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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這個宴

2009-03-16 09:57:32鄭寶娟
臺港文學選刊 2009年1期

鄭寶娟(法國)

你得當心各種宴會

天真是熱,太陽布下毒焰,烤得水泥墻也要化為巖漿;幾片殘云貼在天心,令人想起天上也這般酷熱荒涼,連鳥也不敢飛了。人倒反而活躍起來,正是人人頂著一只曬脫了皮的鼻頭在沙灘上別人灑下的影子里躲避太陽淫威的季節,有舞會,有自由車大賽,有狗展,有戶外演奏會,有碰碰車游樂場,有江湖藝人的街頭雜耍,各類活動的宣傳單在私家車的雨刷下疊成一摞,車主在開走車子之前,總是皺著眉頭把它們從雨刷下抽出來往最近一口垃圾筒扔。這類得掏錢買票進場權充觀眾的活動總是“其次的最好”,無論如何,就缺少那么一點興味兒,要是能撞上一場宴會,一場真正的宴會,是沒有人肯心甘情愿地到那類娛樂場所做壁上觀的。

我說的是私家宴,說的是主人大量供給食物與飲料,以示好客也以之保持自家體面的那種家宴,那是一種比家居生活分貝高一點的刺激,可以給庸常人生嚴密而簡單的循環一個漏洞,給夢想創造一點可能,也給命運之神大顯身手的機會。人們在飯香與酒香這種最原始最樸素的氣味中自我催眠,喪失了起碼的警覺性與防衛能力,這時詭計多端的命運之神就來插上一腳,打亂了人們生活的頭緒,那絲縷順逆的變化又往往延伸到看不見的將來。

是的,你得當心各種宴會,因為它們中的任何一個都可能成為你生命的轉折點。法國紅酒倒入杯中,色深味醇,薰人欲醉,美食加美酒,讓舉座的談話熱潮洶涌,腹內充實,人跟著松弛下來,大家在杯觴交錯之間借著幾分酒意說些瘋話,露一露自己的底色。這時你在座中人之間發現了個知音或發現了個可人兒,最理想的狀況是他或她與你對面而坐,斜對面又比正對面好些;如果是個千杯嘆少的知己,正好可以瞄準目標與之遙遙對話遙遙舉杯;如果是個令人傾心的紅粉,可就方便了佯醉的目光越過紅燒越過鹽焗越過清蒸越過醋溜,在狼藉的杯盤上假意逗留,再不經意地著陸在她輕輕蠕動的雙唇上。

越吃話就越多,多如牛毛,人人在卡路里與酒精的烘焙下剝除包裝坦露自己,這個時候大量釋放的安非他命又把每個人的智商稀釋到最低點,飯局成了一場命運的博弈,一顆心成了一座毫不設防的城池,越到飯局的尾聲就越接近放出勝負手的關鍵。我們中國人的老祖先怎么說的呢?說“宴無好宴”,他們一定看出了任何一場宴會都是所有與宴者命運的交匯點,人們圍著一桌好酒好菜團團坐定,以往后的人事際遇及價值觀照為賭注重新洗牌發牌,他們也一定看出了與宴者從一場宴會抽身之后再也不是赴宴前的那個人了,從而發現了宴會那看不見摸不著卻強橫無比的主宰力量,才會發出如此言簡意賅的警語吧?

所以你千萬得當心各種宴會,它們中的任何一個都可能成為你的命運之宴,你一生最大的變局往往是從一頓飯開始的,從一頓暴食暴飲、口沫四濺、眉飛色舞從而使人充滿末日之感的飯局開始的。你尤其得當心那種賓客龐雜人心各異的宴會,在那種宴里,有朋友和朋友的朋友,有相識和相識的相識,甚至冒出一兩張連主人都叫不出名字來的臉孔,原來他是相識的相識帶來的朋友。那你就等著瞧吧,這一干人入門半小時后,那個相識的相識帶來的朋友,會與你朋友的朋友成為莫逆,你聽他們說話的口氣,已有些不分你我,仿佛共享著許多回憶與無數秘密,讓你不由得上來點醋意,陪笑陪得臉部肌肉都板結了。全世界有六十億人哪,可眼前這兩人硬是能像獵狗那樣嗅出彼此身上投合自己的什么味來,他們正在那兒大嘆相見恨晚哩。

秀峰的命運之宴

真的不能不對這事兒認真,秀峰這方面有經驗,知道不能不對這事兒認真。眼下她正在自家廚房烘焙一個大蘋果派,準備帶去參加一個家宴。等待蛋糕出爐這截時間,她洗過澡,吹過頭發,化過妝,穿上前天才買回來的那件黑底寶藍碎花洋裝,把身體埋入客廳的單人沙發里,悠悠想起自己這一生的幾個大轉折,全都是由不同的宴請帶來的。她思忖道,你去參加一個什么宴請,認識了一些人,跟他們互換了電話號碼與地址,對那些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的人,故事恰恰就從這里開始,隨后你們互通電話互相走動,一步步把對方納入自己生命的運轉軌道里,你們或者相互介紹工作或者合伙開店開公司,或者把多出來的一個房間分租給對方,或者干脆同居在一起,你與他于是成了命運共同體?;蛘吣闩c他什么事兒也沒有發生,除了偶爾見見面吃吃飯聊聊天外,什么事兒也沒有發生,可有一天他邀你去赴他一手張羅的一個飯局,在那兒你卻撞見了你尋覓了半輩子的意中人兒。誰敢預料將會有什么事兒發生呢?有時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的問題,有時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的答案,更常見的情況是兩者都是,一個人介入了你的生命,為你解決了某些問題,卻同時給你帶來了某些新的問題。人與人之間就有如唇與齒之相依相咬,擺在一塊兒久了,總要依偎咬噬出血肉模糊的情愛恩仇來。我們的人生沒有支點,我們始終都在擺蕩,尋找也不會找出什么意義來,我們甚至根本不知道我們要尋找的是什么,大部分情況是撞上什么算什么。時光匆匆流走,韶華似水,舉袂風來,轉眼壯年轉眼中年,回首往事,發現自己的半生原是無數相遇無數碰撞的總和,原是與這個人那個人影與形相依、魂與夢相連的一脈冤情啊。

眼下秀峰住在美國南加州海岸線上一個最宜人的城市里。像她這樣一個沒有顯赫學歷、姿色和家庭背景的女人,看來根本不可能放洋當新移民,況且她又是那種最最不爭不求的類型,沒有魚翅,粉絲也好,沒有小轎車就騎摩托車,找不到好工作就去擺地攤,對人生不敢有什么奢求,從來不堅持非要如何如何怎樣怎樣,可她現在卻住在全世界最宜人的國家的一座最宜人的城市里,只因為二十七歲那年她參加了一個高中同學主辦的野餐活動,碰上了她后來的美國丈夫詹玉樹。詹玉樹姓Wood名叫James,商學院要升四年級時,丟下功課跑到臺北學中文,與一個法國學生在金山街合租了一套一房一廳的小公寓住下來,兩人到處貼廣告教語文,一個小時兩百塊臺幣,小客廳就充做教室。她的高中同學黃文玲在中山北路一家飯店做柜臺,跟那個法國學生學法語。野餐活動之后她也去跟詹玉樹學英文,一個星期兩次,一次兩小時,那么做倒不是出自好學,而是看出那個忠厚的美國青年的窮窘景況。那時她晚上在頂好市場擺地攤賣皮包旅行袋,手上活錢多。不知怎么與詹玉樹就越過了簡單的師從關系,跟他上了四個多月的課后,她就開著小發財車去把他全部的家當搬到她那兒去了,也是因為暗暗同情他繳房租繳得挺吃力。她交上個美國男朋友讓周遭的親戚朋友嘖嘖稱奇,在他們眼中她一直是個老實本分且不脫三分土氣的女孩子。詹玉樹沒事也跟她去擺地攤吆喝買賣。她回南部喝喜酒吃拜拜他回回都跟上,用他那口半生不熟的中文跟她的鄉親父老泡老人茶閑嗑牙,逗得在場所有的人樂不可支。兩人在泰順街一條曲巷同居兩年多后,詹玉樹把她帶回美國,跟她辦了個像模像樣的婚禮。她的父母親遠從屏東鄉下趕來參加大禮,吃驚地發現他們心目中的那個美國窮小子竟然出身于一個體面潔凈的人家,母親是當地中學里的西班牙文教師,父親以上校軍階退役后,又在全美做起二手衣的生意,住的那戶三層樓的大房子是整個社區最氣派的;女兒入了這個富裕的美國家庭的門檻之后,就被公婆當自家女兒般寵愛著,他們感動之余,一再叮嚀女兒得懂得感恩惜福。

她當然懂得感恩惜福。她的丈夫真心實意地愛著她,又給了她一分平穩舒適的生活,為此她把自己的全副精力與創作力悉數傾注在上下兩代人合住的那個大房子里。每天早晨睜開眼睛后,她便以她女性特有的細致柔美的眼光與雙手撫觸這個家。她起床、盥洗、做早餐、收拾房間、與婆婆一起送先生與公公出門,回頭澆花、洗衣、拖地、與婆婆一起出門采買、準備午餐、收拾房間、睡午覺、做些縫縫補補的零頭活兒、到花園里除除草剪剪枝施施肥,做每一件瑣細的家事于她都是在為自己幸福的生命圖景添加色彩,此時此刻她才真正體會到生活的真義。然而那完美無缺的日子她只過了九年,差不多她真正習于“伍德太太”這重美國身份的時候,詹玉樹便病倒了,檢查出來竟是前列腺癌,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對他的愛有多么深刻。她知道自己再無法保有他了,便急著要懷個他的孩子來作為她與他永恒愛情的象征,可這時他已力不從心。傷心絕望之余她想到一計,到處打聽如何把他的精子在遭受核子治療的破壞之前采集起來冰凍著,以便她事后采人工授精方式懷胎??伤駴Q了她這個計劃,他告訴她,她的人生還長,像她這樣的女子,這樣一個充滿愛心與善心的女子,不難再從別的男人那兒得到另一份幸福,千萬不要拖著一個遺腹子來成為自己的累贅,再說,那么做對小孩也不公平,打一出生就沒有了父親,這于健全人生不能不說是個缺憾。那一席話進一步揭示了他近乎圣人的無私無我,他的愛滾燙,金屬般生光。如果不是把死亡當成滅絕,而是想象成一個徹底的無以倫比的過程,那么她相信,只有從死的這一面,才有可能透徹地判斷愛。

為了她曾得到過的那份無瑕的幸福與愛,她無怨無悔地為亡人守長長的寡,伴著兩個老人過清寂的日子。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消逝,異國的歲月在季節與季節之間不冷不熱的空氣里飄浮著。不久前她發現自己的頭發正在脫落,清理屋子時看到地板、樓梯、枕上、浴室的水槽都躺著她的頭發,任何角落,只要她在那兒呆上十分鐘,就會橫著幾根從她頭上飄落的發絲,面對鏡子看到的那張臉也起了細微的變化,現在那瓷釉的表面已有了裂紋,讓她感到時不饒人的惘惘威脅。

出門的時間終于到了,她婆婆伊莉莎白特地下樓給她一個貼面吻,要她在晚宴上盡情樂一樂。她雙手捧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大蘋果派,也捧著一團人生聚散離合的抽象概念,往正等著她的那個命運之宴徐徐走去。

錚錚的人情擔子

微風從敞開的門窗吹入屋子,竟帶著幾分涼意。錚錚放下手上的工作,走到屋外去換口氣,這才發現下午幾乎已經過去了,太陽已從屋前移到屋后,屋影蔭蔽了整個前花園,園子里正散發出一股梔子花的香氣。這時節她最想做的事,是帶本推理或驚悚小說躺到園中的草地上看它個天昏地暗。然而她不能這么做,晚上一個十來人的宴席正等著她去張羅,請的都是中國人,對客人的口腹決不能草率從事,這不像請美國朋友吃飯,吃些蝦仁沙拉或沾著美乃滋的青蘆筍、涂了鴨肝醬或魚醬的小吐司,和裹著梅干烤的火腿肉,可以不必大興鍋鏟工程;就算得煮,也只是把連醬料與佐料都齊備的肉送入烤箱即可,女主人可以和客人一樣打扮得光鮮體面地上桌談笑風生。

事實上今晚的大宴是過去一星期接二連三的小宴的高峰,她差不多已累垮了,卻還得強撐著精神應付下去,只因為領臺北婆婆之命招呼一位于己有恩的客人。這位公公的世交在她先生十幾年前放洋留學時,曾義助了一大筆費用,因為她先生當年申請到的是一筆為期兩年的獎學金,旅費與生活費卻完全沒有著落。婆婆在越洋電話中一再強調,這位費先生再貴的飯店都住得起,這些年通訊器材的生意已做到大陸兩三個大城市去了,這回到洛杉磯來,也是談生意,因為人生地不熟,如果當地有人可以接應,行動起來會利落多了。婆婆一再強調,人家也不缺那筆食宿費用,但這是個回饋費先生恩情的難得機會,千萬得好好盡地主之誼。把客人從機場接到家里住下后,才發現這位費先生在洛杉磯可不是人生地不熟,相反的,他人面極廣,甚至廣過于她這一家在地人,幾乎一落地就不斷有訪客的電話進來,屋中充滿熱潮洶涌的談話。最奇的是,在各路人馬中竟冒出個大陸的一份僑報的記者來,說是費先生的網友,兩人因對本格推理小說的狂熱而結緣,已在網上神交了兩三個年頭。費先生到來的第二天網友就迫不及待地給了他一通電話,當天晚上那人便尋上門來,兩人各自握著一杯茶促膝談了三四個小時?,F在那位叫陳長新的記者又到了,帶來了一只北京烤鴨,是費先生請他過來話別的,可費先生人卻被另外一對夫婦請出去吃午餐,眼看都快要入夜了,人還不見蹤影。

錚錚很少請客,尤其是這種大排場大陣勢的請客。這幾天可把她給累壞了。本來這個盛暑季節她先生休年假在家,全家人正好可以賴床賴到日上三竿,直到狗兒鬧著要出門放風為止,可家里有客人,先是來了個費先生,費先生進門兩天后,她的高中同班同學又帶著美國先生從佛羅里達到洛杉磯來玩,落腳在她家,她不得不從早忙到晚。本來留客與宴客乃是閑人忙事,忙著環境清潔與美化,忙著擬菜單與陪客名單,忙著采購、采購再采購,每天早晨得比客人早三十分鐘起床準備早餐,得趁客人吃早餐時上樓去把每個房間打掃一番。在客人邊吃午餐邊擺龍門陣時,鉆進廚房把狼藉一室的鍋鏟瓢盤收拾干凈,吃過午飯后,把客人移到后花園去喝飯后茶,這時又得抓緊時間打掃客廳。等晚餐時刻到來,客人進入一日情緒的亢奮點,做主人的則在吃第一道菜時就打起瞌睡,卻得強撐著精神奉陪到底,當客人已上樓洗澡更衣時,她仍然點著燈在廚房的水槽前刷碗碟刷到半夜。

然而她是個自尊心特別強的主婦,不愿意把事情做壞做砸了,所以累雖累卻事必躬親,務求給客人最干凈的床鋪、最衛生可口的飯菜和最松快愉悅的氣氛。她先生張天虹不喜歡交際,在社交場面反應分外遲鈍,而且夜一深就犯困,不是獨自一人關在書房里看書,就是溜到后花園去躺下來頭枕雙手靜觀天上浮云,偶爾被她強押到客廳按入沙發椅陪客人聊天,往往說著說著就前仰后合打起盹來。有著這么一個木頭人丈夫,她慢慢地就避著各種酬酢的場面,也很少延客入門,因為不忍心強迫另一半在不相干的人面前做人。于是她這個家庭主婦一年到頭住在曉霧里什么人都不見,已記不清多久沒穿玻璃絲襪與高跟鞋了;最后一套化妝品因為久置不用逾越使用日期給丟了以后,便立定志向再也不化妝;手表幾年前就不戴了,收入廚房抽屜里,憑直覺估算時間做一日三餐,早已是個無欲無求的家畜,日子悠悠窅窅,安靜極了,而這近一星期的忙亂,讓她分外不慣,分外珍惜平日家居的清閑。她暗暗告訴自己,一定不要主動招攬這類人情擔子上身。

正當她轉身準備回廚房再接著奮斗時,卻見秀峰捧著個大蘋果派推開雕花鐵門走進來。她迎上去接過那個蛋糕,只見切得極薄極薄的蘋果片在上面鋪了一圈又一圈,蘋果片上又涂抹了杏子醬,看起來亮晶晶的,可口極了,而且個頭又大,十幾二十個人分吃都不成問題。

秀峰與錚錚兩家隔座公園住著,穿過公園小徑過來,走路只消十五分鐘時間。兩個女人經常電話中約好在公園中的水榭旁見面,找個大理石條凳坐下來漫無邊際地聊,話題從臺灣兩人各自的童年到美國社會的千奇百怪,但大部分時間談的不外是兩人眼下那一份家常,秀峰談自己的美國公婆,錚錚則談丈夫與一對兒女。

秀峰提早一個小時到來,原本是要給錚錚添幫手,沒想到錚錚估計自己忙不過來,已請來一位鐘點工,早早在廚房水槽前忙著清理切洗菜蔬的工作。錚錚見秀峰一身盛裝,頸上還戴著一條珍珠項鏈,覺得不宜讓她進廚房干活,便把她推到客廳,讓她去陪那位早到的男客。她恭敬地從命了。一踏進客廳,只見那位男士正百無聊賴地翻著茶幾上的書報,眼睛卻盯著虛空某一點神游太虛幻境去了。

她在那人斜對面的沙發椅里坐下來,發現他頭發蓬亂,眼白上纏著血絲,看起來經常熬夜的樣子,而且吸煙吸得嘴唇發紫,右手食指與中指焦黃,但是全身上下煥發著一股激情昂奮的神采。她問候他,伸手給他握,又請教他尊姓大名,他一時沒有回過神來,有一問才有一答,又不小心打了一個哈欠,卻機警地在它于臉部成形時把它揉碎在口鼻之間。她一直靜靜看他,問他是不是被這大熱天給熱壞了,他答不是,說他累是因為昨晚趕一篇長稿只睡了兩三個小時。她提議到院中走走,松松筋骨,他欣然起身跟在她背后走到花園里。

記者發現這三層樓屋子前廊后廈,院子的花磚地大熱天里也仍然苔痕處處,一切井井有條,一塵不染,看得出來是出自一位隨便勻出一些聰明才智就立即可以把生活的千頭萬緒理個平順的主婦的手筆。園中處處花草樹木,幾棵丁香樹和爬上樓去的常春藤,也都顯得濕漉漉的滴青流翠。他一路一直聞到一股花香,不由得到處尋找香氣的源頭,后來才領悟到香氣出自身旁那位臨時女伴身上,她身上帶著一股清香,是種高級木樨花香水的味道,使她整個人像一朵帶香精的花兒那樣,給太陽一曬香氛就溢了出來。

兩人再回客廳時,聽到廚房里煎鏟與鐵鍋正傾全力大合唱哩??蛷d中央那張美國西部酒館里慣見的厚實大木桌已鋪上紅白相間的格子餐桌布,上頭安放了十幾副刀叉,每副刀叉旁又縮頭縮腦擺著一副筷子,大概女主人想讓客人中餐西吃,但是要有人想中餐中吃也主隨客便。

電視在樓上某個房間里喋喋不休,兩個分別上小學與初中的孩子已被媽媽填飽肚子趕上樓看卡通去了。貓狗也被噓到門外。這時男主人正從樓梯下來,見客廳里坐著兩個客人,沒頭沒尾丟下一句“你們坐你們聊哦”,又緊急調轉方向上樓去了。

不速之客駕到

突然闖來一人,一進屋就大聲嚷嚷:“不速之客駕到!先給泡杯茶喝,茶要好茶。”他這是在跟女主人表示親熱,表示不見外,也是位居要津者頤指氣使的行為習慣。他這人在人生舞臺上挑了一輩子大梁唱了一輩子主角,是位生活的強者。他的外表也給人這個印象,塊頭很大,方方正正的肩上扛著個方方正正的大臉,身軀很寬很厚,腰腹那圈尤其豐隆。

女主人奉命上茶后,客廳立即以他為中心聊開來。他與記者交換了名片,記者念著上頭的名字“周安屯”,立即想起這人是臺灣同鄉圈子常常講的洛杉磯掌故之一的主角,可他的名聲絕不限于臺灣同鄉圈子,記者覺得自己錯不了,美國三四家比較大的僑報都報道過他的創業事跡。

但女主人并不太知道這個人的來頭,她是兩天前才聽到這個名字,也領教這個人的作派的,因為他來了通電話,直截了當報上自己的名字,仿佛那名字與比爾·蓋茨或喬治·布什一樣屬于常識范圍,人人應該不點即通。報上名字之后,緊接著說明他與她留的客人的關系是“大學宿舍里睡上下鋪的”,丟下一句“到時你就多備一雙筷子吧”便把電話給掛了,也不管她是否愿意招待他,或者她是否應該招待他。這人就是這派頭,看來這家伙當老板當出了一身臭毛病,把每個人都當下屬使喚。

現在他在記者的要求下說起了自己的創業經過。他給美國幾家重要銀行承制金卡,在傳統華人“三把刀”的草根行業,及新興知識產業會計與電腦之外,另辟一片天地,一路在“險惡的企業環境、血腥的同業競爭”中脫穎而出,幾年前公司已推出了上市股,他兒子也已接手公司一大部分業務,現在他總算可以讓自己停下來喘口氣了。

然而他并沒有真正停下來,仿佛怕自己前腳才跨出公司,后腳公司便轟然關門倒閉似的,打進屋后他就不停地接電話發電話.當他正講著電話時,就不斷打手勢要旁人安靜下來,免得干擾到他的通話。這時女主人留的另一對客人,她高中同班同學和同學的美國丈夫,正好倦游歸來,女主人為先到者與后到者做介紹時,他又接著打了好幾個要大家安靜的手勢。眾人都不以為忤,立即個個捏著腔子說話躡著腳尖走路??膳魅宿D回廚房去,在水喉下洗凈一串葡萄的時間,就悟出了這件事不成道理,這兒是她的家,輪不到他來這兒喧賓奪主,對她這個主人和她的客人頤指氣使的。再回客廳時,又見他打手勢要旁人壓低聲音,她先在臉上堆個笑,用一雙濕淋淋的手大力把他那個龐然之軀往門外推,臨推出門檻那一剎,她對他甜蜜一笑,說:“到花園講你的電話去,就沒有人會吵到你了。”幾分鐘后他回到屋子里,分外沉默,獨自坐在一角,雙手交扣在肚皮上,不時癡癡地望著那個剛剛當著一伙人把他攆到屋外的女人,腰側被她兩只手碰觸過的部位,久久不肯褪凈感覺,仿佛已獨立于他的身體之外有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一人向隅倒沒太使女主人不安,只見她客廳廚房兩頭忙乎,把另外四個客人安頓在沙發椅里,端出幾碟小點心讓他們墊墊肚子,又乘空上樓去把她那個書呆子丈夫押下樓來。這回記者又主動負起了暖場的責任,問起男主人專攻哪門學問。男主人回答:“左手化學。”眾人沒聽懂,要他解釋,他開了口,卻沒吐出只言片語,大概覺得要把這門學科在一群大外行面前解釋清楚,起碼得用上幾個小時時間。還是做妻子的慧心,接過這個問題,滔滔不絕地解說起來。

周安屯是那種對與自己不相干的事情可以聽而不聞的人,然而對男主人的來歷倒突然充滿了好奇心,卻一時沒有搞懂這種好奇心是由剛剛攪擾得他心神不寧的女主人引起的,他真想知道那個不買他賬的女人嫁的是何方神圣,所以就移步回到大伙那兒,仔細聽女主人解說她另一半干的行當。所謂藥物手性化學,是針對合成出來的有藥性分子的化學研究。大部分的藥是混合物,打個比喻,就像左手和右手混在一起產生的物質,左右手性的化學物質在藥物化學中有的左手藥性很強,右手藥性不太強,或者左手藥性有用能治病,而右手藥性卻有毒會產生副作用,他在實驗室干的工作,就是研究拆解左右兩手的分子所需要的媒介物。她談鋒很健,三兩分鐘就把一個怪詞兒給拆解得清清楚楚了,見大伙聽得出神,她又舉了個淺顯的例子:很多芳香劑都有毒,因為它們是未經拆解的混合物,要去毒就必須拆去它們的左手或右手分子。用手性化學來拆解混合物,應用面很廣,是藥品制造的第一道程序,這方面的人才,各國爭相攬聘,因為藥物市場的競爭,關鍵的環節就在手性化學這門學問上頭。

一席話說完,眾人臉上都出現欣羨的表情。這些人都見過不少窮博士窮教授窮研窮員,可眼前這位博士研究員兼教授卻住在富人聚集的豪宅小區,原來他掌握著一門深奧的關乎全體人類安危的大學問。大伙都喜歡上他,一旁陪著笑,一心要引誘他和大家說話。有人問他:“剛剛你太太解說得對不對?”原以為他要大大點頭同意,沒想到他卻說:“不太對,不過你們外行人胡亂聽說不礙事。我是說,要是我患重感冒不能去給學生上課,我是不敢派她去給我代課的。”他只是實話實說,可聽在大伙耳中卻比笑話還逗趣,話音剛落就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女主人的老同學陳露萍央求左手化學專家把他太太剛剛說的話翻譯給她的美國丈夫羅賓聽,這才把大伙的注意力引到這一對異國夫妻身上。周安屯臉上蘊著笑,他發現了又一樁溝通不良的異國婚姻。說來有趣,在美國若美語不好會處處碰壁,唯獨找對象不成問題,他看多了連一句像話的美語都出不了口的中國人大剌剌地和番去了,也不妨礙他們與另一半情意綿綿或反目成仇。

大伙很快就發現陳露萍嫁的這個美國人挺可愛,大家滔滔不絕地說著高腔大嗓的中國話時,他可一句也聽不懂,卻始終瞪大一雙灰藍眼珠子聽著,還不時發出些湊趣的笑聲,可那笑是如此地由衷,一旦笑起來時臉上處處都是笑,眼珠在笑,鼻頭在笑,臉頰也在笑,一張臉無比地喜人。現在大老板周安屯心寬了些,就挪動位子坐到羅賓身邊去,找話跟他聊,一字一句逗他說中國話,指著盤里的水果給他看,教他說“葡萄”,他卻說成“古島”,指著一色干果給他看,教他說“杏仁”,他卻說成“信任”,惹得大伙開心地笑。周安屯看著陳露萍與羅賓的裝束與氣質,知道這一對在美國社會里的階層不高,心想要不是他們住在美國的另一端佛羅里達,或許他可以在自己公司里給那個脾氣熱鬧討喜的美國人安插個門房、警衛或司機的工作。這念頭在他腦中一過,他的心又敞亮了一些,重新感到自己的分量;左手化學博士再了不起也只是個受薪階級,哪像他只手空拳到異邦人的土地掙出一方自己的天空來。

陳露萍見自己的另一半靠把中國話說得荒腔走板而大出風頭,就說起他學說中國話時鬧的其他笑料:“問他約會為什么遲到,他竟然回答因為馬路太忙車子開不快。問他星期二那場演唱會去看了沒,他回答我有了。有一次他指著一只狗問我,那是一只男狗還是一只女狗——你們說說看,他說的還算是中國話嗎?”她說話時酒渦兒一隱一顯,一張臉還帶著小女孩式的天真,談到得意處整個人輕飄飄的好像要被自己的話風給刮走了。

“那到底是他的中國話更好還是你的美國話更好呢?”大老板笑著問。陳露萍裝出被得罪了的樣子,把臉一沉,說:“你這個問題好毒哦。”

相逢何必曾相識

記者在沙發椅上久坐,也竟出了一身蒙蒙細汗,每回舉起手臂就聞到自己腋下沁出來的甜腥汗味兒,借著把空了的水果盤干果盤送回廚房里的時機,起身舒舒筋骨。

廚房落地玻璃窗外是一鋪葡萄架,綠蔭中灑下金色的斜陽。他對那幅美景呆立了近一分鐘,待眼光收回室內近景時,才發現廚房里有人,這才想起剛剛女主人提到她為了張羅今晚這頓大餐,特地請來一個幫手的事。眼前的人兒留著又直又長的頭發,穿著胭脂紅的荷葉領低胸短上衣,搭一條快包不住屁股的低腰牛仔褲,蒼白的臉上布滿雀斑,腳上踩著一雙這個夏天泛濫街頭的九厘米高的雪糕鞋。他對著那張看著非常眼熟的臉孔發了發怔,又把眼睛瞇起來,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看得她把頭垂了下去,又慌忙轉身佯裝找東西,伸手打開櫥柜,拿出一個咖啡豆罐,瞇著眼睛細看罐上的漂亮圖案。

他清清喉嚨,用發干的喉音告訴她,客廳人多,他不好意思在那兒強迫別人抽二手煙,只好跑到廚房來壓壓煙癮,問她介不介意他站在落地窗前抽一根?她自然是不介意的,于是他便推開落地窗,整個人斜倚在窗框上抽起煙來,任青色的煙霧在腦后飄散。

一根煙不到的時間里,他就想起眼前這張熟悉的臉孔是在哪兒看到的。已是兩三年前的事了,那時他剛剛找到報館的差事,生活第一回安定下來,有了點閑錢與閑心,手上又接了幾本旅游書的編譯工作,日子過得忙碌又充實。至于消遣,雖然自認是個不俗之人,可也不出那些俗套,喝酒、抽煙、和三朋四友吃吃飯講些胡話。早些年剛到美國,好像染上什么癮頭似的,把在國內犯禁忌的消遣方式都試了個遍,可很快就都厭倦了,又回頭專心工作,倒是想著女人,真真確確的女人,而不是春宮影片或成人雜志里的幻影。都過四十歲了,照說在這方面是個心與力都不足的年紀了,可不知怎么總想著女人,而且只想著同文同種的中國女人。深夜結束了案頭的工作,那種念頭立即占據整個意識,吃消夜洗熱水澡都無法轉移注意力,光那分厭氣就沒法排遣,只有拼命抽煙,也仍然不由自已地要出去遛遛,越想放棄念頭就在心中越箍越緊越執著。有一回從自己工作的那份報紙上抄個地址就尋上門去了,里頭的女人多得驚人,是論打計算的,而且大江南北燕瘦環肥各花入各眼。他猜想她們跟他一樣,都是帶著個到新大陸淘金的夢出發的,沒想到抵達后遭遇的現實如此寒冷荒涼,看她們一個個木癡癡地或站或坐或動,在來客面前企圖表現出一些風騷與媚態來,他打從肺腑里感到一陣大慟,覺得她們那個整體的存在就是個浩大而不知名的傷痛。他真想把她們每一個都攬入懷里,像攬一個小妹妹那樣,然后安慰她、呵護她,給她指出一條人生的正路。然而他沒有那么做。她們工作的那地方叫“護膚中心”,有個阿姨馬上來把他領入一個小單間,柔著聲音問他有沒有來過,有沒有相識的小姐,要做全套的還是半套的等等。知道他是生客后,馬上領來四個姿色各異的女孩讓他挑選。他沒太好意思把她們當成貨物那樣來比較,便上前拉著其中一個看起來神態最窘迫的在床頭坐下,阿姨便識趣地帶著另外三個女孩退了出去。

她與那些他在成人雜志里看到的性玩偶型的女人一點也不同。兩人單獨被留下來后,她蒼白的臉上突然泛起了紅潮,像有人重重刷了她一巴掌,頭也不抬地說:“你要我把衣服都脫光嗎?阿姨沒告訴你這里做半套的是一個小時,做全套的是兩個小時?”他伸手攬她,說沒關系沒關系不要那么慌,我們可以先聊聊。他說那話的同時就逮著她的手緊緊地往他的胸口按,按得太緊了,他襯衣的鈕扣竟在她的手掌上刻下深深的印痕。然而她還是把自己剝個精光塞入他懷里,他也像個正常的嫖客那樣辦了事,只不過事后他沒放她人,他把她摟在懷里,把她的頭按在胸口,一邊抽煙一邊逗她說話。她問他是干什么的,他答是算命的,她也竟信以為真,眼睛一亮,說那你也給我算算命。她問子息,他細細思量了一番后,告訴她她的“子女宮”犯上“空亡”又重迭空亡歲月,本年小口有災是意料中事。他是信口胡說,可再怎么胡說也都在套子和譜子之內。那位在他們報館開“風水命理”專欄的算命師傅是個半瞎,每周一篇的講稿都是他一字一句給整理出來的,這差事一年多干下來他也成了半個算命仙了。她視他如神仙中人,主動告訴他她之問子息,是因為三天前才拿掉一個孩子,而那已是第五次拿掉了。接著問姻緣,他先弄清她的生辰八字,下了個結論:從八字中的官殺星(男人星)來看,排列混雜,配合目下大運的克攻刑沖,經驗告訴我,你命中很多男性,煞強身弱容易受男人欺凌,四十歲可以安定下來,但要注意衛生,千萬不要讓自己染上臟病……她對他的每一句話點頭,一心把他當高人,幽幽說起一些流年起伏之事。原來她高中畢業之后付了介紹費到廣州當酒吧清潔工,受強暴升職為月入更佳的女侍應,期間墮胎兩次。逢上出國潮,她隨一位姐妹用偷渡的方式出閘門,海陸空一程又一程躲躲藏藏到了美國西岸,遭遇到的比戰爭難民還惡劣,姐妹被抓不知去向,她這個幽靈人口東飄西蕩一陣子后終究又走入賣肉這一行。“我的命應往哪兒走?什么時候可以轉運?”他沒有答案,只告訴她,她屬于弱水寒命,土星官殺之氣太旺,又不能進入特別格局計算,取東方木旺的方向最好不過,五行中木能克土,先將忌神制服再論其他,命理中稱為以子救田,因水可生木,木即子也?!半x開這個賣人肉包子的黑店吧,干什么都比這一行好,甚至抓個男人把自己給嫁了也比眼下強?!?/p>

那回之后他老要記起她來。在國內他經歷了一樁失敗的婚姻,才以出國作為徹底更換心境的辦法。他對愛情是不敢有憧憬,也不太看得出來婚姻的必要性,所以到美國后就一直留著個自由身,眼下一時也不想再往情感或婚姻的泥沼中蹚。卻老思考著把她領入家門的種種可能,真正體會了一回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愛情的況味,那就是相思,是《詩經》中的“求之不得”,或若有所失。

半個多月后,他又在一個子夜時刻找上那家“護膚中心”,她人卻不見了。他想到底她聽了他的勸,離開那個賣人肉包子的黑店了,可她能有什么地方可去?是不是當真隨便抓個男人就跟他走了呢?那弱水寒命的女子啊,她可不是什么人生的闖將,可惜領悟得太遲了。不久前他在當地一份英文日報上看到一則消息,有老美不明就里闖進一家華人經營的所謂“護膚中心”去,被攆了出來,就報警去了,警方動員男警假扮尋芳客逮捕了二十幾個“護膚女”,然后進駐女警喬裝成妓女,甕中捉鱉一舉捕獲了三十幾名華人嫖客,徹底搗毀了那個人肉黑店。

現在她人就在眼前,這突如其來的相逢直叫他恍恍惚惚心神不寧,借抽煙尋思,竟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感覺究竟為何物,是可奈何又無可奈何,“心之擾矣,如匪浣衣”,一潭沉悶的死水似乎又泛起幾朵希望的浪花來了。

爐上有一鍋湯正用文火燒著,眼下她開了絞肉機把一小堆切成丁的瘦豬肉絞碎。他問她那些肉碎將做什么用途,她答要做煎餃的餡料用。他找話跟她說,她是有問才有答,而且始終避免抬頭跟他的目光相遇,只得一直找事做,切完了姜絲又切蔥末,剝完了蝦子又用一小碗溫水泡幾朵香菇。他又點了一根煙,心里卻堵得厲害,他想跟她提舊事,提兩人的初識,話還沒出口就知道那是個此時此地恰恰不宜的話題,現在的她顯然已經從良了,一定最忌諱旁人提起她從前那一段,再說,在這一屋子生人中間,兩人簡直找不到一個避開他人視野與聽覺的間隙,就算走入花園的綠蔭深處,肯定也會招來一簇人的目光。然而他非得找出一句話來擊破兩人間的封凍狀態不可,一句單刀直入卻不會碰著她的痛處的話。你記得我嗎?嗨,我是那位算命先生。護膚中心關門的消息我在報上看到了。我曾經再回去找過你,可是你已經離開那里了。我一直沒法忘掉你,都過了這么久了。無論如何,跟我在一起,讓我照顧你。你要相信愛,它是存在的。因為愛,我可以忘掉其他的一切。如果你跟其他正常健康的女人有什么不同,也不在于操守,而在于際遇罷了。那些話一句句地在他腦中閃過,又一句句地被他否決掉。眼看著第二根煙又要抽完了,他于是胡亂地想到什么就說什么:“找到對象了嗎?”

她終于抬頭看他,眼里生出一種莫名的峻冷,他立刻顯出了歉色,訕訕地說:“我以為你聽了我的勸,找個人把自己給嫁了。”她沒回答,回頭去刷扔在水槽里的一只平底鍋,正好迎向一片斜射進來的陽光,襯得她雪玉色的頸項格外磁白?!拔也徽J識你,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不經意地側臉時,他看到她眼眶里新生的淚膜,那淚膜映著斜陽只見爍爍細細的一點流光。

主客入門

他心中涌起一股空淡和苦澀,如同發燒過后的人在嘴里所感到的那種滋味。對人生有時他也會有這種空淡苦澀之感,他一直將之視為沒落之兆。果然這番轉折之后再看她,蒸濛的陽光里的人影竟顯得有種恍如隔世的陌生。

就在他進退兩難之際,主客入門了,主人和早到的客人全迎向門口。主客后面還跟著一對夫婦模樣的中年男女,那衣冠井然的樣子想必也是場面上的人物,可兩人眼光都冷冷的,看起人來也是那種沒把人放在眼里的打量,與主客那種坦然的熱情有些不太搭調。

記者站在一干人之后,也就是客廳步入廚房的入口處,這位置只要一轉頭便可以看到廚房里那人兒。他這個企圖似乎被里頭那一位給洞悉了,她廚房里忙著,感覺他用眼角尾隨著她,便有意識地閃到他看不見的那一邊去,避開他的視線。她這舉動叫他幡然醒悟過來,他原先被自己的熱情沖昏了頭,看不到她的排拒與冷淡,可軟釘子多碰幾顆以后,再遲鈍的人也會有所覺察,更何況他的心思是那么敏銳,對世俗情節往往一眼就能戳中要害。

已經晚上近九點了,夜幕始終不肯落下來。女主人請所有客人上餐桌,又到廚房吩咐要開飯了。雖然餐桌布置是一目了然的西式,可吃的是道地的中餐,十幾道菜把桌面擺得滿滿當當,蔥爆蝦、黃金排骨、清蒸魚、皮蛋豆腐、冬瓜干貝……飲料則由蘇打水、鮮果汁、可樂到進口的法國白葡萄酒琳瑯滿目。滿屋子人都在為席次謙讓,女主人大喝一聲:“統統入座!”語氣權威獨斷。這時主客費先生趕忙抓住記者的臂膀往最近一個椅子坐下來,只聽見女主人笑著補充說明她家餐桌雖然是長條形的,可是卻跟圓桌武士們的那個大圓桌一樣不分主次,一律平等。

等把所有客人安排入座后,女主人才發現自家先生不見了人影。女主人的好朋友秀峰提醒她,說剛剛還見他一個人躺在后花園的樹蔭下看書哩。主客費先生的位子正好頂著開往后花園的窗子,便把椅子向后拉,一徑往后花園瞧。只見他眉目一下子笑開了,一疊聲嚷:“奇景!奇景!快來看!快來看!”大伙紛紛推開椅子涌向費先生身后那扇窗子,剛好看到左手化學專家那七八個連在一起的流星筋斗的最后四個。眾人大樂,很有默契地鼓起響亮的巴掌,好像看了一場完美的特技表演似的。女主人于是說起了另一半那個滑稽舉動的由來。原來左手化學專家自立守則,解決了一道難題之后至少讓腦筋休息三十分鐘,同時發泄發泄心中的快樂情緒;他不會唱歌,但很會學鳥叫,又喜歡豎蜻蜓與翻筋斗,這回他一定想通了個大難題,才會一口氣翻了那么多個筋斗。

專家赤紅著臉推開落地窗踏入客廳,他妻子卻從他身畔閃到后花園去,于是眾人又目隨著她的一舉一動。她一直走到花園最深處再折身面對屋子,先扯起短褲褲角向大家一鞠躬,接著便縱身一躍翻起筋斗來。只見她嬌小的身軀在半空中一連打了幾個旋,轉眼之間人已在花園與屋子間的花磚地落定,氣定神閑地站在那兒收獲她應得的掌聲與喝彩。進屋時她滿臉紅潮,大概也為自己這個唐突之舉吃驚不已,吐了吐舌頭后說道:“平常沒有人鼓掌都在翻了,更何況現在有這么多熱情的觀眾在給愛的鼓勵呢!”

主客費先生又笑開了眉眼。這真是一對妙人兒,他多么高興自己當年在張天虹準備放洋留學時,慷慨解囊助他順利成行啊!他成全的終究是一樁溫馨的善緣,小夫妻倆這份幸福與成就里頭也包含了他的一些善念哩!這個地方也好,早霞像一匹玫瑰紅錦垂掛屋邊,清涼的晨風里帶著濕潤的泥土氣息和花草清香,主婦赤著兩腳沾著露水,胳臂上挎著一只柳籃,從后花園深處的小菜園走進屋,那景象看在眼中直叫人滿心喜悅。社區外圍有一片綠霧騰騰的柳林,柳林中一口春草茂盛的池塘,涼風習習花香蕩漾蛙聲陣陣;住飯店的話,是看不到這些怡人的生活圖景的。他尤其感謝小夫妻倆的周到,一次次替他回請了那些招呼過他的朋友,今晚這個臨別的晚餐,又讓他把新朋友老同學和生意搭檔都請了來,這餐飯還沒開動之前夫婦倆即興地露的那一手,使得大伙先開了懷也開了胃。他前年得了心臟病,已經戒了酒,偶爾跟朋友吃飯喝上酒,也是有限的幾滴,為了不掃旁人的興,就騙自己說小飲兩口可以活血脈預防老年病,現在在滿屋子熱情友善的人之中,他卻一心想著開戒。

“我明天下午的飛機,明天早上不用起得太早,我們這頓飯可以慢慢吃慢慢聊?!辟M先生舉起盛了七分滿的葡萄酒酒杯,先謝過男女主人后,再邀大家共飲。他左手邊坐著新朋友陳長新,右手邊坐著老同學周安屯,跟新朋友他談剛讀完的一本日本推理小說,跟老同學他談大學時代的一次登玉山壯游。因為美酒與美食,也因為甜蜜的友誼與同胞愛,他心中對人生突然有了春潮般的熱情。

來客里的夫婦檔先生叫劉耀基,太太叫林妙瑛。劉耀基就坐在周安屯旁邊,一巡酒過后,兩人自然而然談起了生意經。這位劉先生是做通訊器材生意的,常跑大陸,手上有一筆大買賣想找人入伙,下午用了六七個小時的工夫在臺北來的費先生身上也沒成功,現在又把洛杉磯傳奇人物周安屯當成目標,正在跟他解釋那樁買賣的利基所在。

劉太太林妙瑛與秀峰、錚錚和陳露萍連著坐。她長著一張白皙細致的瓜子臉,又有一副輕倩的模特兒身材,打扮也很入時,可一開口說話,不管說的是國語還是美語,都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臺灣腔,與她外表給人的洋氣很不搭調。一杯酒下肚之后,她入門時的冷漠與矜持都消失了,半桌女人這頭都是她一個人的市面,把大洛杉磯稍具名氣的中餐館點了一遍名,一口氣報了十幾家名樓名館的名菜,女主人卻統統沒領教過,她為此暗暗感到自豪。女主人家是出了名的不外食,被迫外食時也都選西菜館,因為怕中菜館的味精和肝炎病菌。

廚房副手把淋上白葡萄酒清蒸的大螃蟹端出來,眾人紛紛停下手上的動作來觀賞這道美食。記者看著副手的每一個動作,眼睛忽閃忽閃的,一個窮孩子看著另一個孩子手中的糖果,大約就有著這樣的眼神。及至女主人把副手安插在她與秀峰之間坐下,他瘦削的臉才漾起心醉的微笑。他反映在臉上的情緒的轉折全落在秀峰眼中,一開始她以為他在看螃蟹,急切地等著吃螃蟹,可她馬上發現自己錯了,他看的是端螃蟹的人,這才想起費先生入門之前他曾脫身到廚房去了好一會兒,接著他整餐飯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看得出來他心中有事。但到底是什么事呢?莫非跟坐在她身畔的這個女人有關?莫非他們是舊相識?

大伙忙著用各自的手段對付螃蟹時,秀峰問起了隔座女客的名字與來處。她的英文名字叫蘇菲,先生是波多黎各裔,就住在公園另一頭的公寓樓群里,噢,她打零工,可以按時上門幫忙做家事、帶小孩、遛狗、看顧老人與病患傷患,也在人們出門度長假時,定時入門幫忙澆花喂貓狗??偠灾軌蛞苍敢飧梢磺屑覄眨绻芄潭ㄊ芄陀谝粋€家庭則再好不過了。

“很好,你可不可以把電話號碼給我?萬一我需要請人幫手時,可以跟你聯絡?”記者揚著聲音對蘇菲說話,話出了口后不覺有幾分赧顏,因為這泄露了他剛剛豎著耳朵聽那邊女人堆的談話的秘密。

蘇菲應了一聲“好啊”,卻沒有抄寫電話號碼的后續動作,他也不好意思當著眾人再追著問她要??砂卜撬芍哪X干,他吃些什么喝些什么都已不在念了,他的視野與腦海只有她一個人,他心中急切的想望使他胸膛淤塞,喉頭發干,甚至聽不到隔座費先生對他講的話。

“長新,我老同學問我,我們的網上會是怎么個會法。”費先生說話時,不得不用手肘碰碰記者的臂膀,把他從出神狀態拉回現實。連費先生也看出來他心里有事了。

“啊,這個啊?有位上海的推理小說家自己做了個網頁,我跟費先生都是這個網頁的讀者,也都經常上去插幾句話。費先生的網上化名叫老家伙,我叫大非,有回老家伙點名罵了我最喜歡的一個瑞典作家的作品,我就洋洋灑灑寫了篇千來字的文章反駁他。他反應很快,隔天就貼了個帖子指出我引述的資料的幾個錯誤。我們就這樣不打不相識,經常在那位上海推理小說家的網頁上互換帖子。因為談得投契,后來又互換了電子信箱的地址。”

“你們兩位這樣網交了多久啦?”老同學周安屯挺欣羨這種網路時代的古典文人式的友誼,滿臉向往地問道。

“安屯,這不叫網交,網交有別的意思,”費先生帶笑點醒老同學,“而且是很曖昧的意思?!?/p>

“網交有別的曖昧的意思?難道上網也能做那檔子事?”周安屯大吃一驚,他身邊不乏那類上網看新聞上網買東西、出門前上網看一眼交通狀況分析以決定走哪條公路才不會堵車的朋友,可還真沒聽說過在網上還能辦那檔子事哩。

費先生與記者都哈哈大笑。費先生對記者眨眨眼睛,然后正色地告訴老同學:“可以的,只要你打字的速度夠快?!?/p>

座中惟一一位不通中國話的人士羅賓感覺另外三位男士的話題挺有趣,要求記者把內容翻成美語給他聽。記者翻了一半,對“網交”兩字的對應譯詞很是拿不定主意,大伙便七嘴八舌出主意。這當兒男主人卻拿著記者派給他的一塊螃蟹發了半晌呆,先是用眼睛研究它的細部結構,又拿到鼻子前去分析它的味道,終于整個塞入口中大力一咬,咯吱一聲引起他妻子的注意,忙起身繞過半張桌子,撬開他的嘴,把已經被他的牙齒咬碎、壓磨得一塌糊涂的蟹殼蟹肉給挖出來甩在他的盤子里。好不容易挖凈了,做妻子的不由得吐了一口氣,但立即又眉頭緊皺,把大拇指伸進他嘴里摸索一番,終于拔出一塊卡在他牙縫間的蟹殼。于是女主人說起了另一半在吃方面的超低智商,說:“除了五花肉炒青菜什么別的東西他都不肯吃,說蝦子螃蟹模樣猙獰,長得像妖怪,怎么逼他都不肯入口,只肯拿胖嘟嘟圓滾滾模樣兒清秀可愛的大肥豬來當下飯菜。”

眾人大笑,這回美國佬羅賓也笑了,周安屯問他沒人給他翻譯他怎么也知道那些話可笑?羅賓回答化學家吃螃蟹的樣子可笑,化學家太太清理他口腔的樣子更可笑,這些動作是國際性的,可不需要翻譯。

整頓飯談笑聲不斷。酒精與卡路里是上乘的鎮定劑,也是歡樂最好的觸媒,座中人酒過兩巡后個個面泛紅光眉慈目善。中國人把請客吃飯視為解決各種人際難題的最佳與惟一手段,這是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智慧。他們認為飯桌是個裹腹與入世皆宜的處所,正加固中與正進行中的友誼都很難繞過餐桌而行?,F在周安屯在教羅賓劃中國式的酒拳,這套酒拳的游戲規則要比國際通用的“剪刀石頭布”來得更考驗腦筋,叫那個頭腦簡單的美國佬挺著迷,在他摔出五根手指頭卻大喊“四”時,連聲罵自己“白癡”。后來費先生也加入他們的游戲,場面又更加熱鬧了,就像臺灣鄉下人操辦的露天喜宴似的。酒多喝幾杯以后,男人們說起話來都有些牛皮烘烘,對自己酒量的估計也全離了譜。記者在替費先生代喝了一杯酒之后也被裹挾進戰局。一直做壁上觀的左手化學專家似乎摸清了各人拳路,自信不會喝罰酒,也興沖沖地下了場,果然幾個酒客跟他捉對廝殺都被他打得落花流水,無法搞懂他這個生手怎么一上場就身手不凡。女主人受了這歡快氣氛的鼓舞,心想大不了把醉倒了的客人留下來過夜,無論如何不能掃這些男子漢大丈夫的興,再說,連她那個書呆子先生都活絡起來,從自造的繭子里爬出來了,她絕不能拿任何理由強迫他們收場。

酒又開了兩瓶,座中人說話的聲量提高了好幾個分貝,不知何時群仗場面不見了,又回復捉對廝殺的戰局。劉耀基首先被淘汰出場,歪倒在沙發椅上大口喘氣,他太太填了他的空,跟記者對上了;她早先已有了三分醉,這回進場全無怯意,不管是喊酒令或喝罰酒都是熟門熟路的,笑起來更是流水不斷聲入大氣,其他女同胞們都來給她助陣,拉過椅子圍坐成一個小半圈。記者發現蘇菲就站在劉太太背后,正越過劉太太的肩膀偷偷看他,與他視線相遇時,便急急調開目光望向別處,這使他有了片刻的恍惚——她知道他愛她嗎?他什么把握也沒有,只能在片言只語和瑣瑣碎碎的舉動中揣測對方的心,這一點柔心,無從表白也無從夸示,在他胸臆間堵得非常厲害。

這時電話響起,女主人歪著頭傾聽銳利的鈴聲,似乎不相信這個時候會有電話進來,等響了五六聲之后,她終于起身去接。只聽“哈啰”一聲之后,她立即無話,只是歪著頭皺著眉聽另一頭冗長的訴說,眼光不時飄落在她老同學陳露萍身上,不斷“嗯嗯嗯”地應著,看來是碰上一件挺麻煩的事兒?!八嗽谶@兒,您直接跟她說吧?!?/p>

她把移動電話交給了陳露萍,陳露萍接過電話,便疾步往廚房走,似乎不想讓通話內容落入旁人耳中,一邊走一邊盯著正在罰周安屯喝酒的羅賓瞧。羅賓憑直覺意識到那通電話與他有關,便靜下來傾聽。周安屯把喝光了的酒杯在他的鼻子前晃時,只是應付性地點點頭,又指指已退入廚房凝神聽電話的陳露萍,表示等她接完那通電話再說。見眾人的酒興都被那通突如其來的電話打斷了,劉太太忍不住好奇地問起錚錚:“誰打來的?”錚錚答:“說是她先生嘛!”劉太太大吃一驚,指著坐斜對面的美國佬羅賓問:“這個不就是她先生嗎?”錚錚答:“所以我不懂?!?/p>

假面具的拆解

露萍掛了電話后,冷肅著一張臉回原先的位子坐下,任羅賓又是做表情又是打手語問她事情經過,她都不肯開口答他一句話。大伙見那只是他們兩人的私事,外人不便過問,便把注意力轉移回吃飯喝酒上頭,可氣氛已沒有原先熱絡了,每個人都坐回自己的位子。為了重新把大家的興致帶上來,女主人沒話找話地問:“要不要再開酒?剛剛開的那兩瓶喝完了嗎?”

女主人與蘇菲動手把餐桌初步清理了一下,又從廚房端些事先就預備好的下酒菜出來。酒又開了一瓶,這回費先生做了個聲明,說他原先已戒了酒,今天因為高朋滿座氣氛愉悅所以破戒喝了幾杯,估計已到了量的上限,他希望在座諸位盡興,但千萬別再引誘他犯罪,他很樂意一旁分享大家的酒興。

就在一桌子人又開始熱鬧說笑時,電話鈴聲再度響了起來,錚錚本能地望向老同學,問:“會不會是打給你的?”露萍搖搖頭,答道:“剛剛我都把話講清楚了,他不會再打來的?!卞P錚于是起身去接電話。這回大伙都靜下來讓女主人安靜地通話,可錚錚還沒開口,電話另一頭那人就咆哮著把一大串話吼出來,強勁的話風把錚錚刷得一退一退的,不得不把話筒從耳畔挪移開去。露萍見狀趕忙起身去搶過她手中的電話,一溜煙跑進廚房,反手把門拉上。

“到底是什么事?”周安屯開口問道,“怎么鬧到別人家里來了?”錚錚不動聲色的臉微微泛紅,輕淡地答道:“你們剛剛不是聽到了嗎?那個人指控我包庇一個有夫之婦的通奸行為?!眲⒁木扑坪跣蚜艘恍?,突然以超出正常聲量的聲音問:“誰是有夫之婦?誰又跟誰通奸了?”

到底這不是一件可以在餐桌上公開討論的事兒,況且當事人還在場哩,錚錚只得聳聳肩膀代替回答,借口上洗手間從大伙詢問的眼光中退下。在洗手間里,她望著鏡中自己的臉,腦中卻在進行繁瑣的理解與拼湊。露萍那個暴躁的丈夫從露萍儲存在電話機里的諸多號碼中找著她家這支大洛杉磯地區的電話,因為露萍買的是往返邁阿密與洛杉磯的來回機票。出發前露萍告訴他,她是跟另外一個姓林的中國女友同行,可在露萍出發不久后,不巧那位林小姐打了通電話給露萍,是露萍先生接的電話,不意中拆穿了露萍的謊言。做先生的自然要起疑,可能他早已發現了露萍外頭另外有人,剛剛電話中指控她“包庇有夫之婦的通奸行為”,是預設了答案,等著她在恐嚇之下承認或默認事實。而這個孩子似的沒心眼的羅賓,想必就是露萍的外遇對象了。難怪露萍與羅賓看著不像夫妻,就是一屋子人時兩人也親親熱熱的,像一對互相舔毛的貓,原來這是兩個偷情男女。錚錚想到這里臉色驟然沉了下來,露萍背著丈夫在外面偷人,把情夫千里迢迢從佛羅里達帶到洛杉磯來,享受有名的圣塔莫妮卡的陽光與沙灘,就把她這個老同學的家當成食宿與服務全套免費的“愛心餐館”兼客棧,早上起床后床鋪理也不理就出門去了,倒是每頓晚餐都趕上了。誰都知道旅行有把一個人錢囊里的窟窿搞大的特性,像露萍這個旅行法,可是十足的經濟。這個女人怎么這么沒誠信,竟連她這個老同學都騙!幾天來與羅賓合謀扮夫妻,兩人開口閉口“我們家”、“我們一個朋友”,還口口聲聲邀她一家人到佛羅里達去玩,“吃住都不成問題”,看來露萍這張遠期支票是信口開出的,從沒細想會有實際兌現的一天,否則到時她這個老同學發現所謂的丈夫另有其人時,露萍的謊言豈不是不拆自穿?

錚錚所服膺的健康的人際關系是坦誠相待,互不占便宜,不管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的。她知道大部分中國人的家是個廣場,任人來去,生熟不拘,可她與張天虹共造的這個家卻是他們的城堡,設了城墻城門,還挖了護城河,河里養了咬人的鱷魚,一旦他們把城堡的門打開納外人進來,來人必然非親即友,可容不了那些一心混吃混喝專想著利用別人的人。

當她窩著一肚子火回到餐桌時,見露萍已回座,正跟秀峰壓低聲音談話,便不軟不硬地說:“露萍,給我們一個解釋吧,說說這盤亂局是怎么一回事?!?/p>

露萍臉一下子煞白,但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答道:“沒什么事,那個人真無聊,竟然打電話到處追蹤我?!?/p>

“那個無聊的人是你合法的丈夫呢!可幾天來你卻在我這個老同學面前跟另外一個男人假冒夫妻!我真搞不懂你居心何在。說真的,我可不想像你丈夫說的那樣,包庇一個有夫之婦的通奸行為?!?/p>

露萍久久沒有答話,只是把老同學的質問與數落伴著一股氣吞到肚子里,肚子里于是開始翻攪著羞愧與憤怒,原先一個露出上排牙齒的微笑在她臉上凝固住了,久久褪不下去,眼睛眨動的頻率越來越快。旁人看得出來那眼光中有著一個自尊心嚴重受損的人的默默痛苦,心想女主人的作風實在太強勢了,就是對一條教養好一些的狗也不能干這種事,更何況是自己的高中同班同學哩。

這幕活劇懾得舉座無言,主客費先生也很窘迫,不斷摩挲著手中的空酒杯。女主人剛才的所作所為一時叫他反應不過來,在他眼中,張天虹與何錚錚這一對有頭腦,精神飽滿,開朗,有生活欲望,對未來有憧憬有想象,他感覺很難叫這么一對去跟什么人什么事發生糾葛與沖突,但是他錯了,從何錚錚剛剛數落她的老同學時臉上的表情看,她確實憎惡著對方,憎惡著那個把情夫當成丈夫帶到她家混吃混喝的女人。

陳露萍終于哆哆嗦嗦地對何錚錚說:“抱歉打擾你們這么多天。”她聲音低得讓人幾乎聽不見,尾音已帶著哭腔,再一聲“對不起,打擾了?!北惴畔碌恫妫还硗崎_椅子站起來,一陣風上樓去,樓梯爬到一半卻停下來,對仍然木愣愣坐在原位的羅賓呶呶嘴招招手。只見那個美國佬一臉茫然地推開椅子站起來朝樓梯走去。這當兒他隔座的周安屯一直嘖嘖嘖地打著響舌兒,心想自己黃昏時被女主人推到門外去的遭遇比起眼下這一對碰上的,實在是小菜一碟,這家人的門還真是難進,飯也真是難吃啊。

很快地眾人便聽到樓上推門的樞軸之聲,接著便是雜亂的皮鞋硬底叩擊木頭地板的橐橐響聲。幾位來客臉上游離的表情反映出他們腦中雜沓的思路,世界上的糾紛矛盾,你爭我吵,賭氣負氣,冷戰絕交等等他們見識過、經歷過的何止百回千回,可沒有一回像這樣不發一句惡聲不做一個惡形卻火力十足難以逆轉的。何錚錚這個女人的心是包在核里的仁,誰也摸不到貼不著,這點認識使他們頓然對這個飯局感到無比索然,臉色與心情一起黯了下來。

舉座的沉默讓錚錚不自在了,她同時發現,整件事就算她想解釋也解釋不出個所以然來,人們早已習慣了維持彼此的假面具那套虛偽的處世模式,對她這種毫不留情地拆老朋友假面具的作風無法釋然,對此只能保持一種陰郁的沉默,而且同情心全轉移到既會偷漢子又會編謊話的陳露萍身上,而她這個行止端正、立心不茍的人反倒成了個壞人。

在錚錚還沒想出進一步的應對方法時,露萍與羅賓便一前一后提著幾袋行李下樓來了。主人夫婦對這個局面都未置一詞,客人更不好有什么表示了。露萍目光始終朝下,臨推門出去之前也只匆匆回頭沖著她腳下的地板說再見,可在羅賓反手把門拉上時,座中有人突然出聲了:“等一下!”是秀峰,她急急推開椅子追到門口,一邊走一邊說:“我回家開車送你們上車站,現在這時間公車班車很少?!?/p>

“我是開車過來的,我來送吧。”記者這時大夢初醒似的,也采取了行動,說話時不停地搖動手中的鑰匙串。

在秀峰與記者商量著一人開車一人帶路把他們送到城中心的火車站時,錚錚就像木樁那樣釘在客廳的窗子旁靜觀整件事的發展。她覺得是露萍一手毀了這個熱烈歡快的夜宴,那個念頭進入她心中后立即扎根生長,她想,在這個夜宴還沒被摧毀之前,舉座吃酒談天無比投契,以至熟不拘禮,那種親密的氣氛是所有與宴者日后在海角天涯再次相遇時必然會愉快地回憶起來的,現在可好了,這個美好的宴雖然還在,可早已尸骨狼藉,她想收拾也無從收拾起了。

宴外人生

那天晚上送露萍與羅賓到車站后,在回程的路上,秀峰與陳長新終于有了單獨相處的機會,這迫使她一顆心顫顫的。她這個一輩子不缺愛卻從未真正談過戀愛的女人,第一回感到一個異性的吸引力,這種吸引力是她的亡夫都不曾給過她的?,F在就他與她兩人并坐在他的車子里,她嗅著他身上泛出來的煙味與汗味,感覺得到他那熱烘烘的體溫,她的心慌亂地跳著……可是她從沒談過戀愛,不知如何把自己內心微妙的情愫傳遞給對方。當了這么多年的伍德太太,她完全停止了男歡女愛那方面的心理活動,戀愛中人應該有的小心術小手腕她全都使不出來,對愛情的理解也仍然是高中女生式的,是那種充滿曲折的精神戀愛,有著太多太多的猜測與窺探,然而卻不著形跡,不落言詮,頂多只是他用胡須樁樁來摩擦她的臉頰,以此撫觸她的靈魂罷了。但是且慢,那個蘇菲與他之間是怎么回事呢?

她卻沒敢問,只能等著進一步觀察。果然再次入門,發現蘇菲已趕晚班公車走了,他便顯得有些不著魂,硬是借口要找蘇菲幫手做家事,纏著錚錚把蘇菲的電話號碼抄給他。至此她感覺自己對這個男人可以完全斷念了,卻拗不過內心一股固執的牽引,在大伙擠在門口相互道別時,她主動提出搭他便車回家。兩人并肩往他停車的地方走去時,她渾身發燙,手心出汗,在恍惚的一瞬幻想著她與他是宴罷歸去的一對,要回的是兩人共同的家。

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一頭扎進愛情的泥沼之中出不來了。這遲到的愛情不同于高中女生的初戀,高中女生的初戀理所當然,天呼地應,可以從容地醞釀從容地發展,可她的愛情是突發性的,也是爆發性的,可怕的熱能把她推向一種蒸騰的幻境,叫她做出種種連自己也吃驚的事兒來,包括打電話給他,問他是否找到了家事的幫手,又不容拒絕地問明地址,開車上門幫他清理房間。

他單身一人嫌開伙麻煩,大半時間外食,休假在家則靠泡面勉強維持生命。這叫她一想起來就怕,怕他這樣下去不得胃癌也會得壞血病,就自掏腰包上超市幫他買回一大堆新鮮的魚肉菜蔬,挑洗切煮忙了半天,做出半桌熱騰騰的菜才恭請他上桌。兩人對坐下來吃飯時,她吃得很少,話也不多,光看他吃,好像看他吃飯就能填飽自己的肚子。他租的那個一房一廳的小單元房里,客廳只擺了一張三人座沙發和一部電視機,房間里只有一張單人床,床上一條洗得發白的棉被,迎窗一張書桌,上面擺著一部電腦,靠墻一只書櫥,簡樸得像白紙上勾勒了幾筆的素描。打從她開始上那兒走動后,就沒中斷環境的改造與美化工程。她先動手幫他更換壁紙與窗簾,又搬回一個又一個盆栽,心想多了些粉紅艷黃的花兒點綴房間,黃昏就會來得晚些。他對她為他所做的一切除了感激之外也有些兒手足無措,有一天他把她納入懷里,讓她的臉頰貼著他的,告訴她,她是一位有著崇高美德的女性,是魯迅先生所說的民族的脊梁骨。她心里有些受不住那贊詞,一徑地說不不不,我不是民族的脊梁骨,我只是個失足愛河的傻女人罷了。然而那些話并沒有出口,因為她從他的目光中并未看到他對自己的愛戀。她使盡了力氣也沒辦法叫他愛上她。

那一天終于來了。那是個星期一下午,他的輪休日,是她固定登門看他的日子。幫她開了門后,他定定地看著她,分外地沉默。當她從提包中拿出自己烘的檸檬蛋糕后,他雙手對拍一下,說很好,說他去燒茶,茶燒好了后可以坐下來邊吃蛋糕邊好好地談一談。她隱隱知道他要說些什么,可當他把話說出來時,她仍然渾身冰涼,那是一次預料中的襲擊,可臨了她還是那么迷離恍惚。他說他多么欣賞她這樣的女性,她勤快、愛干凈、不自私、有愛心,真是魯迅先生說的民族的脊梁骨,她所有的優點都看在他眼中,所以希望可以跟她做天長地久的朋友。然后他拿出一個路易威登的皮包塞到她懷中,那是他送給她的禮物,感謝這些時候她對他的關照。他話說得簡單明快,他倒不是個現代派,能輕言聚散離合,他只是不想用優美感傷的詞匯來訴衷腸,免得挑撩起她更多的情思。話一說完他整個人便出現了一種暢所欲言后的松弛感,她甚至聽到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我聽何錚錚說蘇菲與那個阿米哥的離婚手續快辦好了。”她突如其來這一句使他震了一下,兩人開始過往的這些日子里從未談及另一個女人,他甚至不知道她其實知道他心里早已擺著一個人。但是他很快地恢復平靜,目光又變得堅決起來,雖是壓低聲音講話,口氣卻毫不含糊。是的,蘇菲快把婚離成了,一旦她把婚給離了我們就結婚。我們很早就認識了,只是兩人都沒把握在這塊異邦人的土地上殺出一條活路才不敢論嫁娶。分別多年后又撞在一起明明兩人有緣分,這就不能再放棄了。

“我懂了。”她原以為自己會傷心得哭出來的,沒想到內心卻是一片可怕的平靜。

她一直沒有忘掉他,她惟一的戀,她曾經與他在他那張單人小床上熱烈歡好后再靜靜相擁談心,她像個情人也像個妻子那樣愛他,他卻買給她一個貴得嚇死人的皮包當分手的禮物,然后轉身走向另一個女人。她整整痛苦了半年多,有一天她上街去赴一個飯局,心中沒來由地躁動起來,全身熱烘烘的,像是正照著紅外線太陽燈,臨推開餐廳大門之前,突然轉身面對大街,只見滿街車子奔喪一樣往前疾走,多如螻蟻多如螻蟻,她卻感覺他就在車河之中,一顆心別別別跳起來,知道不能錯失這一景,便定定站住看一輛輛車子由遠而近打她眼皮子前開過去。她一格一格窗子細看,一張專注于前方路況的臉孔抓住了她的視線,果然是他!他也看到她了,渙散的眼神瞬間聚焦突然亮了起來,一下子照亮了整張臉。那張臉,那雙瞬間發亮的眼睛就像釘子似的釘入了她的腦門。

她想轉身回家,回去蜷縮在被窩里抱著枕頭痛哭一場,她心中是一種痙攣般的酸楚,跟這種強烈的情感一比,正等著她的那個宴會顯得多么索然無味啊。她不知道,其實很少人知道,世間沒有庸俗的宴會,只有庸俗的與宴者,沒有卑微的命運,只有卑微的男女。

(選自臺灣三民書局《極限情況》)

·插圖/陳 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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