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最大（三題）

古蒙仁（臺灣）

滑板車的夏天

整整一個暑假，我差點沒被滑板車給弄昏了頭。整個社會——不管家里是否有小孩，都被這橫沖直撞的玩意兒攪得天翻地覆，差點沒崩潰掉。其瘋狂的盛況，恰如當年三輪車全盛時期的一支小調可以媲美。

滑板車，跑得快，上面坐個小妖怪，要五毛，給一塊，你說奇怪不奇怪!

奇怪的，不只是這玩意為什么突然興盛起來，更奇怪的，是父母對小孩的態度，為何總是要五毛，給一塊?造就了一群童玩世界里的小妖鬼，也間接養肥了這個市場背后那些老謀深算的零售商、批發商和制造商!

我這么說，并沒有對這些小主人翁和玩具業者有絲毫不敬之處。而是對流行的這股風潮及背后的操控力量，感到些微的疑惑和不安——尤其以小孩作訴求，用玩具來包裝的這股流行次文化，當它強大到足以支配和操控市場，沛然莫之能御地席卷一切時，難免令人對這種社會現象不解和憂心。

滑板車首度出現，大約在去年四五月間，它的構造是由滑板車加上扶手所組成，滑板車早就是青少年間盛行的運動和休閑器材，尤以都會圈最為流行。但它畢竟需要技巧，需要一番苦練之后才能御風而行，來去自如，否則極容易摔倒、受傷。因此在上面加上手把，再裝上煞車的裝備，便大大地提高了它的安全性。既不需要高深的技巧，也不需要花費長時間苦練，人人可驅車上路，享受滑板或溜冰的樂趣，確實是個不錯的休閑活動。從這個角度來看，發明這玩意兒的制造商，確實有商業頭腦和市場眼光，注定了這玩意會成為流行的新寵，創造另一股休閑、運動的熱潮。

經銷商捉住這個商機，使出手段，給媒體一些甜頭嘗嘗之后，各式各樣的媒體——包括休閑的、健康的、兒童的，甚至新聞性的節目，爭先恐后地一陣報道，之后，這個輕巧的、俏皮的、新鮮的休閑玩意，要想不引人注意、不成為話題都很難了。水到渠成，時機既已成熟，經銷商只要再刊登一些廣告，舉辦幾場促銷活動，便足以引爆這顆超炫的流行炸彈了。

而暑假，正是最佳的引爆點。一聲巨響，從校門蜂擁而出的學童，前仆后繼，紛紛中彈，無一幸免。在“輸人不輸陣”、“要五毛、給一塊”的父母們的推波助瀾之下，這股熱潮來得尤其兇猛，所向披靡。甫踏出校門的學童，轉眼之間已成為滑板車上的小妖怪，迎風驅馳，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連齊天大圣的筋斗云或哪吒太子的風火輪，都得瞠乎其后，退避三舍。本已夠混亂的交通，被這批“小鬼兵團”輪番蹂躪之后，更是遍體鱗傷，令人寸步難行。

滑板車固然風馳電掣，來去自如，不亦快哉，但頂著炎炎烈日，穿街過巷，還是會冒出滿頭大汗，全身濕淋淋一片，看在父母親的眼里，少不了會有幾分憐恤、責備之意。于是就有聰明而好心的父母們，將小孩帶到大型的購物廣場、地下街或百貨公司里，既有光可鑒人的地板，又有源源不絕的冷氣，更沒有來來往往的車輛，在這兒玩弄滑板車，不是更安全、更舒適、更愉快嗎?

令人驚訝的是，善體兒意的媽媽，原來在所多有；孟母三遷的苦心與美意，也普遍存在天下父母心中——再后知后覺的母親，都懂得見賢思齊，有樣學樣，有志一同地將小孩帶到這些室內公共場所，讓他們互切互磋，一較長短。于是乎，這些場所儼然成了滑板車的飆車場，小妖怪也成了名副其實的室內飆車族，成群結隊，呼嘯來去，全不把購物人潮放在眼底。原本悠閑的購物環境，也成了險象環生的難民營，人們必須隨時提高警覺，左閃右避，以防不測：一不小心被撞個正著，只有自認倒霉的份，要想小鬼或小鬼的媽媽過來給你道歉，門都沒有。

這種情況，尤以地下商場最為嚴重，當滑板車熱到最高點時，商場里的店鋪全部改賣滑板車，每家店鋪里里外外，全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滑板車。由于競爭激烈，各商家都卯力促銷，各種降價、優惠的海報，貼得到處都是，更歡迎顧客試騎。不明就里的顧客來到這里，一定會誤以為進了滑板車競技場，試騎的小孩更是有恃無恐，蹬而騎之，可以從這頭騎到那頭，放眼望去，起碼有上百部的滑板車在里頭沖鋒陷陣，搏命演出。

而到這兒來的顧客，絕大多數是攜子同行，專程來買滑板車的，因此并不以為忤，反倒格外興奮，立刻讓小孩加入戰局，還在一旁努力加油吶喊，助長聲勢。整條地下街仿佛沸騰了一般，外人根本難越雷池一步。

我有幸目睹這番盛況，并非閑著沒事去湊熱鬧，其實也是奉兒子之命，前往購買滑板車的。暑假開始，兒子便天天吵著要買滑板車。我曾以各種理由制止，但都無法說服，便知這股潮流難以抵抗。當同儕人手一部滑板車，而他們居然沒有時，當然無法在同儕中立足。迫于情勢險峻，我雖一百萬個不愿，終不能免俗地進了滑板車的大賣場，因而見識了這股流行歪風。選購了一部，即落荒而逃。貨比三家，果然不吃虧，眾商家削價求售，據說我們買到的價格，只有剛上市價格的一半，差可告慰小孩苦候的代價。

買了滑板車后，兒子喜不自勝，搬回家里，兩個家伙便迫不及待地在客廳里試騎一番。狹小的客廳，哪禁得起他們幾番折騰?幾個回合下來，客廳宛然是個劫后的戰場。滑板車牛刀小試，果然輕巧靈動，士飽馬騰。二兄弟誓師完畢，只待翌日開赴戶外，躍馬街頭，與多方群雄逐鹿中原。

戶外疆場雖然廣大，但公園、學校、運動場上，早已人滿為患。各式滑板車精銳盡出，大家擠成一團，滑沒幾步就撞在一起，未免令人掃興。但小家伙們仍然樂此不疲，有空隙就鉆。實在鉆不進去了，便轉移目標，滑上馬路、街頭，與行人車輛爭道，個個奮勇爭先，險象環生，造成交通大亂。

為了遏阻這股狂潮、亂流，交通主管單位還使出撒手锏，宣稱滑板車不屬交通工具，不準駛上街頭。警察大人還曾在西門町埋伏重兵，大肆取締，小妖怪們這才從街頭撤退。但滑板車還是造成了幾起交通事故，或撞人，或被撞，互有損傷。有一位爸爸騎上小孩的滑板車，因操作不當，不慎摔跤，竟因此不治死亡。這起意外曾在全臺性的新聞版面刊出，為滑板車蒙上了一層陰影，也讓這股熱潮即時降溫，大人、小孩這才真正地注意到自身的安全。

把滑板車說得如此不堪，視為洪水猛獸，其實也有欠公允。白璧無罪，懷璧其罪。要怪只能怪一窩蜂的流行觀念，要怪商人促銷的行徑和手法，以及父母寵溺孩子的心態。當一個商品被炒熱，當流行的趨勢已然形成，背后牽涉的是多少利益的追逐和交換？商人為了確保和延續這些利益，當然無所不用其極，處心積慮投消費者之所好。人心一旦被擊潰，原有的社會藩籬被擊垮，產品就變成洪水猛獸，將小孩和父母的心一一吞噬殆盡。

流行其實只是人心普遍欲望的一種滿足，這種心理層面的欲求，必須靠物質（或商品）的獲取或擁有來滿足。就這層面而言，兒童的心理其實是最脆弱，也是最容易得到滿足的。玩具就是最能滿足他們欲求的商品，因此這兒總是蘊藏著最大的商機，也是商人永遠挖掘不完的黃金島。只要些許創意，加上一點點的冒險，就能創造流行、創造財富。

回顧近五六年來的每一股童玩流行風，我幾乎無役不與，主要是伴著孩子成長的歷程，讓我有機會在每一個浪頭上玩味思索，窺知它們變化的堂奧和蹤跡，也因此得到一些私秘的樂趣，讓我常懷赤子之心。

從卡通人物開始，我共經歷了小叮當、蠟筆小新、櫻桃小丸子、一休和尚、柯南偵探和皮卡丘幾個小王朝；在玩具上，我也目睹了溜溜球、炫風卡、斗片、魔法卡、四驅車和滑板車這幾波熱潮。

每一波熱潮來臨之前，我都可以從小孩身上感受到；一股風暴形成，嗅得出那股灼熱、興奮的氣息，然后眼睜睜地看著潮流涌進來，把小孩卷走。我焦急地伸手去拉他們，最后連我也被卷進去，父子三人載沉載浮，悠哉游哉，一齊遭到“歡樂死”般滅頂的命運。

溜溜球令我想起小時候玩的玻璃彈珠和陀螺，其實就是二者的綜合體，綜合了玻璃、繩索和旋轉的概念；炫風卡和斗片，宛然就是尪仔標的翻版，都曾在我們的童年中留下難以磨滅的記憶。所謂的流行，其實萬變不離其宗，只是換了不同的包裝，加了新拌的口味。至于四驅車和滑板車，則是速度和競賽的化身，再加上科技和悠閑的概念，更風靡一時，掀起了童玩流行風的高潮。

其中的演變，固然基于兒童好奇、嗜鮮的心理，但玩具商主導或推動的用心日益明顯。玩具的單價不斷提高，商機也隨之擴大，創造了可觀的利潤。未來玩具流行的趨勢，勢必更脫離不了商人的掌控，一味往高價位、機械性、刺激性的方向發展，來滿足兒童日漸狂野的心靈。而教育性、創造性的功能將逐漸被忽略、泯滅，終至被逐出市場。

因此，當滑板車熱到最高點時，我對它的評價是比較負面的，對商人大力促銷的動機和手法，甚至有點反感。寫這篇文章的語氣，也充滿了揶揄和嘲諷，希望這股熱潮趕快冷卻，讓滑板車回歸它原有的功能，讓小孩對它重新體會。

所幸隨著暑假的結束，這股飆風已逐漸遠揚，孩子重新回到校園，公園、街道又恢復了寧靜。初秋時節，傍晚帶小孩到公園散步，兄弟二人熟練地蹬著滑板車，輕巧地御風而行，我終于感受到一股悠閑的情趣。

這樣的滑板車，才是屬于小孩的滑板車。秋天的詩意抹去盛夏的狂熱之后，將會在小孩的心目中，譜下最美麗的休止符，也留下最美好的回憶。

大哥最大

我是個“反指標”型的人，對于時尚、流行、時髦、名牌這類玩意一概沒有興趣。對于所謂的暢銷、熱賣、一窩蜂、所向披靡的東西甚至還有點排斥。因此在我的書架上，沒有一本所謂的“暢銷書”，也沒有任何東西和所謂的“排行榜”有關。在流行文化充斥和市場掛帥的商業浪潮席卷之下，我仍習慣過“依然故我”的生活。

我最常告誡小孩的一句話便是：“人多的地方不要去。”這句話出自一個怕老婆的笑話：某日早朝，皇帝為了了解眾臣的家庭生活，突發奇想，當場就對在朝的文武百官做了一個調查。怕老婆的站到這邊，不怕老婆的站到另一邊。

結果滿朝文官武將，不約而同都站到怕老婆的一邊，只有一位卑官小吏神閑氣定，施施然走向不怕老婆的一邊。皇帝看了好不興奮，因為朝內總算有一位不怕老婆的大丈夫，可以委以重任，便欣然問道：“你為何獨自站在這邊?”該官員臉不紅、氣不喘，大聲回報道：“早上出門之前太太特別交代，人多的地方不要去。”皇帝聽了，差點從龍椅上跌下來。

這位超級怕老婆官員的這句話，不僅成了“懼內俱樂部”的至理名言，為普天下怕老婆者終身奉守不渝，也被像我這類的“反指標人物”奉為圭臬，晨鐘暮鼓，永志不忘。

“人多的地方”涵義甚廣，它可以是人群聚集之處，比如市場、鬧區、演唱會、運動比賽、政治集會或游行抗議活動；可以是熱門行業、有利可圖的金錢游戲等等青少年的流行次文化；也可以是一種方向、期待、遠景，令人引頸企盼、衷心向往。就像生意人常講的一句話：人潮即錢潮，只要是人多的地方，便是遍地黃金，商機無窮。

但也因為這樣，它的風險也高，一旦群眾失控或發生意外，導致互相推擠踐踏，便傷亡慘重；在商場或投資方面，一窩蜂的結果，不是成了最后一只老鼠，便是兩敗俱傷，互相毀滅，誰也占不了便宜。聰明的人寧可保持距離，冷眼旁觀，以免遭到波及，禍殃池魚。因此反向操作，逆向思考，不僅能夠明哲保身，有時還能突發奇兵，見人所不能見，而大有斬獲呢!

我的思考模式，也具有這種“顛覆”、“另類”的傾向和特質，一向不喜歡人云亦云，更不屑于趨炎附勢、追趕流行，并以“眾人皆醉我獨醒”、“海濱有逐臭之夫”的諺語自我惕厲，兼自我調侃。即使招致“搞怪”、“頑固”、“龜毛”、“守舊”、“落伍”等諸多批評，依然我行我素，不以為意。

有趣的是，這種逆向思考或倒行逆施，有時也能提供市場解讀的利基。我有一位影視界的朋友，在電視上包攬了許多節目，每次新節目開播，找不到適當的主持人或主角時，就會跑來問我最討厭的主持人或演員是誰，然后拿著我給的名單去找人開節目。如此幾乎十拿九穩，由這些人挑大梁的節目，收視率都相當高，于是業績長紅，財源滾滾而來。我的朋友對我的“鐵口直斷”自然十分佩服，而那些影視界當紅的炸子雞，大概做夢都沒想到他們是被我這樣的高人御筆欽點出來的。

最近這幾年，最炫的一股流行風，大概要算行動電話了。拜通訊科技的進步，行動電話的發展真是一日千里，整個“通訊家族”的成員更是族繁不及備載，從最早的“BB扣”、“大哥大”，再到目前通稱的“手機”；機型也從又笨又重的“車上型”，發展到袖珍的“掌上型”，各種附加功能日新月異，品牌之間的競爭無日或已。傳媒上成篇累牘，盡是這類產品的廣告，促銷的贈品和折扣戰打得火熱，真是便宜了廣大的消費者。

在這股熱潮的席卷之下，大哥大儼然已成了流行的新寵，手機則成為時代的代言人。不僅商界人士人手一機，青少年族群更是趨之若鶩，一人多機已成了標準配備，否則就別想在同儕之間混了。

身處這陣狂潮之中，瞻前顧后，左顧右盼，我竟是極少數不帶“大哥大”也沒有“手機”的化外之民。當別人理所當然地問我大哥大的號碼，而我答以“沒有”時，對方那種難以置信的表情，仿佛看到了史前人類一般。更令他們震驚的是，我竟沒有一點“慚愧”或“羞怯”的意思，反而落落大方，掏心剖腹，坦誠以告，令對方更難以接受，都認為我是今之古人，老朽的程度已有資格進入歷史博物館展示了。

其實我的理由再單純不過——因為沒有這種需要。我平常就不喜歡講電話。有事寧可當面溝通，也喜歡與朋友聚會。家里的電話幾乎形同虛設，上班談公事也盡可能長話短說，絕對不會有“占線”的問題，因此有事要找我的人，保證一打就通。所謂走了和尚走不了廟，我既然堅守工作崗位，大哥大也就無用武之地，真的帶了它，才叫多此一舉呢!

但大哥大的存在，已經不是需要與否的問題，而是一種身份和認同的問題。一個沒有大哥大的人，在“大哥大族群”的眼光中，根本就是個落單的光棍，是個乳臭未干的小弟弟，因此便是一個不值得溝通的對象，因為連最起碼的溝通管道都沒有嘛。這種人你說他日理萬機，腰纏萬貫，一言九鼎，誰會相信?在青少年族群中，更成了名符其實的“小弟小”，別說跟人稱兄道弟了，想交個異性朋友，談場戀愛，門都沒有。

流風所及，整個社會都被卷進這場“大哥大”旋風之中，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從幼稚園小朋友到老耄的阿公阿嬤；從繁華的都市到窮鄉僻壤，觸目所及，人人手中都握有大哥大。行人邊走路邊打大哥大。開車族一手方向盤，一手大哥大。公車上、火車上、餐廳里，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人嘰哩呱啦地對著大哥大講個不停。

不管周遭有沒有人，也不管什么場合，只要鈴聲一響，就有人忙不迭地掏出大哥大來，然后旁若無人，從容自若，或聲嘶力竭，或比手畫腳，或口沫橫飛，或輕聲細語，或怒氣沖天……總之，大哥大就像個萬花筒、顯微鏡，甚或照妖鏡，把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原原本本、巨細靡遺地在公共場所呈現出來。

或許是我少見多怪吧，也或許自己不用大哥大，當我看到“大哥大家族”的眾生相時，更堅定了“反指標型人格”的性格和特質，益發感受到中流砥柱力挽狂瀾之必要。即使是螳臂當車，被成千上萬的“大哥大”迎頭痛擊而碎尸萬段，亦在所不惜。總要有人勇敢地站出來，在千軍萬馬的“大哥大”兵團之前，搖頭說：“NO!”

其實像我這種“天生反骨”的大有人在，尤其在對科技產品一向“冷感”的文化界，更是所在多有。有這許多志同道合的戰友支撐，自然會產生“吾道不孤”的共鳴。奈何“大哥大”不像電腦那么復雜，也不像上網那么費事，何況大家都是忙人——忙演講、忙開會、忙評審，每天疲于奔命，忙得人仰馬翻。最后大家還是妥協了，一支“大哥大”在手，所有問題迎刃而解。當這些戰友逐一繳械，舉大哥大投降，我方陣營亦逐漸分崩離析，只剩少數頑固分子如我者，在負隅頑抗。

頑抗的結果是：“好糠”的事沒人通報，糗事一籮筐；吃喝玩樂沒份，請托幫忙應接不暇。平常沒事，當然可以悠哉游哉，充耳不聞；遇到急事，就得到處找公共電話，或急得讓人跳腳，被人臭罵一頓。

別人還可以抵擋，太太這一關特別難過。有急事出門，她要我帶大哥大時，卻不能不從。偏偏我又不善操作，許多功能根本搞不清楚，帶了也是白搭，一旦誤了大事，回到家里總免不了吃一頓排頭。

幸好急事畢竟不多，危機過后一切又恢復常態，我仍不愿帶大哥大，繼續過我逍遙自在的日子。不過我也認清了一個事實——大哥最大，沒事最好不去惹它，有事再向它求助不遲。即使遲了，又有何妨?現代人的腳步已經夠快了，何忍再讓“大哥大”來左右生活的步調，弄得自己分身乏術，像無頭的蒼蠅忙得團團亂轉?

閑話一句：人多的地方不要去。不管大哥多大，我永遠比它還大，假如自己都做不了主人，只好反過來讓大哥拖著跑了。而這正是現代人最大的悲哀，解決之道無他，只有將大哥大拋棄一途，正所謂千山獨行，不需大哥相送。

遛狗總動員

我一輩子沒養過狗，對狗狗這種人類最忠實的動物所知實在有限。與其他愛狗成癡的人士相較，我既缺乏同情心，更缺乏動物愛，本沒有資格與人談犬說狗，因為不管怎么說，總會得罪那些愛狗、護狗的人士，說不定還會被冠上“人眼看狗低”的惡名，因此始終謹言慎行，不敢對狗狗有絲毫不敬。

別人關著門怎么愛狗、寵狗、疼狗、戀狗，乃至怎么打狗、整狗、害狗、殺狗，是人家的事。橫豎狗是他們養的，怎么對待狗狗，完全看他們的心情而定，旁人絲毫沒有置喙的余地。

但是一出大門，狗狗就得遵照外頭的規矩行事，主人也必須遵守社會的規范，再也不能我行我素，予取予求。換句話說，狗狗一旦踏出家門，所作所為，都要為自己負責——主人亦不例外。打狗不僅要看主人，狗狗闖禍，主人也應負連帶責任，一齊接受譴責或處罰。

在外頭的狗狗不外兩種，一種是無家可歸的流浪狗，一種是蹺家在外溜達的家犬。不管是喪家之犬或是蹺家之狗，不是形單影只，踽踽在街頭獨行，便是三五成群，據地稱王。它們一旦獸性大發，朝女性的短裙咬去，常會嚇得她們花容失色；要不就追得小孩哇哇大哭，成為流動在街頭的不定時炸彈，令人無從防范。怕狗人士面對它們，不是退避三舍，就得繞道而行，徒增許多無謂的困擾。

流浪狗的問題，曾沸沸騰騰地成為市政問題和環保問題，臺北市政府還曾組成專案小組，責成一位副市長限期處理，成效如何，市民自有感受，絕非一堆捕殺的數字能夠說得清楚。家犬則被農委會要求植入晶片，辦理犬籍登記，日后若遭遺棄，好循線追究飼主的責任。施行結果，好像也是白忙一場，因為晶片難以辨識，功能不彰，家犬向下沉淪為流浪狗，流浪狗滿街跑的現象迄難改善，狗狗危機一時難以解除，社會大眾依然生活在遭狗狗攻擊和失足誤踩狗糞的陰影之中。

對于前者，雖時有所聞，畢竟還算少數，也尚未在我身上發生；但對于后者，大多數市民一定感同身受，狗糞對環境的污染，幾已到無所不在的地步。不管大街小巷，路邊草地，凡有狗跡之處，必見其排泄物，行人稍一不慎，就會踩個正著，比之戰區地雷，還要令人怵目驚心，其下場之慘烈——臭氣薰天，與粉身碎骨相去亦不遠矣。

關于這點，我的感受特別強烈。因為我是典型的“壓路機”，每天花在走路、散步上的時間超過兩個小時，住家附近的巷弄、公園里的小徑、登山步道，都是我每天必經之路，晨昏兩次，風雨無阻。因此路上看到的，腳旁錯過的狗糞，是一般人的好幾倍，對我視覺的污染、心靈的干擾，乃至步行的威脅，更是難以計數。經年累月，耳濡目染，我對狗狗不友善的態度，實則肇因于此。狗狗與其糞便一旦畫上等號，要想洗刷它們的惡名和臭名，贏得人們的尊敬和寵愛，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撇開流浪狗和蹺家犬不談，一般養狗人家外出遛狗時，同樣成了“環境的殺手”或“糞便制造者”。所謂遛狗，也成了狗狗外出大小便的代名詞。除了極少數的主人，會帶著小鏟子和報紙就地清理之外，絕大多數的愛狗之士，都把大地視為狗狗的公共廁所。眾目睽睽之下，都可以若無其事地放任愛犬隨地拉撒，完事之后，一聲呼嘯，即揚長而去。

積我多年散步的經驗和目睹的實際情況，遛狗亦分多種類型，有純遛狗者，有純大小便者，也有“摸蛤兼洗褲”者—— 一邊遛狗，一邊讓狗狗大小便。遛狗人士更是包羅萬象，有天真的小女孩，有可愛的小男孩，有清純美麗的少女，也有文質彬彬的紳士，還有一邊抽煙、腳趿拖鞋的市井小民。表面上看起來真是一幅溫馨、美麗的畫面，人與動物和諧共處，關懷之情溢于言表，怎不令人對他們充滿了敬意與羨慕之情?

然而，一旦狗狗在樹下或草叢停下來，揚起后腿，或安靜地蹲踞，往下的動作保證令人不忍卒睹，大倒胃口。原先美麗、溫馨的畫面，與此刻的動作完全無從連接。天真的女孩，可愛的男孩，乃至清純的少女或彬彬有禮的紳士，在那一刻統統變成另一張臉孔，還原成為一張張虛假而又頑劣的狗臉。

這樣的描述，對狗狗似乎有欠公平，狗狗也有動物的本能，有吃喝拉撒的需求。滿足自身生理上的需求，本就是身為動物者天經地義的嚴肅課題，何有高尚或低下之別?要怪當然要怪他們的主人，沒為它們設想周到，卻為了一己的方便和自私，讓它們排泄的行為暴露在眾人的眼光之下，而且污染了屬于大眾的公共領域，因而承受了人們不悅和譴責的異樣眼光。

狗狗確實是無辜的，主人不愿意為它們清理糞便，便假借遛狗的名義，一舉解決狗狗的大小便問題，倒不失為一石二鳥的上上之策。養狗人家有樣學樣，每天晨昏時刻，大門一開，或讓狗狗出去自理，或由主人牽著，到外面遛達一番，順便解了糞便回來，神不知鬼不覺，何等逍遙又自在。無怪乎遛狗之風日盛，到處都可看到狗狗的蹤跡，也到處可看到它們遺留下來的杰作。

這些糞便若在草叢之中，或人跡罕至的偏僻之地也就罷了，偏偏不知狗狗性急或愈來愈明目張膽，晚近連馬路中央或人潮密集的巷弄，都可看到它們的加工品，結實累累，宛若一座座小丘，當街聳立。車子閃避不及，輪胎正面攻堅輾過，就像蓋印章一般，輪胎每轉一圈，那糞便便印在路上一回，一路迤邐，少說也會留下十個印記，才會失去蹤跡。一個糞便化為十個分身，若再被其他車輛輾過，宛如細菌繁殖一般，整條馬路千瘡百孔，全印滿了狗狗的糞便。行人再怎么當心，也難全身而過，而惡臭盈庭、蒼蠅飛撲，這等景象已成了臺北尋常可見的街景，狗糞為害之烈可見一斑。

為了避人耳目，遛狗族愈來愈喜歡在夜間遛狗，趁著夜色掩護，如入無人之境，真是不亦快哉；有些安全島則成了遛狗者的樂園。特別是林蔭大道上的安全島，既寬且長，上有綠蔭，下有芳草，在熙來攘往的車陣中，宛然是一座孤島。遛狗族只要趁著紅燈的空檔，攜狗闖入，便可悠哉游哉地遛起狗來。

由于彼此都是遛狗族，有志一同在這兒任憑狗狗撒野，既不必遭人白眼，彼此還可攀談一番，交換遛狗的經驗，誠然是狗狗的城市樂園。但此處也不幸成為狗狗的公共廁所，芳草掩蓋下盡是見不得人的糞便，行人千萬別被表面上的綠草如茵欺騙了，想到那兒散散步，則必然身陷惡臭之境，敗興而返。

遛狗族的另一趨勢是，改由菲傭或外勞代勞。一般而言，會養寵物的家庭，都請有菲傭在家幫忙，遛狗既然少不了遭人冷眼以對，索性讓這批外籍兵團代打。她們反正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誰也不認識，加上言語不通，也不必擔心有人責難，正合主人的心意。主人雖少了遛狗的樂趣，無法和愛犬共進退，但隱身幕后，坐享其成，待狗狗干干凈凈、舒舒服服地回來，再和它們耳鬢廝磨一番，不是更省事、更方便嗎?遛狗乃成了菲傭必備的工作項目之一，大勢所趨，經此大換血，遛狗族已逐漸成為菲傭的天下。

我對遛狗族這么苛刻，難免有一篙子打翻船之嫌，仿佛遛狗族個個是賊，外出遛狗純粹是為了讓狗狗方便，一定會引起遛狗族公憤，這也是實情，因為在我每天例行的散步中，也會遇到一些氣質高雅、教養良好的婦女、老先生和老太太，他們一手牽狗，一手拿著小圓鍬、小塑膠袋，一旦愛犬蹲下方便，他們立刻彎下腰去，一鏟一鏟地裝進塑膠袋里，或者用衛生紙包起來。看著他們優雅的動作和無比的耐心，常令我感動不已。他們的愛心不僅表現在愛犬身上，也表現出對環境和過往行人的尊敬上。因此對這幾個熟悉的身影，我心頭總是充滿了敬意。

這些人中，又以外國人居多，幸而我所居住的地區有許多外僑，這才讓我見識到他們對待寵物的態度，而遛狗恰好最足以顯示出不同文化之間的差異。這是教養、生活習慣和對待寵物方式的整體表現。他們這套社會規范已深入人心，自律的機制遠甚于法律條文，最最重要的還是對環境倫理的重視和遵行，因此他們遛狗必攜清潔工具，舉手之勞實則是文化和教養的具體表征，這是我們的遛狗族有待學習之處。惟有如此，遛狗才是一項優雅的休閑活動，也才能贏得他人的友誼與尊重。

人們遛狗，另有一獨門功夫，喜歡勇闖禁區。臺北市大小公園或某些公眾場所，都立有告示牌，明令不準攜犬進入。但這些招牌或法令形同具文，不只遛狗者視若無睹，照樣大搖大擺地攜狗入內，也不見管理人員出面制止，任眾多家犬野狗在公園內大會師、追趕跑跳，如入無人之境。對此我亦深感不解，難道遛狗族都是文盲，看不懂門口樹立的告示牌?或者那些告示牌只是聊備一格，管理人員既無心，也無力管理?那么何不把那些招牌拆了，免得讓人看了刺眼，成了最大的諷刺?

早年外國租界地的公園，即明令中國人與狗禁止進入，曾被中國人視為奇恥大辱，而今中國人站起來了，公園內依然狗影幢幢，臟亂依舊。始作俑者，難道是洋人不成?假如這就是所謂的民族性，我們民眾的素質和水準，仍停留在過去殖民地的時代，確實令人汗顏。

對于貓狗等動物，我一向本著佛家眾生平等的觀念，并沒有特別的偏好或歧視。但長期對人們豢養寵物行為的觀察，負面的印象總多于正面的評估，尤其對環境的污染，更令我難以釋懷，故出言不遜，本文很可能得罪眾多的愛狗家族。以后在路上被他們碰上，搞不好還會下令眾狗狗對我鳴鼓而攻之，我何苦冒顏犯上?又何必引起眾怒，自找苦吃?

因此在下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諸位慈悲為懷高抬貴手，放我一馬。同時也別忘了遛狗之時，隨身攜帶清潔工具，舉手之勞做環保，那么我嘮叨了半天，惹人厭煩，也就有回報了。

（選自臺灣九歌出版有限公司《大哥最大》/古蒙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