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離
南陽縣保安團長,老百姓背后皆叫他“爛梨”,因為此人腦袋長得怪:一是大如簍斗,二是不方不圓,疙疙瘩瘩。這就苦了剃頭的。
剃疼了,他罵人。活兒做完,他在頭上摩挲,要是劃破點兒皮、流點兒血,錢就甭提了,“啪”,一個耳光摑去,罵一聲“他媽的”,揚長而去。
他要剃頭,得拿槍逼人去。城里的剃頭匠只要見了“爛梨”,趕緊收家伙,挑擔子躲開。
保安團長有一絕——槍法,時常當著眾人,盒子槍一揚,“叭”,天上的雀兒應聲而落。

這一年開春,城里來了個年輕的剃頭匠,中等個兒,白凈臉龐,一襲毛藍布袍,一角折起來,掖在束腰的灰帶子里。他的活兒絕,先是扯緊刀布,剃刀“噌噌”兩下,然后左手把頭,右手將明晃晃的刀子扔上去,穩穩地接了,在頭發上“嚓”一刮,“嚓”一刮,露出青白潔凈的頭皮。再扯緊刀布,“噌噌”兩下。如此絕活兒,膽小的怯,膽大的便招人來看。
有好事者報告給保安團長。“爛梨”摸摸長頭發,說:“走。”帶著兩個馬弁,邁開大步去了。
“讓開,讓開。”馬弁攆走圍觀的人們。
正剃著頭的主兒,一看來了穿黃軍裝的,嚇得連忙站起來,作揖打躬,賠著笑,一邊立了。他的頭才剃一半。
團長把盒子槍掛在剃頭挑子上,一腚坐下。
剃頭匠謙卑地一笑:“老總,你這活兒難做啊。”
“十塊光洋。”
“不敢。不過,你容我做活兒時多用些招兒,你得多擔待。”
“好說。”團長爽快,“剃不好,你別怨本司令不講交情。”
“一言為定。”剃頭匠按下團長的頭,在小銅盆里洗了,然后拿過剪子,“咔嚓咔嚓”,一通亂鉸。
那頭馬上狗啃似的難看。
人們“哄”地樂了。
團長有點兒臊了。
剃頭匠從地上抓了一把頭發渣,在團長頭上一陣好搓。
人們又“哄”地笑開。
團長太陽穴的青筋畢露,欲要發作,又忍住了,“嘿嘿”冷笑。
剃頭匠又抓一把沙土,在團長頭上揉。
人們看著平素蠻橫的保安團長,被小小的剃頭匠當眾戲弄,又高興又擔心。
“笑什么?”馬弁大怒。“咔咔”,掰開兩掛盒子的大機頭。
人們更憋不住笑。
團長氣得火冒三丈,兩眼盯住吊在剃頭挑子上的盒子槍。
剃頭匠這才不慌不忙地拿過刀,扯緊刀布,“噌噌”兩下,左手把頭,右手將明晃晃的刀子扔上去,穩穩地接了,在頭上“嚓”一刮,團長頭上露出青白的頭皮。
“嘖。”人們奇了。
團長覺得解癢,不由得斜挑起眼角兒,從怒到惑,從惑到喜。末了,像被抓撓的豬,哼哼地瞇上眼。
活兒做妥,團長便問他用的什么高招。
“老總,你這頭,在我們這一行叫——不說了。”剃頭匠一臉正經,“做這活兒,先得逗你發火,氣氣你,氣沖斗牛,頭上的皮才好平展,再用刀就和平常人一樣了。”
“哈哈哈,”團長大笑,“好。”摸出一把光洋,嘩嘩啦啦數出十塊。剃頭匠伸手要接。
“慢。”團長將剃頭匠按在凳子上,十塊光洋摞成一摞兒,在剃頭匠頭上擺好,然后掂過盒子槍。
眾人見過“爛梨”這一手,駭得立時作鳥獸散。
剃頭匠絲毫沒有害怕的樣子。
“叭”!上面的一塊銀元“當啷”落地。
剃頭匠只微微笑。
九聲槍響,九塊銀元落地。
剃頭匠微微一笑。
只剩貼在頭上的一塊。
“叭”!那塊銀元帶著錚響,飛出二十步開外。
眾人嘩地擁過來。
“有種。”保安團長大笑,揚起盒子槍,“跟團長我干吧。”
剃頭匠并不答話,收拾挑兒,撩起毛藍布袍的一角,在腰間灰帶子上掖好,飄然而去。
王偉民/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