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婷
出自對優美漢語的沉迷和膜拜,我失足的第一口陷阱是詩。
曾經以為讀詩好比焚香凈手,于是心通靈犀;曾經以為寫詩有如福音降臨,無怨無悔;曾經以為詩友之間可以相忘于江湖,但必須相濡以沫于危難之際。曾經以為的東西如今都不再叫做“現狀”。而我至今仍然認為寫詩是一生的約定,純屬個人夢想。無須向誰解釋,求誰關懷,與誰共舞,甚至時光的飛逝、歲月的消耗,都不能使它增減一分。
寫詩的同時,其實我也寫散文,算起來已有將近40年歷史。可是,走來走去,至今人們還是把我叫做詩人。這是那個風云年代給予我的恩寵和厚待,我深感慚愧!因此,今天我所獲得的這個年度散文家獎,比起其他詩歌獎項,應該說,對我個人更具特殊意義。
我寫散文,仍然出自我對優美漢語的無怨無悔的熱愛,純屬呼應內心的感召,對歲月的服從,以及對生命狀態的認可。因為,除了以上這些,我們沒有其他理由,把自己困在文學這一迷魂陣里。
一直是布衣裙衩的散文,在詩的皇輦后隱約閃動,忽然明眸皓齒向我頻頻招手。我只想經過她的柴扉時求一勺水,不料竟就近結廬而棲。這些年來,我已經積攢了十來本散文集,在我的文集里,它的比重大大超過了詩歌。最新這本《真水無香》,是寫“我的生命之源——鼓浪嶼”的,那些貼身的人和事、歷史和現實,在我生命中,有著難以磨滅的記憶和溫度。我渴望寫下它,用散文這種自由的文體。
有一位寫散文的女朋友說得好:“詩歌是絲綢,散文是棉布。有時候我們熱愛絲綢的撫摩。現在似乎是棉布更適合人類的身體。”
詩歌像綢緞般高貴、優雅,充滿理想主義的光輝,曾經把年輕的我,引向追求“字字珠璣”、“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困境里。當我把重心傾向散文時,我深知不能在散文中如此“承傳”下去,我不愿意在新開墾的散文里移植一個詩歌的舊我。兩種不同文體的轉換中,我有意識把散文視為手工棉紡,親切的,坦率的,調侃的和細節的。看上去仿佛信手拈來,實際上經過深思熟慮。如果不能把文化視角的尖端平民化,至少使日常生活情趣盎然,盡其可能挖掘更深層的寓意。
與詩歌相比較,我寫散文最大的享受是語言得到了松綁。它們立刻自行其是,大有離經叛道、另立門戶的意思。有一陣子,能夠撇開舊的方程式,語言的酣暢流轉令我心曠神怡,感覺簡直好極了。即使是散文寫作,語詞的空靈和流動仍然至關重要,脫離“爛詞慣語”的泥沼,突破思維和題材的平庸,這就是才氣;讓庸常生活狀態在字里行間春風撲面,讀起來滿紙芬芳,這也是才氣啊。
20世紀90年代興起的“文化散文”、“歷史散文”、“學者散文”,帶來厚重之氣,“新散文”,則高揚犀利之音。“新散文”求新求變求豐富的“眾體兼擅”,嘗試借助想象和虛構,追求更高的藝術真實,釋放更自由的心靈世界的潛能。而新近冒出來的“原散文”,堅決反對書寫中的詩意,拼綴破碎鏡像,主張對卑微的人與物做刻骨描述。此外還有智性散文、身體散文等等,都為散文的繁榮提供了各種可行性探索路徑。
我對上述散文界(如果有的話)的旗幟飄揚與運動曲線,始終懷著敬意。新散文也好,原散文也好,老散文也好,我們都要接受這個消費時代和社會語境的挑戰。什么形式并不重要,只要對母語的純潔與更新做出貢獻,只要讓周圍的人和事,折射出文學的魅力之光,都會在各自的讀者群里找到落腳點。
我當過幾年的紡紗工人,知道40支紗怎樣偏向疏簡,120支紗如何側重綿密,或者純綿加萊卡,或者羊絨摻睛綸,不管強調的是哪一套原料比例哪一種混紡技術,最重要的,是自由心靈的充分顯現,是更接近體溫的呼吸和伸縮。
因為不懂也不關心文學理論,我只好以不變應萬變,更加本能地、真摯地、樸素地,更加日常化地參與其中。
固守在鼓浪嶼這一方遠離中心的天涯海角,從舊宅昏黃的窗口看藤蘿襤褸的半截老樹,聽著亙古不變的濤聲,手邊是斷續的回憶與破碎的懷念。我和我的文字一起漂流,總是忘記了該停靠在哪一處有鑼鼓聲的碼頭上。這或許使我永遠不能“與時俱進”。
當我再次感覺到題材和語言的板結,像一群不善甘休的蜜蜂,圍困一棵花期已過的老山楂樹,我會打住,等待、反省、追索下一處蜜源。
為了不辜負這一個春天。
※ 舒婷,當代著名作家,著有《雙桅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