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榮勝
得到梁羽生先生去世的消息是農歷大年初一的下午,是陳建功館長打電話告訴我的。當時不管怎么努力地讓自己平靜,我的心情還是一下子沉重了下來。
我年輕時讀過梁先生的新武俠小說,曾被梁先生淵博的學識和引人入勝的文筆所傾倒,他是我敬仰的前輩作家。到文學館工作,我結識了樂觀豁達的梁先生,被他那高遠無爭的大師風范所折服,他早已成為我們文學館的老朋友。在回家的路上,我滿腦子都是梁羽生。望著出租車窗外向后逝去的建筑,梁先生的一件件往事在眼前浮現,讓我沉重的情緒里又加進了有些控制不住的激動,以至坐在身邊的太太跟我說話都沒聽到。
那是2004年7月,我調到中國現代文學館工作不久,老朋友陳丹晨先生托人帶話,說定居澳大利亞的梁羽生先生已八十高齡,重病在身,有意將他一生創作的書籍、手稿等文獻資料捐回國內,文學館應該積極爭取一下。這是一個多么令人振奮的信息!文學館有數千位作家的文物文獻,但海外華文作家的只有幾十位。如果像梁先生這樣的海內外華人家喻戶曉的武俠小說大師能有文獻入藏文學館,文學館人怎么能不興奮?我在第一時間通報給陳建功館長。中國作協很快批準了我們的報告,同意由文學館組團赴香港,爭取在11月間梁先生從澳大利亞來香港接受嶺南大學名譽博士的時候見一面,表達文學館希望得到捐贈的意向。
11月23日上午在香港天地圖書公司的孫立川先生安排下,我和隨行的劉屏、王夢晨一行三人,在香港港青酒店815房見到了梁羽生先生和他的太太林萃如女士。梁先生起身歡迎,和我們一一握手讓座。衣著簡樸的梁先生一副學者風度,平易近人,絲毫沒有武俠大師的架子??粗孜t潤的面頰,聽著他洪亮而濃重的廣西夾雜廣東口音的侃侃而談,這哪里像“年過八十,重病在身”呢?
我和同行的王夢晨展開帶去的中國畫《多壽圖》送給梁先生。這是臨行前我請花鳥畫家閆品女士專門為梁羽生八十初度創作的。梁先生戴上眼鏡,仔細欣賞著品味著,情緒十分興奮??吹贸鰜砹合壬窒矏圻@幅《多壽圖》。我發現梁先生似乎在數著畫面上壽桃的數量,連忙告訴他:
“畫家知道您今年八十高齡,特意畫了九顆大桃?!?
梁先生笑得十分燦爛:“這是最大的數,我明白畫家的心意?!?
滿屋子的人都笑了。
大家重新落座,還沒等我們說明來意,梁先生就讓太太取出從澳大利亞帶來的創作手稿和文獻資料,交給我,面帶欠意地說:“人老了,拿不動很多東西,這是臨行前為你們準備的,不知合不合你們文學館需要。”
“需要、需要?!蔽乙幻鎽兄?,一面接過文獻放到茶幾上。
梁先生從文獻中抽出一張折著的宣紙說:“這是我在悉尼家中給你們文學館寫的一條字,留個紀念吧!”
我和同去的孫立川先生一起將宣紙展開,條幅上的四個大字赫然眼前:“還劍奇情”,落款是“梁羽生書”,還鈐了一方陽文的名章。八十歲老人的書法依然蒼勁有力。
客房里的氣氛是輕松的、愉快的,仿佛是老朋友重逢,談笑風生,無拘無束。梁先生告訴我:大量的東西都在悉尼,想請香港中文大學的教授楊健思女士協助整理后再捐給文學館。我說,到那時我還親自帶團去迎取。也許是大家把“迎取”聽成了“迎娶新娘”的“迎娶”,客房里又是一陣笑聲。
就這樣,我們要表達“希望梁先生向文學館捐贈文物文獻”的事,在笑聲中定了下來,并且已經開始了首批捐贈。梁先生的熱情無私讓我們代表團一行十分感動。那是一位前輩作家對文學館事業的真誠幫助與支持,更是一位海外赤子達觀胸襟的坦露。至今想起,仍然為之動情。
那一天,我們和梁先生談得十分開心。談到他的創作經歷,談到他的老師對他一生的影響,談到他對國內創作歷史小說的看法,談到他對國內圖書盜版猖獗的憤怒,甚至談到梁先生出生的年份和月份幾種說法。因為談得過了中午,梁先生執意請我們在他下榻的飯店吃了午飯。臨別時,我們相約在悉尼見。
2006年7月,我和文學館的王夢晨、張廣生一行如約飛赴悉尼。在悉尼梁羽生先生寓所,我們又見面了。梁先生和太太林萃如女士,以及楊健思教授一起接待了我們。老朋友相見,其樂融融。梁先生還像兩年前在香港見面時一樣的精神矍鑠,一樣的幽默健談。我們也和兩年前在香港一樣的又一次被感動。
在與楊健思教授一件件核對文物文獻清單時,我們發現近千件的文物文獻無一不與梁先生一生的不斷學習有關,無一不與梁先生一生的文學創作有關,無一不與梁先生一生的坎坷經歷有關。一件件文物文獻仿佛在向我們訴說著梁先生治學的一絲不茍,在向我們訴說著梁先生創作的才華橫溢,在向我們訴說著梁先生一生的筆耕不輟。我們作為后輩文學工作者,除了感慨、感奮與感動,還能有什么呢?
最讓我感動的是,核對完文物文獻清單后,梁先生拉著我的手,指著他書房里的東西對我說:“這里面的東西,哪一件你們需要,都捐給你們。”
我腦子里思忖著文學館應該向觀眾展示一個梁羽生創作那么多部武俠小說的書房,便脫口而出:“能不能把這張寫字臺和墻上的文玩字畫給我們,在文學館建一個梁羽生書房……”說到這兒,我突然覺得把寫字臺拉走,梁先生今后在哪里寫作呢?話不由得就停住了。
梁先生似乎看出了我的猶豫,爽快地說:“沒有問題的,我再買一個新桌子就是了?!?
7月26日上午,在中澳文化促進會會長何孔周先生和澳洲《星島日報》的傾力協助下,梁羽生文物文獻向中國現代文學館捐贈儀式在悉尼黃金歲月酒樓隆重舉行。到會的各界僑領、企業家、文化名人、社會賢達、新聞界負責人和各種媒體記者有一百多人。何孔周先生悄悄告訴我:“這在當地是空前的?!?
捐贈儀式專門從當地華語廣播電臺請來一位播音員主持。在奏過中澳兩國國歌之后,梁先生鄭重地將文物文獻清單交到我的手上。我把文學館特有的紀念品——銅制巴金手模——送給梁先生。梁先生接過巴金手模,激動地握著我的手說“謝謝!謝謝中國現代文學館!”
我說:“應該謝謝您,謝謝您對中國現代文學館的真誠支持!”
說著話我注意到梁先生激動得眼圈有些濕潤。
那個捐贈儀式是我終生難忘的。但更讓我難忘的是,就在那個儀式上,我們請來的嘉賓——中國駐悉尼總領事問我:“我在悉尼工作這么多年,都不知道梁羽生住在悉尼,你們是怎么知道的?”言者無心,聞者有意。正是透過這句話,我又一次感受到定居悉尼近二十年的梁先生那種嚴謹謙恭、淡泊名利的大師風范。
從悉尼回來,我與梁先生的聯系不斷。2007年初的春節前夕,我聽說梁先生赴香港參加一個活動,突然中風住院,滯留在香港。我與建功商量,利用我春節假期赴香港探親之機,探望一下梁羽生先生。建功說,梁先生給文學館做出那么大貢獻,應該給他帶上一萬元生活補貼,以備他在香港不時之需。但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香港九龍醫院,白天我在楊健思教授陪同下,把一萬元留給了病房里仍然樂觀幽默的梁先生,晚上,梁先生的太太林萃如女士就給我打來電話,說是她與梁先生商量過了,這錢太多,不能收,文學館經費不富裕,留在更需要的地方吧!我費盡口舌也說服不了梁太太。最后她只答應留下一千元作為過節用,其他九千元,第二天派人給我送了回來。這又一次讓我深深地感動。
梁羽生先生離我們而去了,竟然又是在春節前夕。他的音容笑貌無論如何在我的心頭揮之不去。建功讓我代表文學館起草唁電,勾起我對梁先生無盡的追思。在唁電的結尾,我向梁先生的夫人林萃如女士坦露了我們中國現代文學館同仁的心情:我們將以加倍努力的工作,使先生留給我們的文學遺產,在文學館得以永久珍藏,并不斷傳承和發揚。
梁羽生先生是中國現代文學館永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