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強
(注:作者簡介:潘強(1958— ),男,漢,江蘇連云港人,連云港師范高等專科學校美術系副教授。研究方向:美術學,藝術教育。)
(連云港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美術系,江蘇 連云港 222006)
摘 要:八大山人的花鳥畫,以筆墨精妙,形態生動,奇趣橫生,畫中有詩,詩中有禪,領袖畫壇三百年,釋道兼修,參悟本性,以平和恬淡的心境返樸歸真,表現自然的生機與大美。書畫作品高古,超邁,神化奇橫,千古一人。
關鍵詞:筆墨精粹;意象造型;形態生動;中國畫;藝術創作;八大山人
中圖分類號:J203文獻標識碼:A
The Relationship of Unrestraint and Subtlety
-the Life of Zhu Das Painting
PAN Qiang
中國寫意畫,經歷五代徐熙,宋之石恪、梁楷、牧谿,至明代的陳淳、徐謂,大寫意繪畫則臻成熟。清代朱耷以曠世之才,精粹的筆墨,生動的造型,領袖群倫三百多年,現代中國畫四大家,吳昌碩、黃賓虹、齊白石、潘天壽,其中三位花鳥畫大師,無不膺服朱耷在書畫創作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從中汲取筆墨精神與審美意趣,其超越時空的藝術活力仍將對后世產生深遠的影響。通過對八大山人心路歷程的研究,對中國畫的審美底蘊以及創新有著明鑒的作用。
一、避亂世——釋道生涯
八大山人(1624-1705),明宗室,自幼聰慧,八歲能詩,十一歲能詩畫,祖父、父親皆能書畫,對年幼的八大山人早期的教育啟蒙,以及天性的培養起到潛移默化的影響。
明末清初六十年,正是社會戰亂不已,生活動蕩之秋,1644年,清兵入關,明朝覆亡朱耷年僅十九歲,昔日王孫,結束了貴胄生活,成為無根的浮萍,為避災禍,躲進山谷,凄苦惶惶,國破家亡給十九歲的朱耷帶來心靈的震懔,與肉體的磨難可想而知。
復明無望,5年的避難生活,已是“滿目江山非吾土”,面對流離失所物是人非的境況,唯一的選擇,只能是避世。1648年,清順治五年,朱耷削發為僧,號稱雪個。清代另外三位僧人畫家,石濤、髡殘、漸江,后兩位在投身反清斗爭失敗后,在改朝換代動蕩之秋,他們都選擇了削發為僧的道路。
八大山人在順治十年(1653年),他又正式在奉新耕香院耕庵老人那里“正法”(傳授佛法),此地環境優美,地方僻靜,自古是高士隱居之地,距新建縣西四十里的西山洪崖,自云:“一衲無余遍大千,饑餐渴飲學忘年”,佛事之余,奮事書畫,順治十八年(1661年),八大山人結束了他十三年的僧侶生活。
回到南昌,在距城南十五里的地方,買了一塊地,花了六、七年時間建筑一所道院,名為“青云圃”,自己做道院的主持,自云:“直須性習兼禪道”,由此可見由僧而道,更符合此時朱耷的性情,此地也是歷史上的名勝之地,八大對所居環境的選擇,極富文人審美意趣。尋一處清凈之地,在自然的環抱里慰藉孤獨的心靈。此地離城也近,便于獲取信息與文化上的溝通與交流。從他1677年作品《梅花圖》(之三)的題梅詩中,則可見他借物詠懷的心境與個性:“三十年來處士家,酒旗風里一枝斜,斷橋荒蘚無人問,顏色于今似杏花”①。

清代黃璧畫過一張朱耷的畫像,可知朱耷,面目清瘦,神清氣朗,平淡隨和之中,蘊藏著孤傲、淡泊、冷峻,不事權貴倔強個性。關于朱耷佯瘋之說,出自康熙十七年(1678年),“清朝為了籠絡漢族士大夫,開博學鴻詞科,搜羅全國有名的文人,朱耷被臨川知縣“延請”他為清廷服務,在公館勉強住了一年多,終于發了狂病,獨自跑出公館”,被其侄領回家。有時清官吏逼他去作畫三、四天不放他回來,他高傲不屈瘋瘋顛顛,哭笑無常,遺失公堂,弄得清官吏無可奈何,仍得不到書畫。
朱耷的朋友陳鼎為他作傳,記述他焦灼憂慮的狀態“初則伏地嗚咽,已而仰天大笑,笑已則跔踴躍,叫號大哭,或鼓腹高歌,或混舞于市,市人惡其擾,醉之酒,則顛上”②。看來酒能治顛,耐人尋味,這也許是放浪形骸,以求自保的過人之處,也許是極度的悲傷不能作理性控制,生理失調的精神失常,癲狂之后復歸平靜,常書“啞”字于門,默默不與人語,總之不與清廷合作。朱耷對逆附清廷、侍奉二主倔躬為奴的官員是及其卑視的,他在一六九零年作品《孔雀竹石圖》中題詩暗諷,“孔雀名花雨竹屏,竹梢強半墨生成,如何了得論三耳,恰是逢春坐二更”,孔雀畫得丑陋呆頭,三尾暗喻清三眼花翎的官員,三耳,三耳者多一耳,專聽諂媚之辭,可謂對清官吏辛辣、痛快的諷刺。朱耷與普通市民或貧士相處,清和隨意,常常一起喝酒,酒后往往即興揮筆,作畫相贈,小和尚強要他的畫,也有求必應,權貴求畫,送他金銀財物,也不可得。可見八大個性上的奇倔,石濤贊他:“金枝玉葉老遺民”一點不為過。“1687年為避權貴的打擾將“青云圃”主持讓給了別人,在以后的幾年中朱耷游走于南昌附近的幾處寺廟,道觀中,他與北蘭寺澹雪和尚最交好,后澹雪得罪了縣令,被害死獄中,不久北蘭寺被毀。從此朱耷踏上了返俗之路,在南昌編結“寤歌草堂”作棲身之所,靠自己料理生活,以種瓜種豆度日,晚年的生活十分清貧與孤獨”③。正是這種平淡的生活,鑄就了一代書畫大家。
二、返俗后的書畫人生
朱耷在青云圃的二十九年中所作的畫并不多,從六十三到八十一,近二十年里作品甚豐,越至晚年作品越臻至妙,神采溢發。范曾先生曾在文章中分析這一時期:“老境來臨的時候,心靈越趨平靜,恬淡,遠離了生平所經歷的劫難和心靈的震恐,生無掛礙,具有一顆平常心”,“唯有這樣的人,才有可能達至無心無持而與天地精神相往返的境界”。④
晚年生活的清貧,境遇上的孤獨,使他在精神境界上更加純化,終于有一天,朱耷在自己的大門口大寫了一個“啞”字,從此絕不開口,只用手勢或用筆,有避俗世干擾之舉,他精深高遠的思想境界難遇知己,懶得與俗人共語,避免世俗的纏繞,孤獨清貧中,在詩、書、畫的世界里尋找自己的精神家園,“留得文林細揣摹”也許正是朱耷心靈自我寫照吧!
晚明畫壇領袖董其昌的繪畫思想,勢必會對朱耷產生一定的影響,特別是董其昌強調“以書入畫”以及反對“畫師畫”提倡“士人畫”的觀念。那么“士人畫”“畫師畫”區別在哪里呢?不在思想內容,也不在形式選擇,而在筆墨。董氏認為:“士人作畫,當以草隸奇字之法為之,樹如屈鐵,山如畫沙,絕去甜俗蹊徑,乃為士氣,不爾,縱儼然及格,已落畫師魔界,不復可救藥矣”。

朱耷以書入畫,書法博采眾美,得益于“二王”鐘繇、孫過庭、顏真卿,又能獨標一格,具有篆書的中鋒用筆,《瘞鶴銘》的古樸風神,他在《臨河敘》中題道:“臨書者云,晉人之書遠,宋人之書率,唐人之書潤,是作兼之”他兼普人風度翩翩的韻味,宋人不為法縛的個性,唐人優入法度的細潤,是他實踐與參悟的結晶,重個性、講真率、崇清空。如鐘繇提出的“用筆者天也,流美者地也”,將筆墨的質感與自然形態美相對應,用書法中的抽象美注入繪畫創作中,用飽含情感的筆墨,精妙入微的造型,畫出無盡時空中的禪意,這種引書入畫的筆墨精神,正是他的作品魅力所在。
作為畫家走向成熟,必須經過對形態結構、筆墨語言的錘煉,然后才能有望升華到取象不惑、形神兼備、趣在法外、神馳意縱的化機境界。朱耷的花卉小品,表現題材十分豐富,如:荷、芭蕉、薯蕷、梅、蘭、竹、鳥、魚、蝦、蟹、鵪鶉、瓜、果,以及山花野卉,像是從他所居住的環境中,隨意拈來,悉心而繪,他對結構形態,觀察精微,造型生動而括約,這與他親近自然汲取生機是密不可分的。
1683年作品雜畫冊頁(之一薯蕷)(之二—鳥)(之三—魚)《八大山人畫集》上卷39頁三幀畫,像寫生圖,對物象塑造極富寫實與體積的厚度,特別是(之三—魚)圖,用率意的線條,行筆連皴帶擦,將一條翻轉打滾、露肚皮的鰱魚,活生生的表現出來,如意筆大師的素描速寫,造型的精準與生動,中外大師相通。
作品《墨筆雜畫》(之一—瓜鳥)、(之二—孤鳥),從中可見朱耷對形態結構的精深理解與把握,筆墨一氣呵成,形神兼備,在墨色分布上,對鳥的頭、身體以及瓜的整體塑造,極重一陰一陽、一黑一白、黑白相生之趣,墨色上滋潤清華,水墨氤氳,用筆上體現了高度的繪畫性,線跡、筆觸連貫特具“一筆畫”的審美特質,橫向枝干隨心寫出,既見線跡在運行中的回轉、提按之筆意,又體現出老枝的蒼勁與俏枝的活力,畫幅以極少的筆墨,蘊藉許多畫外之趣,令人回味,達美輪美奐、舒心暢神之佳境。
朱耷畫魚,黑脊白肚,用鮮明生動的墨色、塑造體積,似水墨雕塑,朱耷對形塊的處理,既可在平面上作高度抽象美的表現,更能對球體(如瓜果、鳥禽的身體)作三維深度的刻畫,這種表現完全是東方的,書寫性的,灑脫、磊落。按體塊表面行筆,注重轉折面,對表現球面體塊極具理性的放達,墨色從濃到淡,從重到輕,形成黑白自然交替的大趨勢。

朱耷的繪畫,以情動人,以情感人,所繪禽鳥,外形稚拙,內涵秀美,其形則縮頸鼓腹,弓背、鳥目之形態,或驚警,或孤傲,或顧盼、沉思、酣眠,形態生動,情緒動人,只有長期對鳥的形態作深入的觀察、會意、目識心記,才能達意趣、形神兼備的自由之境。畫荷亦然,畫葉則“勝不在花,在葉,葉葉生動,有特出側見如擎蓋者,有委折如蕉者,有含風一葉正見側出各半者,有反正各全露者,又有崖畔秀削若天成者”。①八大山人正是以一種神超理得,以神寫形的“意似”表達質樸天真的襟懷,李苦禪先生認為:這種“意似”“既不是審美客體的形似或單方面的神似,也不是審美主體的純主觀的感觀感受或意趣,而是審美主客體統一的神似”。⑤
在作品《荷塘禽鳥圖》、《河上花圖》中,所畫荷花、石塊、禽、鳥用筆披紛,或中鋒、側鋒,或筆端或筆根,婉轉反側,或頓或挫,以意貫之皆在靈性中。墨色上潑得痛快淋漓,收得楚楚精神,體現他對水的控制,以及對墨色枯濕的掌握,取法上剩,墨象萬千,有時在焦墨未干潑出水墨淋漓,滿紙煙云,生意無窮,有時則在半干時潑上,有骨有肉,有時在全干時層層積上,蒼潤渾厚,秀潤而不失蒼古,可以脫俗,八大的畫脫俗。
八大的構圖極其精審,《荷塘禽鳥圖》以點布式分布,開合跌蕩,環繞勾連,景自畫中,景自畫外,畫外有畫,畫外有情,達天機流露的大化之境,知其白,守其黑,知陰而守陽,知剛而柔,黑白物象處于守勢待發相互轉換之形態,如太極圖中永恒追逐的黑白陰陽魚,其互動的規律給予繪畫太多的啟示。
八大山人在構圖中極重布白,對物體形態外輪廓的處理,簡約生動,充分體現自然天成的麗質,力避過方、過圓等太生硬的外形,注重線、形與畫面四邊的關系,力避平行、垂直,而成一定角度的分割,與畫面四邊四角呈不等邊三角形或其它自然形,形式感鮮明。
朱耷對書法藝術的錘煉,奠定了對形式美極其敏感的心靈,一切畫材經他一提煉,剎那間變得形態美妍,筆劃連順,節律活潑,墨色酣暢的美妙圖畫,畫中真情流露,洞見肺腑,發于情而形于藝。
八大在藝術語言上作減法,彰顯物象的本質精神,正如善舞者,舒展舞姿,空間剪影下他精彩傳神的瞬間。朱耷的畫是純凈的,發源于心靈的恬淡,用情至篤,故能深入其理。八大山人的簽名格式,極具美質,抽象中見形態、精巧,筆簡意賅,“八大山人”的題簽,又可視為“哭之笑之”,八大山人有一方印,有稱口齒印“個山”,我以為是八大山人的縮寫,印章布局,一長橫、如扁擔形前八后山,前三筆的組合中包容八、大、人幾字,簡妙絕倫,另外他常在畫上劃上一個團團的仿佛像“龜”的鑒押,其實這不是一個字,而是隱蔽地以“三月十九”四字組成,三月十九是明朝滅亡的日子,以示紀念,這精思妙造是何等的睿智、才情,對線條抽象美的高度提煉,才能達此境界,唯有八大山人才可做到。晚年的他常用禿筆書寫、越顯活潑秀美、勁撥與傲岸不羈的情態。
吳昌碩先生對朱耷的藝術稱贊不已:“八大山人畫多奇趣,如野鶴行空,萬古超逸,無溢筆,無剩筆”,“畫中有詩,詩中有禪,如此雄奇,世所罕見”,“神化奇橫不可撫效”。齊白石贊曰:“作畫能令人心中痛快,百拜不起,惟八大山人一人獨絕千古”。八大山人以他的睿智創造了無以倫比的精美書畫,仍將跨越時空后世流芳。(責任編輯:高笑云)
① 《八大山人畫集》上、下卷,榮寶齋出版社,2003年版。
② 《中國美術五千年》第1卷,人民美術出版社,1991年版。
③ 俞兆鵬《八大山人的生平與藝術》,《江西社會科學》,1982年第5期。
④ 范曾《八大山人論》,《榮寶齋》,2007年第1期。
⑤ 李苦禪《讀八大山人書畫隨筆》,《美術研究》,197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