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迅
新世紀以來,底層敘事無疑是中國小說創作的主流,敘述底層,展現農民、打工仔和城市“邊緣人”的生存現狀,幾乎成為很多作家所共同追求的敘事法則。有學者將底層敘事命名為“新左翼文學”,并認為它承載著與30年代的左翼文學不同的意識形態功能,表達了當前中國知識分子對社會弱勢群體的體恤和關懷之情。在我看來,每個文學現象的出場,必定存在著它一定的合法性,當然,底層文學也不例外。由于中國社會歷史的轉型,社會群體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分裂與斷層。這樣,“底層”、“弱勢群體”等名詞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關鍵詞,便是順理成章的事了。然而,很多作品反映底層,僅僅是憑借作者獵奇的想象,從社會中最陰暗、最酷烈的現實中尋找敘事資源,把弱勢群體的生活渲染得痛苦不堪,或者寫“底層的陷落”,借以表達對社會苦難的關注,卻是當前小說創作中比較普遍的現象。這樣的文學想象是否有力量,或者說這樣的敘事模式是否有效,卻是一個值得我們思考和探討的問題。
從人物來看,卞小俠的短篇小說《只想親口對你說》寫的是一個從東北來到城市的打工妹,如果把它歸入底層敘事也未嘗不可。但當我讀完這篇小說之后,在小說的敘事向度上卻明顯地感受某些異質性因素的存在。正是這些因素的存在,才使得這篇小說與當前流行的“底層敘事”有了明顯的分野,也使底層敘事獲得了文學思維邏輯和表達體系理所應當的健康性與合法性。
這篇小說的敘述者兼主人公是大學剛剛畢業的廖晨星,與女主人公可可的邂逅成為他人生的一個界碑。在此之前,他一直生活在光環中,是生活的幸運兒,是全家人引以自豪的資本。但當他因為失戀醉酒之后與可可不期而遇并與之發生關系,不幸地感染上了被稱為第一癌癥的艾滋病。殘酷的現實與幸福的過去所形成的反差使廖晨星幾乎無以面對生活。可貴的是,在這里,作者并未順著這個思路,去敘寫男主人公暗無天日的生活,或報復社會的行為,或頹廢的生存狀態,而是相反,廖晨星如何尋找可可,又如何去拯救可可的整個過程成為小說敘述的密集地帶。很明顯,這種反轉式的敘述使小說傳達給讀者的,并不是一味的悲苦、陰冷和絕望的信息,而是道義、責任和拯救等光明的喻示。
在小說中,敘述者廖晨星始終是在場的,貫穿著整個敘事,而可可雖然也是小說的主人公。卻沒有承擔中心意義的敘事功能。顯然,這樣結構設計,是作者別具匠心的有意安排。可可中場的缺席,成為小說敘事充滿了藝術張力的構成元素,這種懸念的設置,又大大增強了文本的可讀性。值得一提的是,在故事的結尾,作者在小說的敘述上又一次使用反轉的手法,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意外情節的設計上。女主人公可可最終說出,她也是被朋友所害才染上艾滋病的。為此,她決意報復陳家的人,但陳家的人的純樸善良以及他們對可可熱情周到的款待,深深地感化了她,這直接導致了可可情感空間的升華。最后,當可可得知。盡管她曾經嚴重傷害過廖晨星的身心,但廖晨星卻能超越個人的情感,千方百計甚至千辛萬苦地尋找她,其目的并不是實施報復計劃,而是想喚醒她的良知和社會責任感,這使得她的心靈再一次獲得凈化。
小說在敘事結構上也顯得別有意味,故事之門由罪惡(廖晨星不負責任的性行為)所開啟,到廖晨星決絕的尋找,高尚的拯救行動;這是小說的主要線索。小說的副線是女主人公被害,試圖報復社會,以至差點墜入罪惡的深淵。在小說中兩條線交織并進,使整個敘事在道德的向度上朝著相反的方向滑動,構成一個對稱的反諷結構。而可可最后的死,表征著道義、責任的潛在力量是相當強大的,它足以使人抵制并擺脫主觀私人情感的左右,從而使心靈獲得凈化,獲得崇高。
盡管文學不同于哲學,不是思想史,也不是道德史,但卻是我們整個人類的精神產品,是人類的社會實踐活動見之于精神活動的產物。人類歷史進入到哪個時期,那個時期社會經濟如何發展,意識形態如何多元化,這些外在的因素也許決定著歷史語境諸種復雜的可能性,但文學是一項崇高的心靈的事業,這條藝術的內在法則是永遠無法被顛覆的。心靈的質量決定著一個作家的真正價值。一部文學作品的道德水準有多高,它所顯示出思想質地如何,這些看似學界和文壇老生常談的文學命題,不一定是我們衡量文學作品的藝術價值的唯一標準,但卻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照見一個作家內在人格的高下。在這個意義上,我十分推崇卞小俠的這篇小說,它也寫到男女情感,但卻不同于那些沉迷于自己個人情感小天地的書寫,也相異于那些墮落、潰塌的下半身寫作和身體寫作,卞小俠的敘事使我們看到文學事業所肩負著神圣的使命,看到了文學偉岸的身軀和閃亮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