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 明
發現一個詩人的創作潛力,是一項非常有難度的工作。這是因為:潛力,不是考量這個詩人已經做出了什么,而是考量這個詩人還將做出什么。心智的評估是一件模糊的、偏好的,危險而復雜的預測。創造力具有無窮無盡的變數。
注意到“梅驛”這個名字,大約在2005年初。梅驛是以一組恣肆意縱而極富個性的組詩,凌厲地闖入我的視野的。這組詩叫《情感手記:風雨杳十年》:天花板是古老的。你總是看著它說起奶奶/奶奶是個駝背,喜歡爬到房頂上/把自己當成一只警醒的貓//墻壁是純潔的。我們做愛的時候總是遠離它/愛情是個懸浮物,我們抓不住它。更做不完它//九九年的我是幸福或不幸的,你娶回了我/我娶回了那間房子/(《九九年的房子》)。出人意料的句式,新鮮密集的細節,跳躍自如的意象群,使我在驚奇的愉悅中,看到了梅驛作為詩人的優秀潛質。
果然,梅驛沒有辜負我的閱讀期待。在她此后源源不斷的創作中,我又看到了《游山》(外二首)、《隨意表白》(組詩)、《幸福的藥引子》(組詩)等一批有份量的詩歌作品。詩歌的寫作,往往在一瞬間完成(尤其是抒情短章)。但是詩人的創作,卻是由兩部分組成的。一部分是開放、隨機、經驗性的,就像大海中的小舟,盲無目的地飄泊,這是詩人陷入生活沼澤中的常態;而另一部分則是懷疑、封閉、自悟性的,更像海底的礁石,外表滄桑,內心潮涌,這是詩人過濾或打撈生命體驗時的思考與創作過程。因此,在詩人的生命流程里,時間不是“線”狀的,而是“點”狀的,那些面目丑陋、沉潛自省、礁石般的生活細節,構成了詩人取之不竭的藝術支點。
而梅驛,正是這樣一個時刻留意、并且儲備著豐富而饒有意味的生活細節的詩人。
詩歌無國界,但詩歌有性別。詩歌是意緒的物化和結晶,心靈的渴求與個性的張揚是詩歌騰空飛翔的雙翼。女詩人的作品就像她們光潔的皮膚,總是細膩而貼己;女詩人作品中的情感傾訴就像她們豐腴的體態,具有更為飽滿的品質。如梅驛的《冬天去看父親》,起句造境,用冬天的“靜脈曲張”,類比“經年失修”的俗世中的父親,并用現實的冰冷和結局的必然,來強調失落的情感歸宿:九曲十八彎的罪,他還要受這/最后一種。僅僅一個小節,卻使情緒的起伏夸張變異,達到了飽滿度的極限。女詩人普遍的詩歌立場是批判意識寡淡,叛逆意識強烈,這在梅驛的詩歌作品中也很容易找到佐證。比如梅驛眼中的父親,“躲在沙子里整日咳嗽”、“不戴眼鏡也像個私塾先生”、“他的嘴角偶爾有麥苗的乳香”、“他的一生就像一出戲”等等描摹,愛恨交織,有敬重,有憐憫,有熟悉的陌生——叛逆是內心荒原中的小樹或雜草,經年累月,它可能枯死,也可能一樹參天。
心靈的成長歷程艱難而漫長,盡管女詩人們多半天生早慧,盡管女詩人們天生的敏感近乎病態,但親情中的天性與詩意,詩意中的骨肉相知,足夠她們揮霍一輩子的:而現在暮色四合。而現在我們頭發長/見識短。而現在的天,是一把溫暖的/刀子,我們全是感恩的/綿羊/(《冬天去看父親》)。結尾的力量是雙重的,有敬畏,也有批判——這在女詩人的詩歌作品中較為鮮見。
優秀詩人是有共性的,其超越常人的爆發力和活躍度。如同掩藏在地殼深處的喑火和巖漿,只要給它一個出口,它生命的喧囂和奔騰就永無止境:羊們僅是白色的乳汁。從山這頭流向山那頭/我們在山的胸膛上看到的那群羊/不一會兒,就陷入了山谷的嘴巴/(《羊們在山上》)。
組詩《情感手記:風雨杳十年》,以一組經典細節布局,整體高亮,手法和情緒上的嫻熟匯通多變,令人目不暇及:九五年的雨,把世界沖成了一把琳瑯的石頭/把我沖成了石頭上沉寂的銹/(《九五年的雨》)。我們各自烹水煮酒,各自思念和昏睡/各自懷著不可名狀的嬰兒/各自飄蕩在彼此的時間之外,各自把自己釘在十字架上/哥哥,如今我們的熔點和冰點都一樣了/(《零三年的酒和水》)。
盡管梅驛的詩歌創作,已經有了較長時間和相當數量,但現在評論她作品中顯現出的藝術風格,為時尚早。她的詩中還有一些不協調、不成熟的雜質,比如《冬天去看父親》中二、三節中意象隨機的喻體,比如《豬肉之歌》中刻意營造的某種錯亂和喑合。其實,混亂語序是技術含量很低的作為,往往出現在一個詩人創作周期的早、晚兩段,而一個詩人的主流創作,應該追求明朗、清晰和有節制的基調。
梅驛正處在詩歌創作的旺盛期,她還遠遠沒有定型。我對她的提示是:生活從來沒有辜負過詩人,但詩人卻常常辜負生活。時間的流水線。給我們制造了無數相似的經歷。惟有細節,值得我們反復辨認和回味。平庸,是因為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重復。但是,惟有細節是無法模擬和重復的。細節與細節之間,不僅構成時間關聯;更重要的是。它們之間構成邏輯關聯。細節是時間流程中,最具參考價值和獨立品格的。
惟有細節,刷新著我們平庸的生活。
附:梅驛詩歌
情感手記:風雨杳十年(組詩選三)
九五年的雨
九五年的雨有點猝不及防,像你下巴上突然冒出的胡子茬
衰老在剎那間來臨。我們也將在剎那間離別
雨開始不明真相的飄零。最后瓢潑成一個冷酷的預言
你終將離開,你終將遺忘
你終將充滿這場雨
那濕的不是花瓣,是街頭一頂沉沒的帳篷
那笑著的不是近在眼前的風,是今后隔世的雨
這失意的啞巴和得意的噼噼啪啪啊
九五年的雨,把世界沖成了一把琳瑯的石頭
把我沖成了石頭上沉寂的銹
九九年的房子
天花板是古老的。你總是看著它說起奶奶
奶奶是個駝背,可喜歡爬到房頂上
把自己當成一只警醒的貓。最后一次她掉了下來
墻壁是純潔的。我們做愛的時候總是遠離它
愛情的懸浮物,我們抓不住它,更做不完它
房子里的你是黑白分明的。就像衣架上的白襯衫
發黑的在家里新鮮的在家外
你從來不會顛倒
九九年的我是幸福或不幸的,你娶回了我
我娶回了那間房子
零三年的酒和水
好像我們一直對坐在桌子的兩頭,說著不著邊際的話
從夏說到冬,從冬說到夏,從零三年說到零四年
你說十夜但有九夜醉,你說酒壯英雄膽,你說酒里有一個女人
我說水里才有女人,哥哥你錯了
我說一些女人是海里的水草,一些女人是缽里的水仙
我說水里有我喜歡酒的男人
我們各自烹水煮酒,各自思念和昏睡
各自懷著不可名狀的嬰兒
各自飄蕩在彼此的時間之外,各自把自己釘在十字架上
哥哥,如今我們的熔點和冰點都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