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 平
因為愛而卷入,因為正視而痛苦,這是理解和寬恕的前提,這是文明延續的基礎
“你有沒有花多點時間想想過去?”“你是說和你?”
“不,不,我不是指和我。”“在審判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過去。我從不需要。”
“現在呢?你現在是什么感覺?”“我怎么感覺不重要,我怎么想不重要,死去的無法活過來。”
“我不確定你學了什么。”“我確實學了,孩子。我學會了閱讀。”
這是電影《朗讀者》中的一段對話。看了這個電影的前半部分,你會以為它講的是一段男女畸戀故事。看完了整個情節,你才知道,它的確講的是一個畸戀故事,但是不只是男女之間的糾葛,而是兩代人之間,歷史與現實之間,罪惡與懲罰之間,仇恨與寬恕之間。
這是一個關于救贖的故事。凱特?溫斯萊特因為它而獲得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成為今年全球最耀眼的明星。
溫斯萊特飾演的女人叫漢娜,出場時是一位三十多歲的電車售票員。偶然的機會,她和十五歲的少年邁克爾相愛了。她下班后,他回家前,二人在她簡陋的居所里讀書與做愛——她要他在做愛前讀書給她聽,從荷馬史詩到俄國文學,她都聽得著迷。有一天,她突然失蹤了。再次相見時,他是一名法學院的學生,而她坐在審判席上。原來她是一個文盲,曾經為了找一份工作,當了奧斯維辛集中營的一名看守。
經過一段內心掙扎之后,他繼續為她朗讀,用錄音帶寄給她。而她憑著這些聲音,學會了識字,并閱讀了很多關于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書籍。因為表現良好,她獲得釋放。他被獄警通知去接她出獄。上面那段對話,就發生在他們在監獄見面的時候。
這部電影改編自德國作家本哈德?施林克的同名小說。然而,我留意到,這段對話和小說中有很大的不同。在小說中,漢娜并沒有說自己怎么感覺怎么想并不重要,而是主動發表了一通意見——
“我一直有一種感覺,就是人家不了解我,沒有人曉得我是什么人,干過些什么事。你明白嗎?如果沒有人理解你,那么也就沒有人能夠要求你講清楚,就是法庭也不可以要求。不過,死掉的人卻可以,因為他們理解我。他們也不需要到場,如果他們真能到場的話,他們一定能理解得特別到位。在這座監獄里面,他們跟我呆在一起的時間很多。他們每天夜里都來,也不管我要不要他們來。在審判之前,如果他們想來,我還能把他們趕走,可是到了這時??”
也許電影的氛圍不允許女主角說這么多話,也許導演和原作者的看法略有分歧。無論如何,我認為原著中的這段話非常重要。畢竟,這是整個故事中唯一的一次,漢娜談到她對過去的看法。第二天,邁克爾如約前往監獄接漢娜出獄,卻發現她在黎明時分自殺了,并留下了省出的錢要求轉給一位幸存者。她為什么要自殺呢?這段話給出了答案:第一,活著的人可以審判她并不理解她,不理解她就不能要求她講清楚;第二,她無法擺脫來自死者的夢魘,而且越來越沉重,她需要去找他們交流。
因為愛情,漢娜學會了閱讀;因為閱讀,她了解了歷史;因為了解,她陷入了以前沒有感覺到的痛苦中。對邁克爾來說,他屬于戰后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因為閱讀而憤怒,因為愛而痛苦,因為理解而寬恕。本哈德?施林克在接受訪談時說:“是愛將邁克爾卷入了漢娜的罪責之中;是愛,孩子對他們的父母、親人、老師和神父的愛,將戰后一代卷入了他們上一代人的罪責之中。”
這是一個深刻的命題,它讓我們聯想到自己民族的歷史。首先一個問題是,我們下一代人,以及再下一代人,是否卷入了上(上)一代人的罪責之中,卷入了“反右”“文革”等歷史陰影之中?是否感到痛苦,感到憤怒,是否需要去理解,并且需要去寬恕?在那些席卷一切的罪責之中,很多普通人也和漢娜一樣,既是歷史的受害者,也是具體的施害者,他們是否需要和自己、和他人、和未來去尋求和解?
很多民族都有難堪的過去,但并不是所有的民族都懂得和過去告別。我想起著名的南非真相與和解委員會主席德斯蒙德?圖圖大主教說過:“我們任何人都無權說‘讓過去的事過去吧,然后就揮手間一切就真的過去了。我們的共同經驗其實恰好相反——即過去的一切不是消失了、沉寂了,而是令人尷尬地頑固地存在著,它將不斷回過頭來糾纏我們,除非我們徹底地解決一切。”怎樣徹底解決一切呢?他給出的辦法是,一方說出真相并請求原諒,一方正視痛苦并給予寬恕。
《朗讀者》在這個主題中加入了刻骨銘心的愛情,原來施害者和受害者都是至親至愛。因為愛而卷入,因為正視而痛苦,這是理解和寬恕的前提,這是文明延續的基礎。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