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離你有多遠

李麗杰

因為不曾跋山涉水，不曾遠走他鄉，所以失眠的闌珊之夜，淚眼婆娑頻頻遙望故鄉的人，一定不是我；即使偶爾效仿激情派詩人的自作多情，心潮澎湃竭力想涂抹幾句詩作時，“故鄉”這一思鄉人用一生鐫刻心懷的詞組才慢吞吞從滯澀的筆尖下扭捏探頭，四處張望，對接我的目光。在目光的注視下，稿紙上那觸手可摸的黑與白，像計算機變種病毒分裂成一行行挨挨擠擠卻清晰可辨的詩行：“故鄉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故鄉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望／仿佛霧里的揮手別離／離別后／鄉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不老去。”詩句默默無語排列在瑩白的紙張上，在潔凈的月光下，泛著淡淡的思鄉意緒。文字的魅力使我陷入深深的愁緒中，良久。忽然，窗外進發一陣煙花的嘶鳴，色彩璀璨奪目，將低晦的房間映得亮如白晝。我看見詩行仿佛受到召喚，隨后破紙而出，飛姿飄逸，宇字錐進血脈，思念更是無法遏制，瞬間淚珠盈睫。原來不由自主寫下來的詩句竟是詩人席慕蓉的《鄉愁》。我有點慚愧，慚愧于意志不堅定，慚愧意念移情別戀。可轉念一想，漠漠凡塵，共同擁有一片廣袤的夜空，庸俗的思緒能與詩人閃爍的思想并軌前行，這不得不感謝來自心靈深處不謀而合的原始感應。因它曠達的牽引，詩句才會跨躍時間與空間難度，產生神奇的蛻變，最終指引毫不矯揉造作的情愫大河東去，九九歸一。

哲學家說：人詩意地棲息在大地上，地球是本體，人是客體，對棲居地的依戀使他樂不思歸，久而久之，就有了家的感覺。欣賞這句話的同時，我對句中提到的棲居地萌生無際聯翩：棲居地，是不是你現在為之折腰三尺大汗淋漓獲取的豪宅?還是你顛沛異鄉飽嘗艱難，好不容易擁有一處飄搖風雨中的陋室?豪宅，陋室只是暫時的居所，肉身的寄存處，從深刻角度出發，不屬完整故鄉的范疇。真正的故鄉是你的誕生地，那才是你的生命之源，是你飄泊靈魂的依附地，是你夢中情不自禁吶喊的名字，是你目光疲倦時最終休憩的方向，是你階前打著漩渦戀戀不舍的一股南風。

故鄉離你有多遠?也許你張口就能進出一連串數字，甚至精確到小數點之后。而我的故鄉與我居住的城市距離只有100里，驅車僅需一個小時二十分鐘就能到達。故鄉一直在不遠處，一直安靜地站在我身后，為我豎起一道遮風擋雨的屏障，為我犁出一塊避開世俗紛擾的凈土。

從古至今，無數文人墨客飽含深情，不惜筆墨，于浩瀚文化長河留存大量思鄉篇章。最初讀到思念故鄉的詩句是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那時太小，難以理解故鄉這樣深奧而哲學的字眼，只覺詩人孤獨徘徊床前，目光凝視糖霜一樣的月色，思念故鄉應該是一件憂郁卻愜意的事情。而白天，我感知的故鄉一定在山那一邊。山那邊有一位捋著胡須放牧的老者，他會在羊崽低頭飲澗水的空當，取一管長笛，輕舔嘴唇，吹一首韻律凄涼委婉的《我的故鄉在哪里》。那時，羊崽靜靜地抬起頭，睜著黑豆般清澈的眼睛，跟著樂曲咩咩相和。于是老者面對他壯年時走來的方向，額頭青筋暴起，展盡元氣，直吹得落霞滿天，花影亂顫。那催人淚下的笛聲流淌在回歸的路上，老者眉宇堅毅，大踏步向它走去，空留一掛長長的背影描在夜的天幕下。

初中時學會崔顥《黃鶴樓》一詩中的名句：“秦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當時只能從文字表義膚淺想象這樣一幅影像：一襲青衫的詩人，于黃昏時分踽踽獨行，面色愴然拾級而上，登樓遠望。眼前沙洲無垠，芳草繁密，可詩人卻不知故鄉在何方。愁緒之海完全將詩人悲涼的目光淹沒。想起當年身材魁梧的男教師是帶著強烈感情色彩誦讀這首詩。之后他沒有按講義繼續講課，而是給我們聲情并茂地講起他的故鄉：飄雨的江南小鎮，傍河而筑的房屋，還有他年邁的父母。他的語音哽咽，繼而莫名其妙喟嘆起來，緩慢踱近窗前，背對我們長久地無語。但見窗外細雨斜飛……

現在正是十一月，萬物蕭條的季節，我在迢遙的異地出差。窗外繁華依舊，披一件舊衣佇立窗前，姿勢是無數旅人曾經慣用的姿勢，惟一不同是我隱在厚重的帷幔后，膽怯地撩開一角，覬覦故鄉的方向。我擔憂不小心墜入它的深淵，會使自己難堪。孩子明凈的笑靨，愛人纏綿的告別，老人慈祥的眼光，都在短暫的覬覦中浮現。借夜色的掩映，我抹了一下發熱的雙眼，卻在仰頭時發現，故鄉的星星何時流轉至頭頂?

夜已闌珊，星已迷醉。我不敢再說失眠的闌珊之夜，淚眼婆娑頻頻遙望故鄉的人，一定不是我。“于是夜來了／敲打著我十一月的窗／從南國的馨香中醒來／布魯塞爾的燈火輝煌／等我孤獨地投身在人群中／人群投我以孤獨／細雨霏霏不是我的淚／窗外蕭蕭落木。”還是慚愧，我又重溫詩人的故鄉。不過，我慶幸，在有生之年，終于讀懂了詩人們情思萬里，蕩氣回腸的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