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期盼司法可以對政治說“不”

謝啟大

在我進入臺灣司法界之前，朋友曾勸告我：“不要考司法官，司法界很黑暗，很難說真話。”但我堅定地說：“我們在學校學到的就是一個好的司法人應當依據法律和良心獨立審判。我不能決定別人應當怎么做，但可以決定自己要依照良心獨立審判。”所以我還是毅然決然地參加司法考試，成功地踏入了司法界。我在臺灣當了11年法官，回首自己的歷程，感到很欣慰，我兌現了對自己的承諾——每一個案件都盡量本著良心認真地辦，自覺沒有愧對任何案件和任何當事人。跳出我個人，這其中有一個問題對理解臺灣的司法非常重要，就是為什么我及與我有相同理念的臺灣司法人得以堅守“獨立審判”的承諾？因為臺灣的司法制度能讓一個好的司法人“活”得下去。

司法制度最重要的是要讓好的司法人“活”下去

現在臺灣適用的法律，其基本大法——民法，刑法，民、刑事訴訟法等都是1928～1929年間于國民政府創立初期在大陸制訂，由大陸移植至臺灣繼續實行，雖經多次修訂，但其基本主體仍然保留，并實行至今的（2003年刑事訴訟法曾作較大幅修正，采修正之當事人主義，使得辯護人與檢查官在法庭上攻防的地位略為平等）。臺灣司法人員（包含法官、檢察官）選拔很嚴格，首先要通過司法特考（相當于高考層級，高考是臺灣高級公務人員選拔考試，極難通過），通過考試再經過一年半到兩年的司法官培訓，培訓及格后才能分配到各個法院或檢察署，由基層法官、檢察官開始磨練，約十年升一級，到擔任院長、檢察長或最高法院法官時，一般應有二三十年以上司法實務經驗。司法考試的錄取率很低，而且司法人員不可能由其他工作轉任，幾乎杜絕了考試之外的途徑，基本上保證了司法人員的高素質。

臺灣實行五權憲法，政府機構由“五院”即“行政院、立法院、司法院、監察院、考試院”組成。檢察系統的檢察官屬于“行政院”下的“法務部”，在行政上受“法務部”管理，但在辦案上則依照檢察一體的原則，由檢察總長和檢察系統的長官指揮；而各級法院在司法行政上由“司法院”統一管理，但是在審判上法律規定應由各個法官依據法律獨立審判，因此，原則上法官和檢察官都具有相當的獨立性。陳水扁案的偵辦就體現了這一特征——檢察官可以不聽命于“總統”和“法務部”，但需聽從檢察總長和檢察系統長官的命令。臺灣的法院系統是三級三審制（大陸是四級二審制）——地方法院、高等法院和最高法院。地方法院和高等法院都是事實審，即主要是對案件進行事實調查和法律審判，而最高法院則是就下級法院查得的事實去審查下級法院法律適用是否正確。由于實行三級三審制，多數案件都可經過三個層級多名法官的審查，所以審判錯誤的情況較能被糾正。

臺灣亦曾經歷過威權政治，因此涉及政治的案件還是難以得到完全公正的處理。但臺灣的司法基本上一直在進步，現在一般的案件基本能得到較公正的判決，法官擁有比較大的空間。

我剛進入司法體系時，當然也看到朋友所說的“黑暗”，但情況比想象的好。因為臺灣實行“法官終身制”，對法官和檢察官的身分有相當的保障，除非司法官自身有刑事犯罪或被懲戒（因行政上的錯誤被彈劾、糾舉）、被禁治產（喪失意識能力），否則不能迫令司法官退職。這個保障最大的好處是只要司法官不在意升遷、考績和調動，就可以依據良心處理案件。因此，“要依照良心審判”在司法界還是可以做到的，即使得罪當權者，最多被調到偏遠地區辦案或只能審理一些小案件，但其法官或檢察官的身份仍然存在。因此，縱然有人認為100個法官中有99個不好，但只要有一個好的法官、檢察官能本著良心獨立辦案，他就能影響第二個、第三個人……因此，我確信，只要制度上能讓一個好的司法人有生存的空間，他就能發揮好的、善的影響力。

“所有權力都易腐化，絕對的權力則絕對地腐化”。（ 阿克頓勛爵語，《通往奴役之路》，哈耶克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有權力的人總希望利用掌控司法，進一步鞏固他的權力。因此，在制度設計上就要將司法權獨立于行政權之外，并以法律保障司法官的獨立審判權。在李登輝、陳水扁執政時期，他們比威權時代更變本加厲地在“司法院”、“監察院”、檢調系統等各個首長職位及重要關鍵位置上安插心腹、小人，以掩護他們所涉的各種重大弊案。但值得慶幸的是，因為憲法中對司法官保障的規定，使得臺灣堅持原則的司法官存活下來，等到天藍之日可以繼續發揮作用。

在臺灣，一般案件原則上不會受到干涉，但涉及政治的案件常會遭受一定壓力。我剛任法官時審理過一個案件，是政府機關與員工的訴訟。當時的法院院長指導初任法官的我說：“行政機關是不能敗訴的。”我回答說：“如果行政機關行為不合法，就應該判它敗訴。司法不可以違法保護行政機關，否則行政機關永遠不知應當守法，也永遠不會修正自己的錯誤。”最后院長接受了我的意見，高等法院、最高法院也維持我所判“行政機關敗訴”的結果。該行政機關最后接受法院的判決，并重新修正了辦事原則。

說“不”的法官檢察官是怎么培養出來的

臺灣的司法改革歷經多次轉折，而1989年在新竹法院、新竹地檢署發生的“吳蘇案”則是第一個重要的里程碑。當年我也參與見證了這個事件。“吳蘇案”是指當時“司法院”掌管司法風紀的第四廳廳長吳天惠及其配偶蘇岡律師，在蘇岡代理的案件中，夫妻二人一再共同利用吳的廳長身份，長期向法官檢察官行賄，并從中獲取極大利益。他們幾乎無往不利，但在新竹法院和地檢署碰到了大釘子。以高新武為首的檢察官們決定主動偵辦吳蘇二人。這個由基層檢察官主動偵辦司法高官，并由法官、檢察官挺身作為告發人、證人的案件，在臺灣司法界是首例。雖然在司法行政系統遭遇很大的阻力，但卻深獲民心。1989年1月11日“司法節”當天，吳天惠和蘇岡二人被高新武檢察官主動拘提審訊，全臺灣震驚，臺灣的司法也從這天開始逐漸獲得人民的信任。“吳蘇案”在司法界最重要的作用在于對年輕司法人的鼓舞與影響。雖然最后吳天惠被判無罪，只有蘇岡被判有罪并服刑坐牢，但這個劃時代的案件，無論在臺灣社會還是在司法界，都樹立了一個榜樣、一個典范。這個案件結束后，當時參與其事的法官、檢察官有一個共同約定：“決不以參與這個案件得到的聲名，作為資源去從政或謀取其他利益。”案件結束后，大多數人都選擇辭職離開，高新武檢察官也辭職了，離職前他對我說了一番很重要的話：“深受司法界不良習氣影響的現職司法人員已經很難改變，但我們可以寄希望于未來的司法人，他們現在可能還在學校就讀，或者剛進入司法系統，還沒有被‘污染，我們現在所做的就是樹立一個典范，讓他們知道一個好的司法官應該怎么做。我們正在播撒種子，六七年后我們會看到第一批司法新苗出現，二三十年后就會逐漸成林。”事后證明，高檢察官是對的，這個案件結束后六七年，當李登輝開始把政治的手伸進司法時，第一批向李登輝大聲說“不”的司法官，其中領頭者就有“吳蘇案”偵辦時在我們身邊學習的實習司法官。今天當陳水扁為所欲為，犯下這么多貪瀆案件時，臺灣也出現了一群不畏權勢挺身而出對抗行政強權的法官、檢察官。當年播下的種子已經成林，這讓我們感到欣慰。

并不是有了好的司法就沒有人犯罪，就像即使有了好的醫院也還是會有人生病、死亡。一個好的司法并不能保證官員不貪污、民眾不犯罪，但只要司法能把貪污的人、犯罪的人繩之以法，就會對犯罪者、對社會產生懲戒、警示的效果。今天，因為臺灣的司法尚能獨立并發揮功效，才能于領導人陳水扁還在任內就開始偵辦他及他的家屬的貪瀆弊案，而不是作為一種政治斗爭的工具使用司法。幸好臺灣在20年前逐漸構建了一個不被政治全面操控的司法，才能在二度政權輪替中，保障它還有一片不被政治操控的空間。臺灣的司法會朝更好的方向發展，因為20年前我們播下了良性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