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

2008年元旦,在魯迅的故鄉紹興,當地E網舉行的年度晚會上,我的好友阿啃意外地獲得了一個“E字千金”最佳原創文學獎。當代中國,諸多金光閃閃的獎項因其背后的“潛規則”交易逐漸為公眾所鄙棄。“E字千金”是一個純粹民間的獎項,沒有獎金,但獲獎者極為珍視,因為它代表了民間的價值認同。那天參加晚會的網友完全是自愿的,30元的門票,每個人都買票入場,一個劇院竟坐得滿滿的——民間社會正以這樣的方式回到我們的生活中。
新階層的壯大顯示民間力量的發展
相當長的時間里,我們的民間自組織的能力被閹割了,民間社會消亡了,幾乎所有的人都被納入體制、單位序列。國家的齒輪無所不在、無所不能,深入社會的每個毛細血管。沒有自主的社會力量于中間起平衡作用,這對一個民族來說是創痛巨深的傷害——在通往現代化的道路上,沒有一個負責任的民間社會是無法想象的。
30年來,中國社會最深刻的變化之一就是民間社會的重新出現和持續成長。中國又有了單位以外的人和法人,而且發展勢頭迅猛。汗牛充棟的民營企業就不用說了,律師事務所、會計師事務所以及“自然之友”這樣的環保組織、天則經濟研究所這樣的民間智庫、許多艱難成長中的NGO,都證明這種趨勢不可阻擋。執政黨也注意到了這一不可逆轉的走向,開始正視“新社會階層”的崛起。
作為新社會階層重要組成部分的自由擇業知識分子,據統計,已有2000多萬人,他們在十幾億人口中也許只是少數,但大部分是上世紀60、70年代出生的,學歷高,有創造力,對于市場經濟和新的社會變化趨勢有很強的適應能力。無疑,這個龐大的分散在各個行業中的群體,是半個多世紀以來產生的一個階層,是改革開放的產物。
前些日子,我和一些朋友去烏鎮游玩,一路上聊天,在朋友的車上意外地聽到了云南一個樂隊唱的《海鷗之歌》,歌詞就是林昭的長詩《普羅米修斯受難的一日》,大家為此興奮不已。從唱片的包裝上知道,這是一些獨立音樂人制作的。這些年,一些新的職業正在為世人所認識:獨立畫家、獨立制片人、獨立撰稿人,或許還可以把那些不在固定學校教書,但以教育為職業的人稱為獨立教師。胡杰先生以《尋找林昭的靈魂》而為人所知,作為獨立制片人,他正在記錄這個時代。丁東先生曾被譽為“沒有出版社的出版家”。張思之律師上世紀80年代末以來的努力已載入這個民族爭法治的歷史,一個獨立的律師群體也漸漸浮現出來。這些個體生命的存在和他們的實踐告訴我們——民間社會正在各個層面生長,這是一個可喜的跡象。
互聯網是民間社會的“翅膀”
時代正悄悄地發生變化。在強有力的全能體制被市場化改革解構之后,民間的空間一天天變大,尤其是互聯網的出現帶來的前所未有的沖擊,使民間社會找到了一片全新的土壤。在汶川大地震中,民間顯示出的大愛和行動能力,足以給我們一絲安慰。我的朋友小狐不僅親赴災區第一線,而且以她在天涯網的個人博客“水中燈盞”為平臺做了好幾件令人感佩的事情。大地震發生5天后,2008年5月17日,她就發出為災區女性捐衛生巾的呼吁,并迅速募集到30000元人民幣,很快把物資妥善地送達災區,所有賬目都在博客上公布得清清楚楚,余下的4000多元買了圖書捐給災區的孩子圖書站。6月2日,當她得知震區汶川到理縣綿延十幾公里的櫻桃熟了,卻運不出去,眼看著要枯萎甚至爛掉,她接連寫下《汶川的櫻桃熟了,怎么辦?》、《汶川櫻桃,拷問我們的良心和智慧》兩文,幾天后就有了著落,首批12噸櫻桃安然運抵成都,并轉往深圳的超市。而此刻她已悄然回到自己的編輯崗位中去。她的作為彰顯了互聯網時代民間社會的力量:只要你能行動起來,并且具有充分的誠意和智慧,腳踏實地,在這個浮躁的塵世中,還是大有可為的。民間的制度空間雖然還很狹窄,甚至可能沒有保障,但民間的潛力、民間的能量是不可小看更不容忽視的。
今天的中文網絡就思想層面而言,已從網站時代,經過論壇時代,而進入個人博客時代,將來很可能還有播客或其他什么時代。在這樣的時代,民間的輿論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網絡造成的,從技術上說,盡管網絡輿論并非不能被操縱,但網絡畢竟是一個開放的平臺,是一個門檻較低的表達空間,對民間來說,尚沒有任何其他的平臺能替代網絡,我們甚至可以說,民間社會和無遠弗屆的網絡已融為一體、不可分割。
當下最需要的是“中流砥柱”
大約一年半之前,我曾寫過一篇小文《重建民間價值評判體系》。重建價值注定是一個曲折的過程,甚至比制度轉型還要艱難,不是一夜之間可以完成的,但上述發生在身邊、生活中的事實,可以清晰地告訴我們,重建民間價值評判體系決不是一句空洞的口號,而是完全可以付諸現實的。只要你這樣想,并且這樣去做,就可以為這個社會作出示范,帶動新的風氣,給社會進步提供增量。在漫長的中國編年史中,儒家價值曾經給我們這個古老民族提供有力的支撐,民間對字紙的敬惜,對讀書的重視,都是今天不容易想象的,這背后既有科舉制帶來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因素,其實也可以看作是對那種核心價值的守護——畢竟,道統和政統在一定程度上還是分離的。
隨著貧富分化、地區差距的不斷加劇,眼下的社會在某種意義上也正在加速度地泡沫化、碎片化、娛樂化。“禮失求諸野”,如果民間失去了基本的道德是非感,不能在轉型時代找到篤定的核心價值,重新確立自己的價值評判標準,整個社會只能繼續淪陷于一切向錢看的泥潭,在權、錢、欲中打轉而不能自拔,千千萬萬有朝氣、有追求的青年也注定找不到方向感。就在我寫作此文的上午,有個“80后”朋友發來短信祝賀節日,還說:“生活沒有起色,跟千萬茫然青年沒有區分。”前些日子,也有個“80后”朋友跟我說,“‘夢醒了卻無路可走,這是我們最感到苦痛的”。我的回答是,既然夢醒了無路可走,那就自己開條路啊,我們這樣想,也可以這樣干的。個人的路是自己走出來的,這個民族的路也是個別人先走,大家跟上,這樣走出來的。
民間社會的不斷成熟、持續壯大,將在推動文明進步中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當年,化學工業家范旭東不愿做官,只愿辦實業。他在1939年說過一句話,“中國真正的需求是在增加社會的中流砥柱,決不缺少政客的轎夫和跟班的”。而他本人正是這樣的中流砥柱。
要說希望,這就是最大的希望,而任何希望都始于我們的腳下。作為民間社會的一分子,我們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歸根到底就是要負責任。一個負責任的民間社會的崛起,就是古老民族自我更新的重要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