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埃斯庫羅斯《波斯人》以著名的希波戰爭為背景,以薩拉彌斯海戰中波斯戰敗為素材,寫出了希臘衛國戰爭的勝利,對比波斯人,希臘人在戰爭中獲得民族性格,逐步建構了自我文化身份。本文通過具體的文本分析來闡釋這種建構的過程。
[關鍵詞]波斯人;希臘;文化身份建構;埃斯庫羅斯
公元前490年,氣勢恢弘的波斯軍隊橫渡愛琴海,兵鋒直指雅典。然而出師不利,兵敗馬拉松,波斯國王大流士怒氣沖天,發誓要雪洗兵敗之恥。備戰五年,不料病終,其子塞耳克塞斯即位。這位新的萬王之王率領那個世紀前所未有的龐大軍隊于公元前481年出發。西方文明的發祥地希臘與雄霸東方的波斯帝國在希臘中南部的薩拉彌斯灣爆發了世界歷史上歐亞兩大洲間首次大規模海戰。波斯戰敗,從此一蹶不振,而古希臘則迎來了黃金時代。
《波斯人》正是以這一著名戰爭為背景,描寫波斯人在薩拉彌斯灣的失敗。這部充滿戰爭色彩的悲劇并未直接描寫希波雙方在戰場上的正面沖突,而是以離戰場千里的波斯國都蘇薩城王宮為場景。作為希臘劇作家,埃斯庫羅斯在這部戲劇中竟未安排任何希臘角色,所有角色都是波斯人,且主要是遠在后方的王公貴戚。表面上看只是對戰敗方波斯的描寫,但正如薩義德在《東方學》中所說的“對亞洲輝煌已逝的哀悼本身即是歐洲的勝利”,劇作家并非要呈現一個真實的異國形象,而是根據自己的理解和欲求創造出一個波斯形象,“亞洲通過歐洲的想象說話并且由于歐洲的想象才得到表述”。作為一名參加過希波戰爭馬拉松之役、薩拉米之役并引以為豪的希臘人,埃斯庫羅斯有意無意地對異國波斯進行構建,而這種構建無法脫離構建者自身文化的參與,因此也就不可避免地帶有某種偏見。言說波斯,其更深層的是關于希臘的表述。
劇中的戰爭情形是以信使向留守者報告戰況的方式展開的。在宮中長老們和皇太后阿托薩的猜測與等待中,信使上場報告戰爭結果:“全亞細亞的都城啊,波斯的領土和財寶的藏府啊,怎么輕輕一打擊,你們的幸福便消失了?波斯的花朵便枯萎了?……我們的全軍覆滅了!”信使以“倒金字塔”的報告方式給出了波斯人全軍覆沒的戰爭結果,并以完全超出他個人身份的口氣道出了這次海戰的影響力——“波斯的花朵枯萎了”。實際上,此時戰爭并沒有結束,波斯陸軍幾乎還是保持勝利的態勢。但從戰略角度看,薩拉彌斯海戰確實是波斯從強盛走向衰敗的開始。這種戰略性影響竟從一個信使口中說出,而且是在整個戰爭尚未結束的情況下,顯然不是信使的話,而是劇作家借其口說出的,不是波斯人在述說戰爭,而是希臘人在講述歷史。
根據自己的創作意圖,埃斯庫羅斯在劇作中不惜改變有關史料。古代波斯有著完善的驛站制度。他們修建驛道,制定了信息傳遞辦法:“在全程當中要走多少天,在道上便設置多少人和多少馬,每隔一天的路程便設置一匹馬和一個人……第一名騎手把命令交給第二名,第二名交給第三名,這樣這個命令依次從一個人傳給另一個人”。也就是說,傳遞波斯戰敗的第一個信使與最后一個決不可能是同一個人,因而最后一個信使決不可能親見戰爭的失敗。為了使傳達的信息真實可感,劇作超越了這一基本史實,“我們的大軍完全失敗了,快哭呀;料不到我自己尚有生還之日”,“長老們啊,我曾參與這次戰爭,這消息并不是聽旁人說的”。埃斯庫羅斯讓目睹戰敗的信使一路回到波斯都城傳遞戰敗的信息。如果說這一安排是作者有意為之的,那么劇中波斯人多次提到宙斯的細節則是不自覺的流露。如波斯已故國王大流士亡靈出場時說:“自從我主宙斯賜予我們這種君主政體的光榮”,戰敗歸來的塞耳克塞斯哭喊:“天帝宙斯啊,但愿死神把我和那些死者一齊埋葬吧。”事實上,宙斯是希臘譜系中的神,而波斯信奉的是祆教“七位一體”神阿胡拉馬茲達。“宙斯”的多次出現,一方面說明埃斯庫羅斯受自身所處希臘文化影響將勝利歸功于神,另一方面進一步說明波斯人是希臘人的表述對象。在異國形象的構建過程中,建構者往往從自身需要出發,對異國形象進行重構和改造,以滿足本國受眾的期待。也就是說,異國作為他者必須去除他者性才能進入建構者的體系。
對于參戰民族來說,戰爭是對其民族性格的鍛造和重塑。那么希波戰爭無疑是一次希臘民族精神的錘煉。對比波斯,反觀希臘,《波斯人》不僅寫出希臘的勝利,更顯示出希臘精神。
第一,自由的精神。由于古希臘城邦民主制的實行,希臘人普遍表現出一種自由精神。他們熱愛自由,追求自由,享受自由,捍衛自由。《波斯人》開篇就是皇太后阿托薩向長老述說夢境:“我在夢中看見兩位穿得很漂亮的女郎,有一位穿著波斯的長袍,有一位穿著希臘的短服。……她們的命運注定了一個生長在希臘,一位寄居在外邦。……這一對人彼此發生了爭吵;我的兒子知道了這事,便出來勸阻她們,安慰她們;他用絆帶系著她們的頸項,把她們駕在車前。有一位很高傲地帶著靷絆,聽順韁轡的牽引。那另一位卻竭力反抗,雙手拆散了駕馬的車具。她脫離了轡頭,用力拖著車子跑,把衡軛拆成了兩截。”作者以夢境影射現實,兩女子各代表波斯和希臘,表現希臘努力掙脫枷鎖、追求自由的精神。
第二,對神靈的敬畏和命運力量的不可抗拒。埃斯庫羅斯的時代已經遠離史前時代,但是,史前時期人類的一些觀念、幻想,作為文化殘留物仍具有很強的生命力,保留并融入了那一時代的希臘文化之中。他們對不可知的世界仍充滿了敬畏,神、亡靈等超驗對象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占有神圣的地位。正因為如此《波斯人》中大流士的亡靈出現在國之將破的關鍵時刻。皇太后阿托薩請亡靈顯靈,本意是要亡夫幫忙擺脫困境,但大流士卻束手無策,把當前的失敗歸結為昔日的預言,還留下最后的告誡:“你們看這就是驕橫暴戾所得的結果。……不要鄙棄眼前所有的幸福,想要貪多,反而浪費了許多財富。天帝宙斯慣于懲戒那些暴戾的人,他的懲罰是很重的啊!因此你們得用合理的勸告去警戒我的兒子,叫他小心謹慎,不要那樣暴躁,免得再犯天怒。”這簡直不是大流士,而是希臘人在教訓失敗的波斯人。大流士的亡靈就這樣渲染、強化波斯人必敗的命運,大長希臘人的威風和志氣。
第三,崇尚勇武。《波斯人》中信使對戰爭的回憶與描述充溢著戰敗者的心理特征,不自覺地夸大敵人的威力。在波斯人眼中,希臘人異常勇武,是不可戰勝的。塞耳克塞斯承認:“他們是很英武的。我竟然看見了這意想不到的災難。”長老們組成的歌隊也提到:“希臘人是臨陣不懼的。”在信使的報告中有更為詳細的敘述:“等白日的光照耀到大地時,首先從敵方響出了一陣吼聲,像是凱旋的歌唱……洶涌地沖出來迎戰……正在這時候我們聽見了一種很長的呼聲:‘前進啊,希臘的男兒啊,快解救你們的祖國,解救你們的妻兒子女,解救你們祖先的神殿與墳塋!”與希羅多德的《歷史》對讀,這未必是事實,卻有不容置疑的心理真實,顯示了作者不自覺地自我辯護的傾向。
希波戰爭,打垮了波斯,成就了希臘。希臘人從此有了他的文化身份,并通過自身所具有的身份去構建他者。埃斯庫羅斯的《波斯人》通過信使表述波斯,通過長老們表述波斯,通過皇太后阿托薩表述波斯,通過大流士和塞耳克塞斯表述波斯,實際上是劇作家通過自己的理性和想象表述波斯。在這種表述中,兩種異質文化相互對立,通過對比凸顯自身文化身份。所以劇中角色所有波斯人都沒有積極的行動,沒有一般戲劇強烈的沖突,只有消極的等待,等待既定失敗消息的來臨。當波斯成為被希臘表述的對象時,此波斯已非彼波斯,表述波斯的過程中潛藏著希臘的觀念、思想、文化。波斯從一個對立面促成了希臘人文化身份的建構。由此,我們必須認識到人類文化身份并不是與生俱來、自然形成的,它是人為建構,有時甚至是憑空捏造的。
參考文獻:
[1]羅念生.羅念生全集第二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2](美)薩義德著.王宇根譯.東方學[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
作者簡介:柯歡歡(1986- ),女,浙江臺州人,華東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國際漢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