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陶
1
我記得午夜大昭寺上空的閃電形狀。在這座沉睡的唐代寺院之上,瞬間而顯得銳利閃電,像陌生的藏文筆觸,又像我熟悉的漢字筆畫——當然,更為逼真的,還是像一枝巨長的、略為彎曲的荷梗。這枝耀眼的荷梗,使得寺院古老的銅瓦金頂,也難得的,在濃夜中吐出一瞬細細的金光。閃電的荷梗,是隱形的畫者在巔峰狀態下的一記點睛勾勒,巨長的、略為彎曲的閃亮荷梗之外,便是夜的無邊無際的墨色荷葉,便是荷葉之間,凡俗難見的墨色蓮花。
我在走回黑暗中的旅館。驟起的雨點落在頭頂,有雪域特有的涼意,還有難抑的、蓮子的青澀。
2
在頂果欽哲仁波切圓寂的前后,有許多奇異的征象,證明他的偉大,但最令我震驚和感動的事,發生在4000多里外的法國南部,一個靠近蒙貝里葉(Montpellier)名叫里拉林(Lerab Ling)的地方,這個地方即將在他的加持下成為禪修中心。我有一個住在那里工作的學生,讓他來告訴大家這個故事吧!
那天早上,天亮得比平常晚,晨曦的第一個征象是遠方地平線上的一道深紅光。我們正在前往鎮上的途中;當我們走近路的高處,供奉佛龕而位于未來道場所在地的帳篷,出現在我們右方的山丘上。突然間,一道日光穿透微曦,直接落在白色的佛龕帳篷上,讓它在清晨顯得格外明亮。我們繼續前進,當抵達通往城鎮的轉彎處時,某種突然的直覺,讓我們回頭看那個帳篷。我們大吃一驚。一道明亮的彩虹橫跨整個山谷,顏色如此明亮生動,好像伸手可觸一般。神奇的是當時并沒有下一滴雨,卻有鮮明燦爛的彩虹,與廣袤、清朗的天空輝映成趣。直到那天晚上,我們才聽說頂果欽哲仁波切已經在當天圓寂于不丹。我們都確信,那道彩虹是他對我們和里拉林加持的象征。(索甲仁波切,《西藏生死書》)
3
我所看見和觸摸到的布達拉宮外墻,都用不規則的石頭砌筑。早晨從住地出來,沿林廓北路西行,過溫州商貿城和區人民醫院,未到娘熱南路,就可看到視線高處布達拉宮激動我心的身影。這座建于公元七世紀、世界上位置最高的古代宮殿,在人車、街道、綠樹之流的圍繞烘托之下,特別地顯示出一種現世的清新、超拔與莊嚴。這跟我在夜間初見此宮時的感覺有很大不同。前一夜下了從西寧到拉薩的青藏列車,進入城區,目睹布宮的感覺,就像后來讀到的五世達賴羅桑嘉措贊美此宮的詩句一樣:“純金成幢焰火洪,普照世間光明中。”布達拉山上的紅宮與白宮,在燈光的炫耀輝映下,浮于世俗夜晚的幽暗大海之上,宛如幻景,于我有著強烈的不真實感。現在是早晨。也許是因為在雪域高原,早晨的空氣特別潔凈,對于來自世界低處的我而言,特別適合在此吐故納新。過娘熱南路,再穿越宗角祿康公園的一角(此處原為布達拉宮的后山花園,水碧林茂,昔為六世達賴、詩人倉央嘉措喜愛的流連之所,今天辟為敞開式公園,晨練者眾多),就可抵達包圍布達拉山的曲折外墻(宮在山上)。石墻素樸,沒有拒人千里的威嚴驕態。一般是刷成白色,不過由于風吹雨淋的緣故,有的段落斑駁脫落,露出內里一層年代更為久遠的土黃顏色。石墻上有的地方還鑿有粗糙的佛龕。我內心行禮于一幅石龕里的四手觀音像。藍、紅、白、綠、黃,描繪的菩薩像色彩非常奪目。端坐于蓮座的四手觀音,雙手合十,另外的雙手,一手捻珠,一手持花。觀音面容飽滿凝寂,頭戴寶冠,身后的佛光像年輕的彩虹。因為長時間的注目,佛龕里的觀音像竟微微有拂動的感覺。布達拉宮與觀音大士緣分深厚,布達拉,即觀音勝地普陀洛迦的梵語譯音,負載布達拉宮的布達拉山,實際就是一艘渡越苦海、普救眾生的航行之舟。
圍繞布達拉宮的轉經者,像水流一樣,懷著愛敬,日日洗刷著歲月中的古老宮墻。在東側墻外,是一片小小的廣場,這里憩息或騰飛著大群的灰鴿,布達拉宮的灰鴿。一位背著挎包的木訥老者,一手握住轉經筒和一只塑料背心袋,另一只手從背心袋里不斷掏出壓碎的玉米粒,撒向鴿群。鴿子不停地在墻頂和有碎玉米粒的磚地上旋飛起落,湛藍的晨間天空底下,朝陽給木訥老者和歡快的鴿群都鍍上了一層佛般的金色。宮墻外的街道旁還有三兩的地攤,賣的都是兩樣東西:草花和山楂。草花據說是供佛的,綠色莖葉,花朵是極其鮮艷的深桔黃和鵝黃,一束束扎好,零亂地攤放在平鋪的編織袋上。敞開的口袋內滿滿的山楂夾雜樹葉,野生的山楂很小,像一顆顆紅色的佛珠。一塊錢一小碗,我買了兩小碗,嘗一下,雖小,竟有著異常甘甜的汁液。
4
太陽和月亮當下就反映在清澈、平靜的水面上。同樣的,一切諸佛的加持,總是呈現在具有完全信心的人身上。太陽光平等遍照一切處,但只有透過放大鏡的地方,才能讓干草生火。當佛陀慈悲的遍照光芒通過信心和恭敬心的放大鏡時,加持的火焰就在你的生命中燃起。(索甲仁波切,《西藏生死書》)
5
在拉薩,我總是在以下三種聲音中告別夜晚的睡眠,開始醒來。
白楊樹間公雞此起彼伏的韌長叫聲中,我醒來。
武警年輕而又雄壯的操練聲中,我醒來。
發亮、筆直的微紅晨光,越過窗外的青色山峰,叩響我住處玻璃的清脆聲中,我醒來。
6
最重要的是,不要陷入我在西方隨處可見的“購物心態”:從一位上師到另一位上師,從一種教法到另一種教法,到處選購,不肯持續或誠心一意地修行任何一種法門。幾乎所有傳統的偉大精神上師都同意,最重要的是精通一種法門,以你全副的心來遵行一種傳統,直到精神之旅的終點,同時要以開放和尊敬的態度對待其他一切法門的智慧。在西藏我們常說:“了解一個,你就完成了一切。”現代流行的觀念,如:保留一切選擇、不必從一而終,正是我們文化中最大、最危險的迷惑,也是阻礙自我修行的最有效方式。當你繼續尋找時,尋找本身就會變成固執的觀念,把你征服。你變成一位修行的觀光客,忙得團團轉,卻沒有一點成就。誠如貝珠仁波切所說的:“你把大象留在家里,卻跑到森林尋找它的足跡。”(索甲仁波切,《西藏生死書》)
7
牦牛被大刀闊斧地剖開,皮已經不見。大塊鮮紅的牦牛肉,或用鐵鉤掛起,懸在柜臺上空,或就成堆地攤放在油膩闊大的柜面上。柏枝在粗大的牛骨頭旁燃煙,意在驅趕蠅蟲;有的攤主就直接用彩布條扎成的拂塵在撣趕蒼蠅。沾了紅白骨碴的砍刀,刃口,有如主人眼神一樣的戒備般的幽亮。
專售酥油的店面很小,坐放于門口的淡黃酥油,像膨脹的巨塊法式面包,它有好看而新鮮的切痕。看到切痕,你會懂得,什么叫真正的:“凝脂”。
繁雜鬧忙的街道兩邊,有許多曲狹的石巷通往這座藏城隱秘的更深處,那里是迷宮般的民居和寺廟。常有三兩打扮前衛的藏族少年,騎著自行車從巷中呼嘯而出。我進入迷宮陣中的一處民居。這是類似大雜院的建筑,房子圍住的公共空間中心,有水籠頭和一個泛黃的水泥水池。另外,大雜院里最醒目的,就是成排的用各種容器栽種的花草了。樓式民房的外墻都是白色,所有窗戶的四周都刷了黑色。幾乎每個窗臺上,也都種滿了正在綻放各色花朵的花草。一戶人家的門口,圍滿了孩子,原來是一個面容姣好的姑娘在賣她自制的涼粉小吃。一砣淡綠的涼粉放在木砧板上,誰要買,坐在矮凳上的姑娘,就用小刀切一塊下來,再仔細切成小方塊放入盤子,撒上碧綠的芫荽末和鮮紅的辣油,就成了。圍著的孩子有早買到的,就端了盤子在院中吃。一個個子很高、穿連衣裙的五年級藏族女孩,告訴說她會講漢語,她有一個弟弟在尼泊爾。院中閑站的一位身材魁梧的藏族大嬸,是賣自制涼粉姑娘的母親,她身邊同樣閑站的,是她的大女兒,涼粉姑娘的姐姐。她們家就在身后,前屋里有四個人在打麻將,供著小型佛像的里屋內,一個嬰兒酣睡在老舊的堆滿衣物的長沙發上。涼粉姑娘的姐姐說,孩子的爸爸在外面打工,她自己沒有文化,找不到工作。
流動的燒烤攤直接在街中間散發濃烈肉煙。同樣在街中間擺攤的,還有地上的蔬菜攤,三輪車上的水果攤、襪子攤、帽子攤。川流不息的男女老少幾乎全是藏袍。個體服裝店鱗次櫛比,絕大部分將攤子擺至店外。有的在賣大捆的草綠色軍用油帆布。在一個面積很大的賣餐具的街邊攤點上,我買下了兩只白瓷小碗,碗身都繪有纏枝花紋,顏色一為深黃,一為桔紅。
沿街還有那么多的甜茶館。幾乎每家甜茶館的內部都偏暗并且狹小,看起來有點不潔。類似課桌椅大小的桌凳擠滿店內,每家的顧客都不少,大部分是看起來像當地人的男性青壯年。甜茶館賣各種飲料,也供應簡單的藏餐。在一家叫“石橋”的甜茶館內,我喝的是5角錢一杯的酥油甜茶。環顧店內,大部分人的面前是一小瓶塑料裝的藍色百事可樂,有的喝剩一半,有的只剩三分之一——看起來他們都已在此坐了很久。掛在室內半空中,外殼已經油膩不堪的電視機里,正在放著香港搞笑槍戰片,所有的人都麻木地略微舉頭,神情滯滯地望著那個變幻畫面和發出聲響的蒙塵熒屏。
8
因為誠如蓮花生大士所說的:“完整的恭敬心帶來完整的加持;深信不疑帶來完整的成功。”西藏人知道,如果你把老師當作佛,你將得到佛的加持;但如果你把上師當作普通人,你只能夠得到普通人的加持。因此,要想得到上師教法的全部加持轉化力量,你就必須嘗試開啟自己最大的恭敬心。只有當你把上師當作佛時,像佛一般的教法才能夠從上師的智慧心來到你身上。如果你不能視上師就是佛,而只把他看作普通人,那么完整的加持就永遠不會出現,即使是最偉大的教法,你也無法接受。(索甲仁波切,《西藏生死書》)
9
在城市之外,七月西藏的日歷上,晃滿青麥零亂的影子。進一步,七月西藏的整個天空,從我個人的視聽而言,都晃滿青麥寂靜呼嘯的零亂影子。正在結實的巨碩的穗,沉甸甸的,似乎可以擂響所有等待的鼓面。青圓的麥稈幾乎全部交錯并且彎曲著,這一方面是因為穗的沉重,另一方面,這種姿勢還存留著夜晚高原強勁氣流的拂動痕跡。但是,在我的視野范圍內,沒有一株青麥是折斷的。它們深深地彎曲,甚至田地邊緣的快要觸到腥烈的土地,但是,沒有折斷。年輕的青麥如此堅韌。在廣袤的河谷,在緩慢起伏的坡地,零亂的青麥像是一支雄渾的青色軍團。無數在熾白日光下閃爍的麥芒,是他們攜帶的鋒利細箭,一旦發射,如雨珠般密集的麥芒之箭,遮天蔽日,整個世界將為之疼痛、黑暗。
青麥。在西藏的筆記本上,我記下了它們異于他地的獨特品性:凜冽。
10
當我遇到困難和危機時,我總是向蓮花生大士祈求,他的加持和力量從來不曾遺棄我。當我想到他時,我所有的上師都在他身上呈現。對我來說,他活在一切時刻,而整個宇宙也在每一個時刻閃耀著他的美麗、力量和存在。(索甲仁波切,《西藏生死書》)
11
藍的天,像在清水中洗濯三遍的藍色玻璃。玻璃破裂,藍色,仍在清澈的水里。而大小的湖,則是破裂的數塊藍天,分散著停駐高原。湖,因為切近的大地原色的襯托,比天來得更藍。
山頂的厚雪之瀑傾瀉下來,隨又凝固。仿佛下探身子的一條磅礴雪龍,瞬間,又被施受了定身之術。
無邊無際的藍天底下,是荒瘠的土紅色的雄偉之山。藍。紅。如此簡單。這時候,一朵白云,一朵孤零零的、濃郁的白云,慢慢地,從紅山背后翻越了上來。藍天之下,紅山之上,這朵白云,沉思著踱步。
——自然壯且美,但是相對人的生存而言,自然又是如此酷且烈。
12
首先,一束閃耀的水晶白色光(音“嗡”),從上師的額頭射出,進入你的額頭的氣輪,注滿你全身。這道白光代表一切諸佛的身加持,它洗凈你的身惡行所累積的一切惡業,它凈化你身心系統的氣脈,它給你諸佛的身加持,它強化你做觀想的練習,它開放你準備證悟遍一切處的本覺的慈悲能量。
其次,一束紅寶石光從上師的喉嘴射出(音“啊”),進入你喉嘴的氣輪,注滿你全身。這道紅光代表一切諸佛的語加持:它洗凈你的惡語所累積的一切惡業,它凈化你身心系統的內部空氣,它給你諸佛的語加持,它授權給你持咒,它開放你準備證悟本覺的光芒。
第三,一束閃爍的青金石藍色光(音“吽”),從上師的心射出,進入你心的氣輪,注滿你全身。這道藍色光代表一切諸佛的意加持:它洗凈你的惡思想所累積的一切惡業,它凈化你身心系統的能量或原創的本質,它給你諸佛的意加持,它授權給你可以做高級相應法,它開放你準備證悟本覺的本初清凈。
明白并感覺你現在已經透過加持,受到蓮花生大士和一切諸佛金剛不壞的身、語、意灌頂。(索甲仁波切,《西藏生死書》)
13
大門幽暗入口處巨大金屬經輪的某些部位,已經被無數的人手摸得細膩油亮。闊大舊紅的寺門上方,懸掛下大幅黑底白圖的法輪布幔。門前的小塊廣場上,擠滿了匍匐磕頭的虔敬信眾。從巨型經輪處的偏門入寺,是盛滿上午太陽的一方庭院。庭院的年代肯定久遠,因為不規則的鋪地青石的磨損程度,已經遠甚于入口處的金屬轉經輪。清冽的陽光從寺院上空斜著打下來,庭院走廊上,一根根古老方柱投布在地的陰影,粗長、漆黑。然后,就進入寺院真正的、非露天的內部:內庭。由庭院而內庭,就好像從白晝步入夜晚,光線低暗,燈火搖曳。整個內庭呈現為一個方型的建筑格局,圍繞著內庭和內庭上的覺康佛殿,是一圈室內的轉經廊道,順時針依次還有歡喜堂、無量光堂、藥師堂、觀音堂、彌勒堂、無量光堂、釋迦牟尼殿、彌勒法輪堂、獅子吼堂、菩薩王眷屬堂、彌勒四處堂、南門有鏡堂、富貴堂、無量壽九尊堂、三種壽命堂、意愿堂。我的身邊全是隨著隊伍緩慢前移的禮佛者。隊伍是超出想象的長,前部在朦朧內庭的燈火轉經廊道上蜿蜒,慢慢溢至太陽的庭院、有巨型經輪的寺門入口,最后才能看見已在寺前大廣場上的隊伍之尾。禮佛者男女皆有,其中有許多屬青壯年。人人都手拎或懷抱了不同大小、各種花色的熱水瓶,里面灌滿了敬佛的酥油。寺院的核心當然屬于內庭,內庭雖然體量很大,但由于并置那么多的佛殿佛堂,空中又懸滿了長短不一的各色帳幔,再加上如此數量的人眾,因此空間顯得尤其局促、擁擠。覺康佛殿前,數十位穿絳紅僧服的僧人,跏趺而坐,低聲誦經。每一尊佛像之前,成排的銅質酥油燈內都在閃爍火苗,禮佛的人們虔誠地往每一盞稍淺的燈內添加酥油,有的還向佛敬獻那種內地已不多見的小面額紙幣。成百上千盞酥油燈的火苗在幽暗內庭晃漾不停,因此,寺院最深處的一切,包括:雜沓的腳步,陰影或光明中表情各異的金色佛臉,嗡嗡如水流的誦經之聲,褪去艷麗卻仍存濃烈的彩色壁畫,柱礎的遙遠冰冷,火苗的現世溫暖……都似乎于晃漾的火影中,在盡情溶解;最后,所有這一切,又集聚成一股鍍了酥油潤膩的猛烈氣旋,在局促的寺內無聲奔突,不由分說地,匯入從古以來的、人的呼吸。
14
你的心要像天空一般開放,卻穩固在大地。(索甲仁波切,《西藏生死書》)
15
再次寫到布達拉宮。人神共居的布達拉宮,從歷史和整體而觀,是一盞燈,一盞暗紅耀目的宮殿之燈。在雪域漫長寒冷的黑夜,這盞古老的宮殿紅燈,便冉冉上升,到一定高度就凝定不動。這時候,睡眠的嬰兒會感覺溫暖,連最遙遠的雪山之頂,都能承受到它一抹溫柔的紅暈。
布達拉宮之燈,在不為我們所知的時候,上升,或者緩緩降落。布達拉宮之燈,在夜晚,映紅了天上的經卷。
16
我終于體悟到,否定死亡的可怕影響力,絕不止于個人層面,它影響著整個地球。由于大多數人相信人生就只有這么一世,現代人已經喪失長遠的眼光。因此,他們肆無忌憚地為著自己眼前的利益而掠奪地球,生活自私得足以毀滅未來。如同致力挽救亞馬遜雨林的前任巴西環境部長所說的,我們到底還需要多少類似的警告呢?
現代工業社會是一種瘋狂的宗教。我們正在鏟除、毒害、摧毀地球上的一切生命系統。我們正在透支我們的子孫無法償付的支票……我們的作為,好像我們就是地球上的最后一代。如果我們不從心理、心靈、見解上做一番徹底的改變,地球將像金星一般地變成焦炭而死亡。(索甲仁波切,《西藏生死書》)
17
窗玻璃明亮,只有窗框粗斜的陰影,投布在靠窗的潔凈長方木桌上。二樓的房間有近乎弧形的折角。同樣弧形的一圈室內窗臺很寬,靠著窗框,窗臺上豎著若干小幅的鏡框畫作,還間隔放有金屬的矮圓花瓶,瓶里插滿的新鮮黃艷草花,和我在布達拉宮外面的地攤上所見的一樣好看。闊大的木頭椅子搬開時感覺十分沉重,因而坐著也放心穩固。這里是一間面積不大卻很有名氣的藏式餐吧。
坐在這里,我目睹過暮前窗下熙攘的人群和遠處清冷的群山;也長久地注視過深夜雨后,泛著深青色雨光的寂寞石頭街道。
我熱愛這里青稞酒的味道。深涼,甘冽,在窗外藏藍的弧形星空護佑下,酒,似乎不會醉人。
桌上銅盞酥油燈的小朵火焰,總是飄忽;有流蘇的宮燈般的懸掛紅燈,則將紅暈浸染了整個空間。土黃的店內墻壁,讓人一瞬有身在寺廟的感覺。墻上掛著的兩幅梵高風格的油畫(一張畫此店的建筑,一張畫布達拉宮),于我有特別的相通之感。
人很多。喧雜。尤其是在夜晚。有壁毯、神像、座鐘、老照片、食物香氣、奇形怪狀的古器、深紅酒架以及流動藏樂的兩層的空間內,匯聚有各種顏色的眼睛和皮膚。也許是地處世界的僻遠之域,奇異地,從遠方到此的人們都會自然而然地解開束縛,這個餐吧內幾十本用粗糙藏紙手工裝訂的筆記本上,竟然存留了如此之多到此一駐的動人心靈。我隨手翻到的幾段是:
“剛剛跟第一次愛的人分手,走過了青海湖,走過了鳴沙山,走過了可可西里無人區,走過了布達拉宮,可是還忘不了他。也許忘記一個人真的需要很久很久。”
“今天所做的事,就是想你和呼吸。”
“在通天河時,幸運地發現了三江源碑,了卻一個心愿。在玉樹看了傳說中世界上最帥的男子——康巴漢子。我知道我決定要做的事沒人攔得了我,除了我自己。于是我一一實現了自己心中的一個個小小的心愿。輾轉來了拉薩,第一天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是真的喜歡。雖然目前只去了布達拉宮、色拉寺、哲蚌寺、大昭寺,但短短的三天時間,遇到了一個叫湯霞霞的女孩,一下子我們就成了朋友。”
“我終于實現了多年的一個心愿,和老媽一起來到了這里!”
“行走,我的簡單生活。這個地方是我遙遙路程中的難忘驛站。窗外的夜幕,閃爍的酥油燈,令我體悟到人生邊底最溫馨的成分。”
……
讀著這些字跡不一、墨色各異的文字,人世深處那些陌生卻誠摯的面孔,便會漸漸地,浮來眼前。
18
西藏傳統中最慈悲,及其對人類精神最崇高的貢獻,就是它對菩薩理想的了解和反復實踐。所謂菩薩,就是承擔一切眾生苦難的人,他踏上解脫之旅,不只是為了自己,還為了幫助其他眾生,他在證得解脫之后,并不就此融入絕對的境界或逃避娑婆世界的痛苦,反而選擇一再地回到世間,奉獻他的智慧和慈悲,來服務世界。全世界最需要的,莫過于這些活躍的和平使者,誠如龍清巴尊者所說的,他們“披戴堅忍的盔甲”,致力于宣揚他們的菩薩理念,并把智慧傳布到我們經驗中的每一個層面。我們需要菩薩律師、菩薩藝術家、菩薩政治家、菩薩醫生、菩薩經濟學家、菩薩教師、菩薩科學家、菩薩科技專家和菩薩工程師,我們需要隨處示現的菩薩,他們在社會的每一種狀況和每一個角落,積極地充當慈悲和智慧的通路,轉化他們及別人的心識和行為,不厭不倦地弘傳諸佛和其他覺悟者的知識,以保存我們的世界,并創造更有慈悲心的未來。(索甲仁波切,:《西藏生死書》)
19
我崇敬并由衷歡喜那座遙遠、空曠的佛寺。
錯落的僧舍沿坡而建,占地極大。茂密大樹、石鋪的凹陷坡道、幽深經堂、佛殿、曲折的屋巷,遍布其間。然而,整座寺院卻絕不雍塞,大自然和植物的新鮮空氣,疏朗往來。
藍天和低浮白云的下午,寺院內部到處都是強烈的光與影。強烈的、幾何圖形的光與影。我想到荷蘭畫家蒙德里安的畫作。
到處都是的,還有鮮花,隨意僧舍的僻靜墻角和高處窗臺,到處都是恣肆開放的喜悅鮮花。
白。黑。紅。金。依托著淡青山脈的寺院內的色彩。
入寺的時候,遇見那位端著盆子、舉步緩慢的絳紅老年僧人,他朝我微笑;最后離開的時候,又在寺內某處的一段矮墻上,遇見正在閑坐休憩的他,他朝我微笑。
絳紅的老年僧人的微笑,成為記憶,成為珍貴記憶中這座古老佛寺饋贈給我的永恒表情。
20
一想起在錫金那個美好的一天,一想起那些我所認識的偉大上師,不禁浮現一位西藏圣者永遠能夠啟示我的話:“當強大恭敬心的太陽照到上師的雪山時,他的加持之流將傾瀉而下。”(索甲仁波切,《西藏生死書》)
21
地球上真正的山川,無不給人生以深刻啟示。
在西藏,我所經歷或遙遠目睹的雄渾山脈,無不單純、寬廣、謙遜、緘默,但同時,誰都又能看出,它們內在所擁有的偉大、自信和結實力量。
我渴望這樣的啟示之力,灌注自己的身心。
22
佛陀自己說:“誰想到我,我就在他前面。”(索甲仁波切,《西藏生死書》)
23
我安睡于西藏的星空底下。黑藍的星群在屋頂上旋轉,散發出青稞和藏紅花的逼真氣息。現代文明元素的獰厲涉足,并未能撼傷這塊高原自給自足的古老強勁氣場。由雪峰、峽谷、牧場、奔騰的大河、宗教以及土著人民的野生呼吸匯融而成的強勁氣場,堅實地關照并承托了我的睡眠。
我幻然而視,一個孩子,也可能是一個佛陀,從低處躍上了祁連山脈,然后,這個靈活的身影,在祁連山脈、昆侖山脈、唐古拉山脈、岡底斯山脈、喜馬拉雅山脈之間,輕巧地跳來蹦去,一派天真,充滿喜悅。
這是地球藏著的圣地。這是顯示奇跡的樂園。這是如此似曾相識、卻又永遠無法抵達的故鄉。這是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