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那年夏天,當遍地的高粱、玉米長起來的時候,我離開家鄉的平原,到幾百里外的山區去當煤礦工人。在此之前,我一心二心想走出去,以擺脫我們那里纏人的黏土地。那時階級斗爭的弦繃得很緊,到處都是警惕的眼睛,想通過非正規渠道走出去,差不多像登天一樣難,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被當成流竄犯給捆回來。而正規渠道少而又少,一年一度的秋季征兵,是鄉下的年輕人每年唯一走出去的機會。我連續兩年積極報名參軍,并被允許參加體檢。我的身體沒有問題,但我父親歷史上有些問題,征兵辦公室一對我進行政治審查,就把我刷了下來。當兵不成,當工人的機會被我抓住了。十多年以來,這是外地的工礦企業第一次到我們公社招工,每個大隊只有一個名額。因我和我們大隊的會計關系比較好,他把招工的消息及時透給了我。我馬上買了一盒香煙,分別找到大隊支書和大隊長,給他們每人遞了一顆煙,便把當工人的名額爭取了過來。負責到我們公社招工的只有一位中年人,他一再說明,這次招收的是煤礦工人,要到很深的井下挖煤,工作很艱苦,而且有一定的危險性。他的意思是提前給我們打預防針,免得到了井口,腿肚子轉筋,再跑回來。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只要能讓我出去,什么活兒我都能干,什么苦我都能吃,什么危險我都不畏懼。我不認為到外邊是去下井,相反,我覺得我的老家才是井。我的老家就像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在老家那口枯井里,我被憋悶得都快喘不過氣了。離開老家,我總算從井里出來了,并如同插上了翅膀,頗有些天高任鳥飛的感覺。
我們公社有三十多個大隊,那么這次所招收的工人就是三十多個。一天下午,在熾熱的陽光下,我們被安排登上一輛敞著口子的卡車,卡車準備先開到縣城,在縣城住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與其他公社所招收的工人一起拉到礦區。在三十多位同鄉里,我原以為我連一個人都不認識。是呀,我們公社的地面那么大,一個大隊包括四五個村莊,才招收一個人,誰能認識誰呢!然而,當我背著粗布被卷兒攀上卡車的車廂時,發現有一個人好像有些面熟。稍停片刻,我回過眼再看,就把這個人認出來了,他叫楊澤光,是楊樓大隊的。為什么是楊澤光呢?楊澤光在家里好好的,為何也要去當煤礦工人呢?楊澤光的出現,對我來說,好比天空移來的一片云彩。這片云彩對別人來說也許沒什么,可云彩投下來的陰影卻恰恰罩在我心上,使我本來明亮的心情一下子暗淡許多。我相信,我認識他,他不一定認識我。我皺了一下眉,決定裝作不知道他是誰,對他采取拒絕的態度,既拒絕再看他,更拒絕和他說話。
我有兩個姐姐,大姐和二姐。她們在村里還有不少姐妹。楊澤光的名字,我是從兩個姐姐和村里姐妹們的談話里聽到的。她們老是提到楊澤光楊澤光,我就把楊澤光這個名字記住了。一說到楊澤光,她們的神情就有些興奮,好像每個人的眼睛都在放光。她們大概以為我年齡還小,什么都不懂,說話不怎么背我。她們忽略了我也是個男的。一個男的,不愿意聽到一幫姑娘老是談到另外一個男的,一聽她們提起楊澤光,我心里就有些不快活。有時見她們說到楊澤光時那種情不自禁的樣子,我都為她們感到不好意思,甚至想打斷她們的談論。我不明白,楊澤光憑什么讓我們村的姑娘們老是把他掛在嘴上呢?也是在姑娘們的議論中,我逐漸知道了有關楊澤光的一些情況。楊澤光的爹是楊樓大隊的黨支部書記,楊澤光是楊支書的獨生子。楊澤光不用下地干活,他是大隊電話室里的接線員。楊樓原是一個鄉,合并成人民公社后,鄉政府撤消了,變成了楊樓大隊。楊樓大隊作為原來的鄉政府所在地,駱駝倒了架子還在,電話室和接線員仍保留著。楊澤光本來就長得白凈,加上風吹不著,日曬不著,他又天天往臉上擦雪花膏,人就顯得更白。人趁衣裳,馬趁鞍妝。楊澤光不光人長得好,穿衣服也很講究。他身上沒有粗布衣,穿的都是洋布衣。他的衣服不用手工縫,都是機器軋的制服。冬天,別的青年都戴不起圍脖。他的銀灰色的長圍脖,前面一甩,后面一甩,比戲臺上文小生帽后的繡花飄帶還贏人。我們村一位姓普的姑娘說:依我看,楊澤光,一十三省數第一。有姑娘對普姑娘說:你看楊澤光那么好,你怎么不嫁給他呢?普姑娘說:想嫁給楊澤光的閨女不知有多少呢!
普姑娘后來嫁到了楊樓。不過她嫁的對象不是楊澤光,是另一個姓李的小伙兒。來年正月初二,李小伙兒要到普姑娘的娘家走新客。走新客是一個較為隆重的儀式,新女婿須給岳父岳母送禮。送禮就要抬盒子,抬盒子就要請人。李小伙兒請的抬盒子的人其中之一是楊澤光。楊澤光要來我們村,這個消息在春節前就被我們村的人得到了。人們互相轉告,楊澤光要來了,楊澤光正月初二來。不光姑娘們互相傳遞消息,連那些已結過婚的媳婦們也把消息傳來傳去。張嫂把消息報告給王嫂,王嫂忘了誰告訴她的,以為自己最早得到消息,又把消息報告給張嫂。事情就是這樣,風吹浮萍萍碰萍,楊澤光即將到來的消息使她們變得有些亂套。等到正月初二楊澤光到我們村的那天上午,我們村的人差不多都到普家去看過了。新客是李小伙兒,李小伙兒應該是儀式的主角。可是,人們對李小伙兒并不怎么關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抬盒子的楊澤光身上去了,仿佛楊澤光成了走新客的主角,楊澤光的風頭大大蓋過了李小伙兒。
我不想去看楊澤光,但我沒有管住自己,還是去了。我給自己找了一個理由:戲場子里看戲,多我一個不算多,少我一個不算少,我倒要看看,楊澤光到底是長著兩個鼻子呢,還是長著四只眼?楊澤光正坐在桌邊的一只長條板凳上抽煙,他大概知道屋里屋外的人都在看他,他就故意塌著眼皮,不看任何人。我看他的樣子有些傲,還有那么一點兒造作。可笑的是普姑娘,她臉上撲了粉,還施了胭脂,滿鼻子滿眼都是喜氣。村里每過來一個姐妹,她就把楊澤光指給人家看,說看,那個大眼睛的就是光。她把楊澤光叫成光。她說光是楊澤光的小名。能請到楊澤光抬盒子,好像給她臉上增了光。又好像,她的女婿不是李小伙兒,而是她心儀已久的楊澤光。
因為人多,每人又都帶著行李卷兒,上了卡車,我們不能坐著,只能站著。停放卡車的地方,是公社糧站門口的一塊空地,公社放露天電影都是在那兒放。站在卡車上,我覺得自己高了不少,空地邊的樹木矮了不少。負責招工的中年人走過來了,他手里提著一個大號的黃帆布提包,提包里裝得鼓鼓囊囊,不知裝的是什么。他拉開卡車駕駛樓的車門,把提包放在駕駛樓里。從駕駛樓里出來,他從西式短褲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本袖珍型的紅皮毛主席語錄。我以為他要帶領我們學幾段毛主席語錄,沒有。他打開毛主席語錄本,從里面拿出一張折疊在一起的紙,把紙展開,開始對我們點名。他要求,念到誰的名字,誰就答一聲到。他念到我的名字時,我答的是到。他念到楊澤光的名字時,念第一遍,楊澤光好像沒有聽到,沒有答應。念第二遍時,楊澤光才說來了。我聽出來了,楊澤光想以不同的回答,顯出他與我們的不同來。或者說,他想把自己單獨擇出來,以顯示其身份和地位的優越。他或許認為我們是一群雞,只有他自己才是鶴。笑話,你楊澤光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因為你爹是個支書嘛!支書算什么官,連芝麻官都算不上。你看不起我們,我還看不起你呢!
說起我和楊澤光的關系,有一個詞我好久都不愿意承認,這個詞叫嫉妒。我不愿承認楊澤光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嫉妒,不愿承認對楊澤光存有嫉妒之心。可后來我不得不承認,在對楊澤光的態度上,我繞不過嫉妒這個詞,的確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都在嫉妒著他。我之所以嫉妒他,不僅是因為我們公社的不少姑娘都知道他,喜歡他,愿意把他當成找對象的標準,其中還有一個更具體、更深層的原因,直接影響著我的心理變化。這個原因說起來稍稍有點兒話長,但我如果不說明這個原因,后面的話就不容易說清楚。
簡單說吧,我上中學時有一個初戀對象,她的名字叫李美云。李美云是那種豐腴型的女孩子,皮膚又特別細,特別白,白里還透著紅,是天生的美人胎子。李美云還是那種早熟、敏感和善解人意的女生,在她不知你躲在何處的情況下,你看她一眼,她似乎都會有所反應。從中學二年級我們一塊兒參加學校的宣傳隊開始,我們倆就開始了目光上的交流。李美云,她讓我著迷。如果在教室里該看見她時沒看見她,我的心就一直懸著,好像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我相信,她對我也是有意的,我從她看我時那溫情脈脈的眼神兒看得出來。可惜,我們的目光交流沒取得什么實質性的成果,直到臨近畢業,我們都沒有把彼此的好感說出來。在即將畢業返鄉,即將各奔東西的日子,李美云把我害苦了,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對李美云的戀情,差點要了我的小命兒。在此之前,我不大理解人在有身體和生命的同時,還有什么情感和什么精神,把情感和精神看成玄虛的東西,不大相信情感的不可自拔和精神上的煎熬,會對人的身體構成傷害。我那年才十五歲,還是一個懵懂的少年。我沒有自覺的情感意識和精神意識,身體意識和生命意識也很淡薄。自己對自己,都不是很了解,也不是很理解。我只是覺得,自己還很年輕,能吃能睡,能跑能跳,身體不會出什么問題。然而事實證明我錯了,由于對李美云的苦戀,由于擔心畢業后再也見不到李美云,我的身體明顯垮了下來。我先是日漸消瘦,瘦得眼睛陷下去,顴骨高起來,我都不敢對著鏡子看自己。接著,我動不動就頭暈。一暈起來就兩眼發黑,天旋地轉,站立不穩。這時我需要扶住一棵樹,或靠在墻壁上,停一會兒,頭暈才會有所緩解。說來有些后怕,有一天晚上,在學校的宿舍里,我竟暈倒到床下去了,也不知在床下昏迷了多長時間,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清醒過來。醒來后摸摸臉,臉腫得像小盆兒一樣。原來眼角磕破了,一側臉上都是凝固的血嘎巴兒。倘若我那天早上不醒過來,也許我就完了,早就化成了泥土,不會再回憶這些事。由于我還活著,我的記憶才能夠不斷積累。
我前面說的是楊澤光,現在又說到李美云。我沒有想到,畢業回鄉后的李美云和楊澤光好上了。我聽說他們好得很熱火,也很浪漫。兩個人時常到外面約會,在夏天的莊稼地里,他們一談就是半夜。這種消息對我的打擊和傷害是不言而喻的。我對李美云那么癡情,她卻和別人好上了。他們說是到野地里談戀愛,半夜里只有兩個青年男女,誰知道他們還做了什么?不想還罷,一想真讓人痛心啊!我想起來了,李美云的家在李莊,李莊屬楊樓大隊管轄,兩個莊子相距不遠,李美云和楊澤光約會當然很方便。楊澤光的爹當著大隊支書,支書是全大隊的最高領導,誰不愿意當最高領導的兒媳婦呢?在姑娘們的口口相傳中,我們公社的不少姑娘都知道楊澤光長得好,這樣的輿論肯定也會影響到李美云。李美云自身的條件也不錯,比別的姑娘更自信一些。她或許認為,只有她才能配得上楊澤光。我無法和楊澤光比,論身材,我沒有楊澤光高;論長相,我沒有楊澤光長得好,我除了有一顆不屈和自尊的心,在別的方面,我的確沒什么吸引人的地方。論家庭條件,如果說楊澤光的家是在天上,我們家只能算是在泥洼子里。我父親去世早,母親領著六個子女艱難度日,我們能活下來就算不錯。
不過我不甘心,我想看李美云一眼。她能和楊澤光到黑夜里去談戀愛,我只希望能看她一眼,這希望不算過分吧?秋后的一天下午,略帶寒意的風吹著滿地的麥苗。我帶上鐵锨和籮頭,裝作到野地里拾糞,走了好幾里路,來到李莊的村頭。我躲在一個麥秸垛的草檐下面,遠遠地向村口張望。我不敢進村,沒有勇氣打聽李美云的家在哪里,只能在村外等候李美云的出現。村里走出來一個老頭兒,我想到這老頭兒可能是李美云的爺爺,馬上覺得老頭兒很親切。村里走出一只羊,我想這只羊很可能是李美云家的,頓時覺得這只羊格外美麗。讓我失望的是,天上的大雁飛過一群又一群,地里的秋風刮過一陣又一陣,直到暮色漸漸地合下來,我都沒能看到李美云的身影。
卡車司機也來了,我們馬上就要出發。一些來送行的人,圍在車廂下面,抓緊向他們的親人叮囑著什么。母親也說要來送我,我沒讓母親來。在“文革”開始那年冬天,在紅衛兵大串聯的潮流中,十五歲的我,獨自一人跑了半個中國。串聯的經驗讓我自負,還有那么一點驕傲。我認為自己早就是一個大人了,去哪里都不在話下。我突然想到,李美云既然和楊澤光那么好,李美云會不會來給楊澤光送行呢?想到李美云有可能來,我心里不由地激動起來。即使李美云會來,她也是為楊澤光送行,不是為我送行,我激動個什么呢?可是不行,我管不住自己的心,我心里跳得厲害。我不管她跟誰好,不管好到什么程度,只要我在臨離開家鄉時能看上她一眼,心里就會得到極大的快慰和滿足。我只會看到她的美好,她的光彩,至于她做了什么都可以忽略不計。我想,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愛吧。我沒有看到李美云,近處沒有李美云,遠處的樹下也沒有。從這個情況來分析,所謂李美云和楊澤光好是不是一個誤傳呢?
來到礦區后,我們并沒有被分到井下當采煤工。從我們公社招來的工人被分成兩部分,一部分被分配到礦務局所屬的支架廠,另一部分被分配到也是礦務局屬下的機修廠。我到了支架廠,楊澤光到了機修廠。這樣很好,我和楊澤光不在一個廠子,就避免了和他見面。
當年秋天的一天,在機修廠工作的一個老鄉到支架廠來找我玩,他告訴我,李美云到機修廠去了,到機修廠找楊澤光去了。李美云找到楊澤光后,晚上兩個人就在宿舍里住到了一起。楊澤光的宿舍里還住有三個工友,三個工友沒別的地方去,晚上仍住在宿舍里。楊澤光和李美云用床單把床遮起來,兩個人就在床單后面辦事。這算什么消息,這消息太讓我感到別扭,一種說不出來的別扭。李美云肯定知道我也在礦務局工作,她沒有找我,卻去找楊澤光去了。這說明她眼里沒有我,或者說根本就看不上我。楊澤光剛到礦區兩三個月,李美云不惜跑幾百里,就追著楊澤光到礦區來了。這說明李美云的確在追求楊澤光,而且頗有點死心塌地的勁頭。老鄉跟我說得如此具體,如此確切,這一次可不是誤傳。我問老鄉:他們結婚了嗎?老鄉說:沒聽說,好像沒有。我又問:他們辦登記手續了嗎?老鄉說:好像也沒有。我說:既然沒有結婚,也沒有登記,他們怎么能住在一起呢?你們廠里的領導不管嗎?老鄉說:廠領導可能不知道。老鄉見我眉頭皺得很緊,臉色也很不好,問我:聽說在學校的時候你和李美云是同班同學?我說是。老鄉又問:聽說在學校的時候你和李美云談過戀愛?我反問老鄉:你聽誰說的?老鄉說:聽誰說的記不清了,反正很多人都知道。我說談戀愛說不上,不過互相印象好一些。我連李美云的手都沒碰過一下,算什么談戀愛。老鄉說:沒碰過手,也不能說明什么問題,談戀愛是用嘴談,又不是用手談。我說:我們連用嘴談都說不上,頂多只能算是用眼睛談了談。老鄉問用眼睛怎么談,我不想就這個事情再說下去,說:這你還不明白,只用眼睛談等于沒談唄!
楊澤光,他為什么這樣做?他憑什么這樣做?李美云好比是一朵花,我在學校里守著這朵花守了三年,我不敢碰她,不敢聞她,連多看她一眼似乎都舍不得。而楊澤光,一上來就把這朵花掐走了。他太無理了!太粗暴了!太他媽的了!我對楊澤光不僅是嫉妒,簡直有些恨。平日我喜歡看書,知道書上有情敵這個說法。以前我對這個說法理解不深,以為是戲劇性的說法,是為了制造緊張氣氛。楊澤光的所作所為深深刺痛了我,我體會到了,情敵書面上有,世面上也有。我不得不承認,楊澤光就是我的情敵。面對情敵的存在,我怎么辦?我是否應該放棄拒絕和楊澤光見面、說話的決心,正面和他接觸一下,讓他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惱上來,我也許會抽他兩個嘴巴,左邊一個,右邊一個,把他的腮幫子抽得腫起來。想象有個好處,它可以使我在精神上先勝利一把。但超前的想象有時也有毛病,它容易把人嚇住。關于抽楊澤光嘴巴的想象,就把我嚇住了,使我很快就露出性格中懦弱的一面。我得找一個抽楊澤光的理由。我說李美云是我的同學,這理由不太過硬。你的同學怎么了?你的同學就不談戀愛了?我說李美云是我的戀人,證據似乎也不充分。是不是我的戀人,我說了不算,得由李美云站出來承認。倘是李美云不愿承認,我豈不是成了自作多情的傻帽兒?這樣找理由的結果,我就泄了氣,打消了與楊澤光進行正面接觸的念頭。
我對李美云也有意見。同窗三年,最愛你的人是我,你難道一點兒都不知道?臨畢業時,你把我害得人不人,鬼不鬼,你難道一點兒都不知道?雖然畢業后各奔東西,但我的一顆心沒有一天離開過你,你難道一點兒都不知道?你來到離我這么近的地方和楊澤光廝混,難道一點兒都不顧及我的心理感受?你這樣做,有點兒把自己看輕了吧?怎么說都不算自重吧?我暗暗對自己說,總有那么一天,我會找到李美云,我要向她當面訴說我對她的傾心。我還要婉轉地問問她,她對我的印象如何,心里到底有沒有我?
當工人之后的第一個春節,不少老鄉都回家過節去了,我沒有回老家,留在廠里一個人過春節。我聽說楊澤光回老家去了,趁著春節期間回老家,他應該和李美云結婚吧?既然他和李美云都那樣了,辦一下登記手續,走一下程序就可以了。過罷春節,從老家返廠的老鄉告訴我,楊澤光并沒有和李美云結婚。楊澤光不但沒和李美云結婚,春節回家期間,他還新搞了一個對象,是我們公社某個大隊的小學老師。這算怎么回事!楊澤光和李美云連那樣的關系都有了,楊澤光卻不要人家李美云了,這小子,未免太不像話!反過來想,也許李美云看透了楊澤光,知道了楊澤光不過是一個紈绔子弟,不過是一個小白臉子,并沒有什么內涵,不是一個可以長久依靠的人,所以不愿和楊澤光談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為李美云感到慶幸。
那時候當工人,每年有一次探親假,假期是十二天。為什么是十二天呢?我想,一年十二個月,大概每月抽出一天,一年加起來就是十二天。在這十二天里,不用上班,照樣可以領工資。第二年秋天,在楊樹葉開始發黃時,已經當了一年多工人的我,打算利用探親假回老家去。此前我得到消息,知道李美云到縣里新建的帆布廠當工人去了。帆布廠不是國營企業,是縣里的城關鎮辦的小廠。這很好,我回老家必定路過縣城,屆時可以在縣城停一下,順便去看看李美云,實現我久藏心底的愿望。想到可以見到李美云,我的心像揚起的風帆,不知不覺又鼓蕩起來。我想好了,這次見到李美云,我不能再把想法停留在內心和眼睛里,一定要表現出來,一定要有所行動。比如說,我要拉她的手,繼而擁抱她。擁抱時如果她不反對,我還要親吻她。親吻李美云是我的最高理想,能實現這個理想,那就非常了不起了。至于別的什么,我連想都不敢想。
坐了火車坐汽車,我到達縣城時已是傍晚。有一條大沙河流經我們縣城,縣城的大部分在沙河以北,一小部分在沙河以南。我在沙河以南匆匆找一個小旅館放下行李,就到沙河以北的帆布廠找李美云去了。一路上我不斷給自己打氣,我現在是全民所有制大型煤礦的工人,吃的是國家供應的商品糧,每月都領工資,已有了一定的經濟實力。我做了一身新衣服,買了一雙新鞋,還買了一塊全鋼防震的手表,已把自己武裝起來。反正我不再是那個一文不名的窮學生了,我比以前自信多了。從年齡上說,我已經二十歲。經過一年多強體力勞動的鍛煉,我的身體變得很強壯。我記得李美云比我還大一歲。據我所知,從學校出來后的這幾年,李美云經歷的事情比我更多,僅和楊澤光的交往,就使她已經走得很遠。可以肯定地說,李美云不再是那個一發現有人看她就滿臉羞紅的女中學生,她應該老練多了,大方多了。
我順利地找到了李美云。李美云不在車間,在辦公室,看來她是廠里的管理人員。辦公室極小,里面坐著好幾個人。對于我的出現,她有些驚喜,還有些不好意思,說喲,你怎么來了?我說:我來看看你呀!辦公室坐無處坐,站無處站,她說反正快下班了,咱們出去走走吧。
沙河有一條支流,支流從南往北流過來,一直穿過縣城。支流不是很寬,但看去很深,給人深不見底的感覺。我們沿著支流的堤岸向南走。堤岸上都是沙子,沙子有些軟,還有些潮濕。這里曾經是黃河泛濫區,堤岸上的沙子都是黃河水帶過來的。這么說來,這些沙子都是有來歷的,都帶有大河的濤聲和氣味。我們一邊走,一邊說話。走走,站下停一會兒,互相看一眼,再走,再說。她說:我聽說你在廠里的宣傳隊。我說:宣傳隊是臨時性的,是為了參加礦務局的匯演,匯演一結束,宣傳隊就解散了。我提起我們在中學時的宣傳隊,說:我那時候真傻,心里覺得你有一百個好,一個好也不敢對你說出來。李美云說:我也是,我也覺得你很好,就是不敢說。可能那時我們年齡還小,還缺乏勇氣。再說學校那樣的環境,也讓人覺得很受限制。我終于從李美云嘴里得到證實,她對我的印象也很好,我對她的愛不是單方面的,我對她的思念也不是單相思。聽了李美云的話,我感動得都快要哭了。李美云還是那樣豐腴,皮膚還是那么白。李美云的眉毛細細的,彎彎的,還是那么好看。李美云說話聲音低低的,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嬌媚,還是那么好聽。李美云比在學校時更美了,渾身都散發著成熟的青春的光彩。但我對李美云說:你一點兒都沒有變化,原來什么樣兒,現在還是什么樣兒。我這樣說有一個潛臺詞:我以前覺得你好,現在仍然覺得你好,你在我心上的美好永遠都不會變。我不會提起李美云去礦務局的事,更不會提到楊澤光。在這美好的時刻,我不想讓絲毫的不快影響我們的情緒。聰慧的李美云似乎意識到了我的話意,她笑了笑說:一個人什么樣兒,時間長了就知道了。
走到了沙河大橋的橋頭,過了橋,就到了我住的小旅館。我沒有回旅館,沿著沙河支流的堤岸送李美云往回走。天黑下來了,堤岸上沒有路燈,舉頭可見天上有幾點散星。堤岸上行人很少,幾乎只有我們兩個人。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就那么默默地走著。秋風吹來,岸邊的樹葉嘩嘩作響。河坡的草叢里,秋蟲在聲聲斷斷地吟唱。我還聽見微微的嘆息,像是李美云嘆出來的。就這樣,我把李美云送到帆布廠,李美云又把我送到橋頭,我再次把李美云送到帆布廠,我們戀戀不舍地來來回回在堤岸上走了四趟。這期間,如果我拉住李美云的手,像預先設想的那樣擁抱她,親吻她,說不定我們再也不會分開,她就有可能成為我的妻子。可是,直到我們互相說再見,我都沒有付諸行動。我沒有擁抱她,沒有親吻她,沒有拉她的手,連碰她的衣服都沒碰。不知為什么,我有手,就是伸不出手。我對她就是這般尊重,尊重到一種敬畏的程度。我想這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愛吧,一種超越身體的真正的愛。
像我、李美云、楊澤光這樣的情況,容易被弄文藝的人說成是三角。其實我們并沒有構成三角,我們沿著各自的方向,走開了,每人都找到了自己的配偶,過成了一家人。
在我的戀愛遇到困難的時候,楊澤光曾專門到我們廠里去看望我,他的意思是安慰我,對我表示同情。我不需要他的同情,更不需要他的安慰,不愿意讓他知道我的事。話不投機,我對他很冷淡。我們沒說幾句話,我就找了一個理由走開了。
若干年后,我調到北京一家報社當副刊編輯。忽一日,我收到一篇稿子,這篇稿子寫的竟然是我,而作者是楊澤光。楊澤光拉開架勢,把稿子寫得很長。從稿子的內容看,他對我的情況和我父母的情況都很了解。我兩次報名參軍沒通過政審,他都寫到了。他主要是說我的好話,說我走到今天不容易。這樣的稿子怎么發?沒法兒發。我給他寫了一封回信,說他寫得很好,但我沒有他寫的那么好。我向他表示了感謝。
劉慶邦,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神木》、《紅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