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壞壞
我已經死了。
從這里看出去,竟是一片光明。
這并非說明我置身于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我死之后,太陽依舊明亮。
——題記
這個秋天來的時候,并不似我想象中的那樣清冷。陽光充足,光禿禿的樹木在道路兩側依然挺拔,我傾聽著腳踩在松軟的樹葉上發出的沙沙聲響。我向前行走,離開了我生活了七年的家,我出門的時候本來有些依依不舍,當我置身于秋日絢爛的陽光之中,我的腳步變得輕快,變得那樣義無反顧。我知道我創造出來的那個小小宇宙,在我轉身的那一刻早已分崩離析,我不想回頭,不知什么時候,我開始感覺道路兩側的樹木正在飛快的向我身后奔跑,腳下的樹葉猶如被旋風卷起,在我身后緊追不舍。我雙腳離開了地面,世世代代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樹木和房屋都在我腳下變得渺小。
我面帶微笑,穿過薄薄的云層,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這真是奇怪,我剛剛離開家門幾分鐘而已,世界就變成了另外一番模樣。我忽然想起,我不是打開門走出來的,我是從七樓的窗戶飛出來的。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應該意識到這一點,終有一天我會離開地面肆意飛翔的。爸爸是那么的愛我,他的疼愛方式與眾不同,他一點也不顧及媽媽的擔心,回到家中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弱小的身體拋向空中,在媽媽的驚呼中,他總是能穩穩當當地把我接在手中。第一次難免有些害怕,以后的幾次我竟然在空中咯咯地笑出聲來,這大大地刺激了爸爸對我的熱愛。
那時候,我是那么的愛我的爸爸媽媽。
如今,我將永遠地離開了他們。
我面帶微笑,穿過薄薄的云層,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在另外的這個世界的拐角處,我看見了一位賣水果的中年男人,他的衣服有些破了,但眉宇之間的祥和,讓我感到意外驚喜。我突然想要買一枚蘋果,走過去才發現,自己口袋中只有一個恐龍蛋。這是爸爸媽媽不在家的時候陪我玩耍的玩具,它是塑料的。在我的懇求之下,我用恐龍蛋和賣水果的男人換了一枚蘋果。然后我坐在旁邊的臺階上開始吃屬于我的蘋果。我感覺有些饑餓,我想要是平時,媽媽應該喊我吃飯了,我喜歡媽媽喊我吃飯的方式,媽媽從來不大喊大叫。媽媽說,小寶貝,吃飯嘍。她總是那樣溫柔,語氣中帶有成熟女性對自己孩子的溺愛,讓我覺得她是全世界上最好的媽媽。
我把一枚蘋果吃完了。那個賣蘋果的男人走到我的身邊,伸出一只手,我看到他的骨節粗大,掌紋錯綜復雜。在錯綜復雜的掌紋上面,有一只白色的小恐龍。他笑著說,還給你。你該回家了。
我應該是一個很有禮貌的孩子,從小媽媽就在這方面對我進行嚴格的教育。我和賣蘋果的男人道謝之后,我騎著我的恐龍開始向前飛翔。
那應該是一所學校。學校靠近一條繁華的馬路,馬路上人聲鼎沸,車流不息。我的恐龍有效地避開那些小汽車,在人群中穿過,好不容易我們到了一片空曠的草地。我跳下恐龍,把它還原成一枚恐龍蛋,重新放回我的口袋。
草地很柔軟,我前面有許多發型各異的學生圍坐在一起,我走過去才知道,他們竟然是在朗誦詩歌。這個自稱“大路詩社”的幾位男成員因為剛剛吸納了一位文藝女青年入社而歡欣鼓舞,爭著搶著朗誦自己的詩歌,他們聲情并茂,有時候也會停下來介紹一下自己朗誦的詩歌的寫作背景和寫作經歷。而那位文藝女青年中規中矩地坐在那里,兩只手交叉放在自己的膝蓋處,注意力集中地聽別人朗誦那些經過修飾的語言。
李達維是這個社團創始人,也是這個社團的靈魂人物,在自己和其他人都朗誦之后,他開始向那位叫做洋洋的文藝女青年發出邀請,要求她也朗誦一下自己的作品。其他的人開始附和、鼓掌。剛剛進入大學的洋洋很靦腆,她說自己不會寫,但很崇拜詩人,自己也非常熱愛詩歌,要是一定要朗誦的話,她就朗誦一首葉芝的《當你老了》。
洋洋說完,在大家的掌聲中站起身來,雙手在起立的同時,順著后腰掠過臀部,規整了一下坐亂了的連衣裙。然后,她把雙手放在胸前,運了運氣,面色潮紅地開始了她的朗誦。
當你老了,頭發灰白,昏昏欲睡
在火爐旁打盹,你拿下這本書
慢慢閱讀,回憶你眼神中
曾經有過的柔光與陰影
多少人愛過你那時的風采
他們迷戀你的美貌 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
只有一個人用朝圣般的靈魂愛你
愛著你臉上日益蒼老的憂傷
…………
在洋洋朗誦詩歌的時候,我一直注意著她的神情,她略微低著頭,臉上帶著少女的紅潤,兩只大眼睛,顧盼之間含情脈脈。我突然覺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個女人,從未有過的親近感,讓我不斷地想起一些往事。那似乎是一張照片,盡管那張照片已經有些泛黃發舊,但照片上那個女人,其神態,其眼神,甚至那條連衣裙都一模一樣。但是,那些家伙的鼓掌聲打亂了我的思緒,她的嗓音有如天籟,她的情感之于這首詩歌渾然一體,但你可知道那時候她還是一個姑娘,一個處女。
后來她畢業到廣播電臺找工作的時候,在眾多評委面前仍然朗誦了這首詩歌,同樣感動了評委,如愿以償地走進了她的廣播事業。
后來,我有些困了,我便躺在草地邊一條長椅上睡著了。那一覺我竟然睡得很好。我曾經對我活著時候的每一個夜晚都充滿了難以言說的記憶。我經常在剛剛熟睡之后,便聽見爸爸開門的聲音,他會到我的房間看看我是不是已經睡著了,有時候他也會在我的小臉蛋上親一下,但我討厭他堅硬的胡子茬,胡子茬扎在我的臉上,讓我奇癢難當。所以,每一次他親完之后,我都會馬上翻過身去趴在床上接著睡。我第二次進入夢鄉不久,媽媽就下了夜班,我能清晰地聽見鑰匙在鎖孔中轉動的聲響,我知道爸爸也沒有睡覺,他在看一場足球比賽,不用看也知道,爸爸面前準是放著一瓶大哈啤。大哈啤是爸爸的最愛。媽媽走進屋子之后,房間內擁有片刻寧靜,連電視機的聲響都沒有了,但這也僅僅是一會兒工夫。過了這一小會,就像暴風雨襲來一樣的爭吵就爆發了。我永遠不知道,他們為什么那么爭吵。我躲在被窩里,用手把耳朵捂得嚴嚴實實,即使這樣仍然無法逃離劫難。那雙大手我知道一定是爸爸的。他毫不客氣地掀開我的被子,把我從被窩中抱出來??蛷d里的燈光太刺眼了,我閉著眼睛聽爸爸問我,他要是跟媽媽離婚,我跟誰。我跟誰?他讓我作出一個艱難的選擇,我哭了。一邊揉眼睛一邊哭,就是不回答這個問題。媽媽對爸爸說,你不要折磨他了,他還是一個孩子。媽媽也哭了。此后的好多個夜晚,我經常像犯人一樣要接受這樣的詢問,然后,我回到房間,媽媽還在一直掉眼淚……
現在,我終于可以安安穩穩地睡上一個好覺了,雖然半夜的時候我曾被凍醒過一次,但我只是翻了個身,又接著睡了。
我尚未睜開眼睛,便聞到了一種花香,我從長椅上坐起來,周圍的丁香樹已經是鮮花爛漫。在這個城市,每年都有這樣一個短暫的季節,丁香花的味道漫布大街小巷,尤其是在這所學校中,味道更是淳樸芳香。我站在八角亭邊的一株丁香樹下,發現了一枚五瓣丁香花,傳說中五瓣丁香花能給人帶來好運。這時候,我看見了李維達,他的身邊就是洋洋,他們兩個人手牽著手,在八角亭的林蔭道上朝我走過來。我決定把丁香花送給他,因為我發現他們已經在談戀愛了。
許多年之后,當洋洋和李維達決定結婚的時候,李維達問洋洋為什么喜歡他。
洋洋說,因為你是一個詩人。
你還記得我剛剛走進大學的時候,你朗誦你寫的詩歌嗎?
李維達說我當然記得《下一站就是冬天》,這首詩曾經給我帶來榮譽,如今它又帶給我愛人,多么奇怪。
奇怪什么?
奇怪我們為什么會在一起,奇怪我們的將來會是什么樣子?
你知道明天會是什么樣子嗎?你只知道昨天和現在,或者你連現在都確定不了,你很懦弱。
詩人都很懦弱。
他們走進丁香樹,在丁香樹下擁抱,互相親吻。李維達的頭發碰掉了一枚丁香花,丁香花輕巧地落在李維達的肩頭,闖入了洋洋的眼睛,洋洋看得清楚,那是一枚五瓣丁香,她激動地對李維達說,我看見了五瓣丁香。
我看見少女洋洋小心翼翼地捧著小小的五瓣丁香,似乎這朵花就能給她的生活帶來奇跡一樣,她對眼前的男人說,等我畢業我們就結婚吧。
洋洋微笑著看著周圍美麗的景色,像是在尋找給她帶來五瓣丁香的我,只不過,她是看不到我的。我躲在最邊上的一株丁香樹后,看著她和她的男朋友。
我知道她想邀請我參加他們的婚禮。
我想我該走了。我該回家了。
當我想到回家這個字眼的時候,突然悲觀起來。我已經沒有家了,我從那里走出來,意味著我將永遠無法再回到過去。我只能向前走去,我相信一定能到達一個地方,那是一個給我溫暖的地方。
我的恐龍呢,它還在我的口袋中睡覺,自從被賣水果的中年男人碰過之后,我的恐龍就有了飛翔的本領,這曾經讓我欣喜若狂。不久后我就發現,我的恐龍變得嗜睡。它經常馱著我在飛行的途中,睡起覺來,但這并不影響它的飛行,它仍然能準確地避開空中的飛鳥,以及現代人建立起來的高高的建筑。
我們在一個有水的地方降落,它馬上蹦進了我的口袋睡覺去了。
我看見一個男孩蹲在水邊看著一群鴨子在水中游來游去。
男孩的鴨子丟了,他找遍了整個村莊,仍然不見那只鴨子的蹤影,他相信一定是過路的外鄉人偷走了他的鴨子。他絕望地望著眼前的一汪死水,悲傷到了極點。
他再等待,等待太陽下山,等待父親的裁判。
這時候,男孩的父親來了,他抓起男孩的衣領,拖著男孩往回走。男孩掙扎著要自己走路,當他站穩腳步的時候,我發現男孩的褲腳竟然是一長一短。
男孩的父親操著一口東北偏北的方言,我很難聽懂。他大概訓斥著男孩沒有看管好鴨子。男孩低著頭不言語,似乎已經承認了自己的過錯。所以,男孩在水邊呆呆地看著游來游去的鴨子,盡管那是別人家的,他也想過趁主人不在,偷偷地抓回一只來彌補自己的疏忽大意。
很顯然,一切都晚了。
后來,男孩漸漸地長大了,上了小學、中學,并因為成績優異考上了大學。男孩的父親則在生活的艱難跋涉的途中漸漸地蒼老了。
一次,男孩的父親從鄉下進城去看望他,因為父親知道男孩交了女朋友,所以特地買了些水果,讓男孩給她的女朋友。男孩的父親對那女孩印象極好,臨別時男孩和他的女朋友一起送別這位老人,老人悄悄地對男孩說,要把握好這個閨女。然后,老人轉身離去。老人的背影,漸漸地融入其他的背影當中,但深刻地印記在男孩的女朋友心中。多少年之后,她站大學的講臺上,用她甜美而有磁性的聲音朗誦朱自清先生的著名散文《背影》的時候,她想起了那一幕,雖然,那時候她已經失去了丈夫,但老人的身影她依然記憶猶新。
我是在經過那一大片教室的門口的時候聽見她的聲音的。我曾經那么迷戀這個聲音,它多少次的伴入睡,它講述過無數篇外國童話中國故事,無論唐詩宋詞抑或神話傳說,它都演繹得恰到好處。但老師只不過是她的一個兼職。
我走進教室,坐在最后一排。教室里面沒有幾個學生,我前面的兩個女孩子,不停地說著悄悄話。我知道她已經發現了她們不遵守課堂紀律的行為,但并沒有理睬,這樣的學生她見得多了,花著父母的血汗錢,上一回大學什么都沒有學到,這讓她很困惑,也很失望。
她的聲音真是魅力無窮,她朗誦《周總理,你在哪里?》的時候,教室里突然變得很安靜,估計是被那聲音所吸引,兩個女孩開始暫停了她們的談話。我聽到她朗誦到最后,竟然哽咽。我抬起頭,目光穿過人群的夾縫,看到一張淚水滂沱的臉。我一下子哭了。
我必須離開,我不能讓她看見我的哭。
教室的后門開著,我偷偷地溜走了。
我的恐龍還在睡覺,我把它喚醒。我們一直飛到星星布滿天空的時候,在一座建筑物的頂端休息。它和星星之間的距離看起來并不遙遠,我猜想我的恐龍如果不是那么嗜睡的話,一定能飛到離我們最近的星星上去。
但是,現在它已經睡著了。
城市的上空很靜,我又一次聽到了那個聲音。
它在夜里變得更加耐人尋味,那一刻我突然知道,她的靈魂就是美麗的聲音,她的靈魂的靈魂在這個城市的夜晚。
從第一次她走進直播間的時候,就注定了她要靠聲音為她帶來生活的保障和榮譽。那時候,她有很多聽眾,她通常會選擇一篇哲理故事在舒緩輕松的音樂的伴奏下,讀給她的聽眾。然后,她會主持一個開放式的討論話題。談人生,談理想,談經典老歌,談歲月情懷,無論談什么,她都是那么從容不迫,她通過電波結交了很多朋友,她從來沒有見過那些如時守候在收音機旁的朋友們,但那些朋友們都說他們和她沒有距離。因此,很多人都愿意聽她的聲音,哪怕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情,隨便聊上幾句也好。
我突然想見到那個寫詩的男人,由于我的恐龍在飛行的時候睡著了,錯過了他和那位叫做洋洋的女孩的婚禮。為了這件事情,我還跟我的恐龍吵了一架。它答應我以后不再飛行途中睡覺,但它并沒有恪守承諾。它仍然那樣嗜睡。
雖然我沒有參加他們的婚禮,但我想詩人的婚禮一定很浪漫。他也會為能迎娶美麗的新娘而激動得熱淚盈眶。新婚燕爾,他們的生活也一定會很幸福,那種幸福他們會不會小心翼翼的珍藏,好讓他們在以后更長的道路上仔細品味呢?
在寧謐的夜空之下,繁星閃爍著眼睛,它們看到的世界是不是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呢?
李維達大學畢業后,進入了一家報社。社長看了他的簡歷,以及他曾經發表的詩作,認為這是一個可以造就的人才。他拿到記者證的那一天,他和洋洋在一家他們常去的小餐館中,一人要了一瓶哈啤,兩個小菜,準備慶祝一番。
那時候,他們都對生活充滿了一些幻想。誰知道,幻想那么不可靠。來的時候事態迅猛,走的時候冷酷無情。
幾年之后,當李維達決定在報社一展拳腳的時候,當初招他入社的領導,在一場明爭暗斗的權力爭奪中敗下馬來。俗話說,女怕嫁錯郎,男怕站錯行。李維達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竟被卷入到那場權利爭奪之中,成了那一方小權利之戰的犧牲品。他從政文部首席記者發配到報紙的邊緣角落文藝副刊。文藝副刊倒也清閑,每周兩個版面,看一看稿子,喝一喝茶水,一周就這樣打發了。只是當初的雄心壯志,在諸多事物之中消磨得差不多了。而這時候,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兒子,成了他唯一的安慰。
本來他是不打算過早的要孩子的。他和洋洋在結婚前就達成了共識,事業為先,孩子為后。只是現在的偽劣產品太多,安全套都變得不安全了。妻子的意外懷孕,曾讓他心情十分沮喪,他認為這個世界太可惡了。讓這樣一個小生命來到這個可惡的世界,簡直就是做父親的不負責任。
這是一個讓窮人憎惡的時代,孩子卻不屬于窮人。
而洋洋卻滿懷幸福,或許這是女人的天性。她們天生就是做母親的,孩子不僅僅是她生活的一種寄托,更像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一種偉大的延續。
洋洋堅持要把孩子生出來,李維達拗不過,只好順從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孩子的出生,讓他對生活重新激起了熱情?;氐郊抑械谝患戮褪窍矚g一下自己的兒子,他是那樣的弱小,他什么時候才能長大,長大后讓他寫詩當詩人還是讓他踢足球,或者去唱歌,唱歌也有前途,他竟然頭昏腦脹地在尚未滿月的孩子面前胡思亂想起來。
我無意中見過他們的孩子,我的恐龍在他們七樓的窗前停留過,我看到那男孩兒的嘴巴拱著他母親的奶頭。洋洋的乳房很大,很腫脹的樣子。小孩子非常貪婪,他的貪婪跟我小時候一樣一樣。
我是說我也曾經擁有過這樣一對腫脹的乳房,我每天必須摸著它才能睡著,不然的話,我就心煩意亂到處狂抓,甚至痛哭流涕。媽媽說這孩子是不是病了。爸爸說,小孩子都這樣,他小時候也這樣急赤白臉地尋找他媽媽的乳頭。
我是什么時候失去這對腫脹的乳房的呢?
我曾經那么喜歡它的形狀,喜歡它的味道,那種奶香的味道,讓我迷戀得不能自拔。但有一天它還是背叛了我。它的形狀沒有改變,但它的味道再也不是奶香的味道,它變得苦澀,一種很特別的苦澀。媽媽說,那是一種淚水的苦澀。
難道媽媽每天都會流很多淚嗎?只有心情苦澀,淚水才是苦的,苦澀的淚水又是如何變成奶水從乳房中淌出來的呢?
許許多多的問題,我都沒有答案。
因為奶水的味道改變了,我曾大哭無數次,但都沒有換回香甜的奶水。于是,我一狠心,從乳房和奶水的夢魘中走了出來。如今,我已經完全走出來了,并且再也回不去了。
我想,李維達和洋洋的小孩也會有這樣的一天。
那一天過去之后,他開始和父親在一起踢足球。
有一次,我也在場,他把球傳給我,但我沒有接住,足球從我腳面上擦過,滾到了小區的排水溝里。他氣憤地罵了我一聲臭腳,然后自己去撿球。我覺得他變得成熟了,他罵人的姿態太像一個成熟的球員。我看見過電視中那些球員都在罵人,雖然聽不太真切,但那口型都是標準的罵人口型。
然而,他的爸爸,那位曾經的詩人,對他的球風給予大加贊賞。他希望兒子就這樣踢,踢出中國,踢向世界,踢到全人類。
我的爸爸曾有過這樣許諾:他答應帶我到世界各地去玩的。但他說話不算數,我經常一個人在家里,和我先前不會飛的恐龍玩耍,那可愛的恐龍合上就是一枚蛋,打開就是一只有鼻子有眼有嘴巴有尾巴的恐龍。這恐龍是舅媽從很遠的地方給我帶回來的生日禮物。媽媽說舅媽生活在美國,我問美國在什么地方,媽媽說那是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
我一點也不計較媽媽這樣敷衍的回答,因為我的主要注意力還在恐龍身上,我們在一起玩,讓我忘掉了一個人內心的孤單。
爸爸說要帶我到世界各地的,可是過了幾個小時,他便把他說過的話忘得一干二凈。此后的一段時間,爸爸開始忙碌起來。因為工作需要,爸爸每周都要到另外一個城市工作。周一從家里出發,周末才能回到家。聽媽媽說,爸爸的報社投資在那個城市開辦了一家公司,爸爸就在那家公司工作。
我想爸爸是不希望去那個公司的,他甚至不喜歡那個荒蕪的城市。從那時候起,我就發現爸爸開始抑郁。他在周末回家的時候,也不如先前那樣對我親熱。以前的調皮,在爸爸面前或許能換來熱情的歡笑,而現在,只有他冷漠的喝斥。
爸爸經常一個躲在房間里大量的抽煙。我從門縫看,屋里面煙霧籠罩,爸爸有時候也在濃濃的煙霧中猛烈地咳嗽。父親開始在家庭成員面前變得脾氣暴躁。他不僅對我變得冷漠,對媽媽也是如此。還經常對媽媽發火,而我完全不知道為什么他會發這么大的火?
直到有一天,媽媽對我說,爸爸的公司破產了,他已經下崗了,沒有工作了。
我聞到男人身上濃重的酒氣,他一把把我抱在懷里,我的頭緊緊地貼在他汗津津的胸前,這我感到呼吸困難,像馬上就要被憋死了一樣難受。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掙脫。
男人說,兔崽子,你是不是我親兒子?
我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我看著屋子里的那個女人。
女人對男人說,你不要胡來,嚇著孩子!
你有什么資格來教訓我,你以為你是誰啊
我是洋洋,我沒有覺得我是誰,李維達你放尊重一點,喝點貓尿,喝人肚子還喝狗肚子了!
我告訴你,別以為你得了個“韜奮”獎就有什么值得在我面前擺譜的,我告訴你,你還不如掏大糞的。
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當個小破播音組長,還是副的。還真拿自己當領導了,在家里我他媽才是領導。我他媽才是一把手,你知道不,你是一個副的。
我和我的恐龍親眼目睹了這樣的場面。我害怕極了。我沒有想到當年的詩人,會成為我現在的爸爸;我更沒有預測到,在丁香樹下面海誓山盟的男人,會對他賢惠而事業有成的妻子大打出手;我也沒有想到,他是那么討厭我的出現;我更加沒有想到這個農村出來的男人,最后竟然精神異常分裂。
我沒有預測未來的能力,我還是個孩子,我怎么能夠理解大人世界中的痛苦和歡樂。我看著媽媽沮喪的神情,我只能伴隨著她流淌的淚水失聲痛哭。
秋天的屋子,冷冰冰的,我一點也不愿意呆。我從七樓的窗戶望出去,前方是個不大的公園,很多老頭圍坐在一起嘮家常,曬太陽。我看到那些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他們都自由自在的奔跑戲耍。
我想到外面去。
我想到外面去,是因為我不愿意和爸爸在一起共處。他的脾氣越來越不好,經常喝得醉醺醺的不算,與母親吵架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有幾次,他甚至粗暴地打媽媽的嘴巴。而我的媽媽,那個全世界最善良和最柔弱的女人卻顯示出了堅強的一部分。她已經決定和他離婚。她說今夜我要上班,明天一早我們就辦理離婚手續。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仍然具有質感,只是更加堅定,擲地有聲的堅定。
媽媽走了,屋子里很冷。爸爸拿著酒瓶子,咕咚咕咚地喝。他沒有阻攔媽媽,他也可能覺得生活已經無法再這樣繼續下去了,離就離,怕誰???在母親走后,他反復的磨叨這句話。
媽媽為什么不把我也帶走呢?我開始埋怨媽媽,把我帶走,我也不會打擾你工作的,我是一個乖孩子,媽媽你應該知道的?。?/p>
爸爸拎著酒瓶,看著我。我發現他看看我,像看一只奇怪的小野獸。他向我走來,我開始緊張,我后退,后面是墻,我的后背和雙手緊緊地挨在墻上。墻很涼。
他蹲下了——我從來沒有這樣害怕眼前這個男人,也從來沒有感覺到眼前這個男人變得如此陌生——眼睛和我平視,我發現他的眼睛血紅。
他說,我和你媽媽離婚,你跟誰過?
他的眼睛像要淌血,我害怕極了。我哭了。我不說話。
他再次問我這個問題,語氣越加嚴厲。我仍然哭。仍然不說話。
他打了我一個嘴巴,然后雙手搖晃我的肩頭,狠狠地說,我再跟你說話啊,你啞巴嗎?
他打我嘴巴,我都沒有感到一點疼痛。我就是哭。
他開始抓住我的頭發,搖晃我的腦袋。我的嗓子已經哭啞了。
他不依不撓,把我甩出去,我便摔倒,腦袋撞倒了茶幾的一角,茶幾倒塌,玻璃嘩啦撒了一地。
我覺得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在腦后流進了我的脖頸子。我伸出手一摸,那里粘糊糊的,但是我仍然沒有疼痛的感覺。
他把我提起來,縱聲狂笑。他說我知道你是要跟那個女人走的,你倒他媽的說話??!
他把我提到窗邊,打開窗子,我感到外面的風吹來,涼絲絲的。
他又一陣狂笑。
他把我的身體置身于窗外,他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嘴里一字一句地說,你不說話,我就把你扔出去。
外面的風吹在臉上,真舒服啊。我勉強的抬起頭,說我不害怕你。
他的手開始發抖,直到最后,手松開了……
就這樣,我從窗戶飛出了這個家。
從空中墜下的一切都是自由的。
我面帶微笑,穿過薄薄的云層,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在另外的這個世界的拐角處,我看見了一位賣水果的中年男人,他的衣服有些破了,但眉宇之間的祥和,讓我感到意外驚喜。
我記得媽媽用她廣播式的聲音給我讀過一篇童話,童話上說,上帝就是一個賣水果的男人。
賣水果的男人給了我一枚蘋果,并賦予恐龍飛翔的本領。這讓我十分感動。我記得那個男人手指上粗大的關節和錯綜復雜的掌紋。他遞給我恐龍蛋的時候還跟我說了一句話,他說,你爸爸是一個恪守諾言的人。
那時候我還無法完全理解這個男人的意思?,F在想起來,在我從窗戶自由墜下的時候,身后一條黑影,對我緊緊跟隨。難道那個黑影就是我的爸爸,他也跟我一起來到了另外的世界。
賣水果的男人說,你爸爸答應你要帶你去世界各地的,你忘記了嗎?
那我媽媽怎么辦呢?
我會保佑她的。賣水果的男人的聲音很弱小。
恐龍已經飛了起來。
它的下一站就是馱著我到世界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