的精神自由、人們的一種內在的精神和諧,并對此達到了一種哲學化思考的境界。人們的精神自由、人性自由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文學藝術在促進人類的精神自由、人性自由方面究竟有何功用?所有這樣一些問題可以說都已進入到了梁實秋的思考范圍。當然,這還主要是思考,還主要是一種背景性的考量,梁實秋并沒有進行直接的、正面的分析、探討,借用當下學術界一句比較時髦的話來說,當是一種“缺席的在場”。因為梁實秋的文藝、文化思想主要來自于西方,所以,我們要想真正理清楚梁實秋在這一問題上的邏輯線路,說清楚個中原委,還必須要對西方文化界對于該類問題的探討進行必要的考察、分析。
西方文化界對于人類精神自由、人性自由的探討始于啟蒙時期,前浪漫主義及浪漫主義者是最早的提出者、論證者。在前浪漫主義及浪漫主義者看來,人類的精神自由、人性自由是人的一種整一性狀態或者說是人的各種功能的有機統一狀態。人應當是一個有機的統一整體,整一性或說有機性是人類意義的存在之家。但是,何謂有機性、整一性?怎樣才能夠實現這種狀態?盧梭指出:答案在于“返回自然”,在于回到人的自然純樸的天真狀態中去。人性原本是有理性有感性的,但是,盧梭更為強調人的自然情感作為人的精神生活因素的重要性,否定理性發展能夠使人完善。盧梭是浪漫主義運動之父,盧梭的觀點在當時以及以后曾產生過巨大的影響。前浪漫主義及浪漫主義者一般并不否定人類精神有理性因素的存在,并且也大都認為人類精神自由、人性的自由就在于人類理性因素與感性因素的和諧統一。但是,由于受盧梭的影響,他們一般都更為強調人類精神性構成因素的自然狀態,否定意志力等人為性因素的作用。具體到文學藝術領域,前浪漫主義及浪漫主義批評家一般都標舉靈感,認為藝術想象具有自發性和生成性的特征。文學作品就類似于植物的種子一般,完全是在作家的心靈當中自然而然生長出來的。這就由此決定了文學世界的有機性、整體性特征。而正是因為文學世界有如此特征,所以才能夠將現代社會所撕裂的人性結合起來,重新塑造完整的人格,恢復人性的完整性,從而能夠使人類獲得精神上、人性上的自由。
梁實秋所師承的美國新人文主義學者的文化實踐,其主要關注點也在于人類的精神自由、人性自由問題。與前浪漫主義及浪漫主義者們一樣,歐文·白璧德與保羅·埃爾默·莫爾也認為,人類的精神自由、人性自由存在于人性的完整、存在于人性各個部分的和諧統一。但是,在如何才能夠達到這種狀態的問題上卻產生了分歧。白璧德認為,人類的精神性自由、人性自由并不是一種自然的狀態,而是需要一種人為的努力,需要一種控制性的精神因素——最高的意志或理性加以調節才有可能實現,它是在理性控制調節下人性的各種成分所達到的一種和諧狀態。在白璧德看來,“大凡人生有三種境界:自然的,人性的,宗教的。在自然的境界里,人與禽獸所異無希,飲食男女是其主要,這是最低級也是最基本的生活。”⑦在人性的境界里,人類的各種物欲、情欲受到最高意志的駕馭,“人性各個部分都是和諧的”⑧。而宗教的境界乃是一種超凡入圣的狀態。白璧德認為,宗教的境界難以達到,因為它禁絕各種欲望;自然的境界則是應該加以超越的,因為如果人類僅僅停留于對各種物欲與情欲的滿足,那么人類就將與禽獸無異,不能獲得人性的完整;而只有人性的生活才是人類應該加以保持的。白璧德的這一觀點,其實與中國的儒家中庸觀念極為相近。《禮記·中庸》篇云:“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⑨其實,這也可能是一種悖論、是一種人類所難以擺脫的宿命:人性只有在一定的程度上處于控制之中才能夠實現自由,放縱反而會失去。新人文主義者歐文·白璧德和保羅·埃爾默·莫爾并不是普泛的文化工作者,他們都有自己獨特的專業領域:文學研究,所以,他們的這些思想不可避免地要貫徹到他們對于文學藝術的思考當中。在他們看來,文學藝術的主要目的、主要使命就是去幫助、去引導人們實現人性的生活,即實現人類的精神自由、人性自由。由此可見,新人文主義者所思考、所探討的問題與前浪漫主義及浪漫主義者并無二致,只是答案有別。
梁實秋曾留學于西方,其文藝、文化思想也主要來自于西方。那么,他在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上的各種批評實踐也便有了一個西方的學理背景、師承背景。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甚至可以說,梁實秋是在按照西方的邏輯、西方的思路來思考中國的問題,來對中國未來的新文化、新文學的發展進行設計、規劃、導航。所以,我們考察梁實秋的文學功能論思想不可能不以西方的相關性理論論述作為參照。而梁實秋的文學功能論思想一經西方的相關學理背景、師承背景的參照,也自然會山顯水露。
梁實秋曾經指出:“人生于世,真正在‘生活著的時候很少,大部分時間只是‘生存著。”⑩那么,何謂“生活”?其實梁實秋此處指的實際上就是一種人性的自由狀態。梁實秋認為,人性“有很寬泛的意義,包括著人的本能、情感、獸性、美德”{11},但是,只有“人在超越了自然境界的時候,運用理智與毅力控制他的本能與情感,這才顯露人性的光輝”{12}。“在理性指導下的人生是健康的常態的普遍的,在這種狀態下所表現出的人性亦是最標準的”{13}。很明顯,梁實秋基本上是在祖述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人學觀念。與新人文主義者一樣,梁實秋實際上也是認為人性的自由、人類的精神自由存在于理性控制下的人的各種功能性因素——本能、情感、理性,感官、心靈等的和諧、均衡、統一。那么,我們由此來審視梁實秋的文學本質論思想,可以很明顯地看到,梁實秋之所以將文學藝術的本質界定為常態、標準人性的描寫或表現,其根本目的、其潛臺詞就是在要求文學藝術要具有一種提升、引導人性的功能。用梁實秋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最好的文學作品無不以發揚人性為指歸”{14}。即文學藝術能夠幫助人們實現人性的完整、人性的自由。梁實秋對于文學藝術的這種功能性的界定,是隱含、滲透于文學本質論及其他相關論述之中的。梁實秋基本上可以說沒有對這一問題進行過正面的、直接的分析論述,但是,對于這一問題的思考事實上卻一直貫穿在其批評實踐的方方面面。如何以文學藝術來促進人們人性的自由、完整?這實際上構成了梁實秋看待文學藝術的一個基本立場。人性的自由、完整成了梁實秋文學批評的“基本命題”、“核心話語”。在這一點上,梁實秋的文學批評與整個現代文化的價值立足點是基本一致的,其現代性的品質也是顯而易見的。
當然,梁實秋對于人性的界定不是說不存在問題,比如他對人性的非時間性、非空間性的強調就具有鮮明的反現代性的性質,但是,他對人性自由的分析以及對文學創作中理性因素的強調,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在現在都具有很強的糾偏功能,擁有毋庸置疑的真理性。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曾經指出,人作為一個類的存在物與自己的對象之間本質上具有一種自由的關系,因而世界萬物對于人來講就具有多方面的價值和意義。如果人類的感官被囚禁于物質乃至聲色的欲望之中,那么,世界萬物的特性就會被人類單純的動物性所淹沒,生命的意義就會貧乏化、狹窄化,從而喪失人的類本質。現代社會文化的實際情況是,感覺實際上已經上升為人類生活的主導原則,追求感官欲望的滿足已經成為人類生活意義的源泉,文化藝術充斥著大量的對于人類感性因素的描寫乃至贊揚。試想,在這樣的一種社會文化狀態當中,人類還能不能獲得真正的人性自由、精神自由?文學藝術還能不能起到引導人類實現精神的提升、人性的自由的作用?進入現代以后,人們追求“個人自由”、“精神自由”、“人格獨立”,但是卻在感官刺激、物質獲取、肉欲享受、情感宣泄中尋求滿足,人類已被徹底地“自然化”了,已經被擠壓在了一個狹小的感官世界,這怎么可以稱之為“自由”?我們的現代性方案、我們的現代性路徑是否存在問題?在某種意義、某種程度上,梁實秋及其美國師友所倡導的新人文主義是否具有參照價值?所有這些,現在都很值得我們認真地加以思考。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杜吉剛,南昌大學中文系副教授;王建美,南昌大學圖書館助理館員。
參考文獻:
① 特里·伊格爾頓.文學理論導讀[M].吳新發譯.臺灣書林出版有限公司, 1999,22-30.
②③④⑦⑩{13} 梁實秋.梁實秋文集(1)[M].鷺江出版社, 2002,141,236,401,609,601,143.
⑤ 鄭樹森.國際學界看梁實秋[J].魯迅研究月刊, 1988(7),57.
⑥ 梁實秋.梁實秋文集(6)[M].鷺江出版社, 2002,522.
⑧{11}{12}{14} 梁實秋.梁實秋文集(7)[M].鷺江出版社, 2002,290,60,737,737.
⑨ 禮記·中庸[A].十三經注疏[C].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