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漢平
一
霍敏跟人說他要出趟遠門,需要一個禮拜或者十天。出發前,他跟單位打招呼,領導頗具惻隱之心,顯得十分的大度,同意了。父親是個退休教師,可是耳朵已背,還有點老年人的癡呆,霍敏把電話打給家鄉小山村一個少年朋友,讓他提高分貝向父親傳達,再由父親適時跟母親嘀咕。前不久,母親因心肌梗塞在市醫院住了二十多天,生命暫時保住了,但她不肯做手術“搭橋”,回家保守治療,仍臥床不起,可當心別嚇著她。霍敏也告知一班兄弟姐妹,說我要去一次外地,需要十來天。兄弟姐妹的反應基本一致,說你跟他們說了沒有。霍敏說,我會一個一個說過去的,你可別擔心。霍敏從上到下打電話,打到小妹,她多說了一句。她說以前說好的嘛,父親讓你接班,父母由你照顧。那是上個世紀的事了,小妹總是把接職說成接班。霍敏說,是說好的啊,可我要出趟遠門。就關了手機。
霍敏作了這些宣傳,去銀行給霍裴打足生活費,并撥通了手機,囑她用心念書,還透露了祖母生病等若干信息。霍敏語意含糊,提及樓蘭更是閃爍其辭,讓霍裴摸不著頭腦。霍敏補充道,你媽在鄉下服侍你婆,那兒沒信號,有事打我的手機,就打這個號。這個號是新號,霍敏給一班兄弟姐妹打完電話,就將手機號更新了。這事兒做得果斷。離開銀行,霍敏行色匆匆,路過美美超市,順便購了一籃熟食提回來。
房屋好高大,套房在五樓。在窗口看出去,一抹夕陽像古老的酒旗一樣蒼白乏力地飄忽,一些紙屑在朔風中無所適從地打轉。霍敏關好窗戶,反鎖上防盜門,然后將熟食搬進冰箱。霍敏三天四夜沒有睡覺了,疲憊到了極限,做好這些事情,一屁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上身往后靠過去,雙腳抵著玻璃茶幾,一只高腳杯搖搖晃晃地掉下來,乒的一聲碎在了花崗石地坪上,很是清脆。
霍敏說,樓蘭,我撒謊了,不出遠門呢。
確實,霍敏不想出遠門,只想從這個世界走出去,躲些時間再回來。清脆聲消失在白色的墻壁上,整個套房現出了靜謐氣息,空氣冰冷得有些稀薄,仿佛凝固了。屋外北風嗚嗚嗚地嗚叫著,分明有一群黑色碩鳥漫空飛行,聽起來有點恐怖。霍敏忽然想到冬眠。他有氣無力地起身,去拔掉電視機的插頭,拔掉電腦的插頭,又摘斷電話。霍敏想到蛇穴。李時珍說,蛇以春夏為晝,秋冬為夜。霍敏想將套房弄成一個蛇穴,讓自己像冬天的蛇一樣渾然進入冬眠狀態,過些混沌日子,在不知不覺中一點點老去。這么一想,他便把窗簾拉上,把所有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套房就黑乎起來,像一個構造復雜的洞穴。可是,霍敏覺著套房仍不是真正的蛇洞,他也無法把套房弄成真正的蛇洞。電話雖然摘了,電視機、電腦的信號也已切斷,可不能截斷電線、水管。霍敏不可能真正成為蛇類。蛇類有道行,只消人洞前吃飽,便可以不管不顧、不吃不喝,度過三至六個月的冬眠期。霍敏可不行,他已將食物儲藏好,放在了冰箱內保質。
可是,霍敏還是想方設法將自己弄成一條蛇的模樣,千方百計走入冬眠生活,讓身心放一放。霍敏說,樓蘭,我要像蛇一樣開始冬眠了,管它呢。
霍敏身材頎長,脖頸兒吊吊的,像一匹長頸鹿。在套房里,霍敏開始搖搖晃晃地行走,他選擇自己冬眠的洞穴。套房三室一廳,一百多平米。分明是四個小洞穴,甬道相通,連成一體。霍裴的臥室,已布滿了灰塵。都大二了,臥室仍充滿孩童氣息。一面墻壁弄成花花綠綠的,看起來像一丘當令油菜田;另一面墻壁則粘貼了一些卡通小美人,一些韓國劇照。電視機柜上坐著一個毛茸茸的洋娃娃,褐黃的眼珠蒙上一層灰白色塵埃。霍裴小巧玲瓏,像卡通出來一樣,尤其是皮膚,上了蠟一般,細膩而光滑。暑假里,她將自己關在臥室看動畫片,傳出來時而是咯咯咯的笑聲,時而是嘔噻的喊聲,仍舊稚氣。霍敏走出霍裴的臥室,邊走邊說,樓蘭,霍裴的房間盡是灰塵了。
主臥室在客廳右邊,跟霍裴的臥室相對。
主臥室也有一臺電視機,很破舊了,樓蘭往修理店搬過三次,仍舊沒修好,開起來是一熒屏的黃,關了再啟才慢慢晃出人影來。樓蘭腰身很粗壯了,長出許多贅肉,緊挨脖子肩胛那一帶則厚實得有些發圓,顯出生命鼎盛過后的衰敗和落寞。樓蘭搬著電視機企鵝也似走出主臥室,霍敏說,不要修了不要修了,樓蘭說,我想靠在床上看哎,霍敏說,把霍裴房間里的搬過來就是嘛,樓蘭說,霍裴放假回來仍舊要看的,霍敏說,要么重新買一臺算了,樓蘭說,修起來還可以看的,不買。霍敏耳畔響著樓蘭的說話聲,嘆一口氣,走向電視機。電視機上擱著兩盆水仙花,枝干細長,根部白而臃腫,像一只只面包,嫩綠的葉子倒掛下來,頂頭上孤零零的幾朵小黃花則孱弱得沒精打采。水仙花是樓蘭買回的,花了十七塊錢。霍敏的視線從水仙花移到一本年歷上。年歷掛在電視機后面的壁上,霍敏把它取下來,又嘆了一口氣。
年歷應該翻到了十二月。霍敏從一月翻起,一張一張翻過去。前面九張的某一日,都有一個符號。這是樓蘭用鉛筆畫上的,先畫一個圈,再在圈內落一個點。那一點極端重要,樓蘭常在年歷前神情凝重而焦慮地徘徊。霍敏知道,在樓蘭的生命歷程里,有幾個時期因了那個“點”擔驚受怕。咋見初潮,以為身體受了傷,嚇得像受驚的小鹿一樣渾身顫抖。哪兒受傷不好,偏偏在那里頭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來了就又憂心忡忡。樓蘭說,怎么還不來呢,有了吧,霍敏說不會吧,都很小心的。想起來,霍裴呆過的地方,原本有她的兩個哥哥或者兩個姐姐或者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呆過的,雖然未成型便做了。后來,霍裴長大了,念高中了,去外地念高中,每個周末樓蘭都要趕去給她洗衣做飯改善生活補充營養,坐火車去,坐火車回,奔波得生理紊亂了。樓蘭說怎么還不來呢,都三十九天了,樓蘭說怎么就來了呢,還是二十一天啊。三個月前,樓蘭說,怎么還不來呢。過些日子,樓蘭又說怎么還不來啊。樓蘭就在電腦里“百度”,但也不甚了然,還是沒來。也許再也不來了,樓蘭的心忽然就老起來,幾天時間,臉上爬出了許多烏斑。霍敏這樣想著,眼窩進出了淚水,落在十二月那一張上,他拿起鉛筆在這一張的某一日上也畫了個符號,也先畫一個圈,再在圈內落一個點。心里說,圈,洞也,點,冬眠之蛇也。
霍敏離開主臥室,走進書房。比起整個套房,書房微不足道,它龜縮在一隅,僅僅占了八分之一光景。霍敏說,樓蘭,我決定在書房冬眠。霍敏又想到蛇,想起柳宗元說的“黑質而白章”。霍敏在壁櫥里掏,掏遍三個壁櫥才找到那身黑白直路條紋的內衣內褲。他換上后就有點“黑質而白章”的模樣了。霍敏在床上坐下來,讓自己像蛇一樣盤在木板床上開始了冬眠。
書房的窗簾是麻白色的,暗花上面繡著一片片楓葉。兩片緊挨著的楓葉上,各燒出了一個窟窿。某一段時間,霍敏心里涌動一股破壞的欲望,他想在套房里破壞一些東西。將乳白色的馬桶蓋砸裂,或者敲掉玻璃茶幾一角,或者將一些水灌進電視機的喇叭里去,或者挖掉電腦鍵盤的shife鍵。后來,他選擇了書房的
窗簾,用香煙頭對準一張楓葉,燒出一個窟窿,又移到另一張楓葉,燒出一個窟窿。
霍敏盤在床上,視線穿過那二個窟窿,擦過鐵青色的防盜窗以及遠處一座建筑物的屋脊,看見山坡上青松翠柏掩映著的一包包公墓。這樣子很好,窗簾上那二個窟窿分明是自己的兩只眼睛。
二
霍敏是坐火車去的。樓蘭坐汽車要暈車,雖不是跟樓蘭一起去,霍敏仍決定坐火車去。坐火車方便,直通那座城市。到了那座城市,霍敏才撥通霍裴的手機。是周末,霍裴可以走出校園逛一逛,霍敏計劃好了,胸有成竹。霍敏胸有成竹地囑咐霍裴帶一個同學或者兩個同學一起來,到年月日農莊吃飯。霍敏想了想又說,最好是帶江西的葛珍來。霍敏知道,江西的葛珍是霍裴最要好的同學。霍裴需要最要好的同學陪伴。
年月日農莊在郊區,走一遭就記住的。不但名稱易記,環境也獨特。盡是毛竹搭建的竹寮,搭在一方水塘上。水塘兩邊的岸上也是竹寮,每邊五六個,一邊的竹寮住著雞啊、狗啊、貓啊、兔啊、豬啊等家禽家畜,另一邊則一些現代窈窕淑女打扮成老太婆模樣,或抹麻,或紡花、或織布,既家常又古老的樣子。水塘里有青蛙、水蛇,有烏龜、魚。樓蘭曾經提起趙本山和宋丹丹說過的一個小品,《鐘點工》什么的。霍裴說,她看見水蛇,我的脊背就一陣陣發麻。霍敏說,水蛇沒毒的,不怕。那是夏天,他們送霍裴來這座城市念大學。現在是冬天了,水蛇早藏匿了。霍敏在電話里說,冬天,看不見水蛇的,年月日環境好,就去那兒吧,最好帶江西的葛珍來。霍裴說,行,就那兒,我叫葛珍一起來。
葛珍比霍裴高一個頭。霍裴說,她就是葛珍。葛珍說,叔叔好。霍敏笑了笑說,好,好。竹寮有方形的,也有圓形的,他們選一個蒙古包一樣的竹寮走了進去。桌是圓桌,凳是圓凳。竹寮一方有個圓形窗口。霍敏讓她倆點菜,自己站在窗口跟前吃煙。水域里果然不見水蛇,青蛙也沒有,在太陽光的照耀下游弋著的魚白銀一樣,清冷得發亮。霍裴很快活,傳來咯咯咯的笑聲。霍敏的眼窩里潮濕起來,覺著霍裴仍舊沒有從孩子的影子里走出來。為了調節好情緒,霍敏連吸了幾口煙,有點惡狠狠的樣子。
酒是必喝的,喝紅酒。霍敏要說一件事兒,是壞消息,喝了酒再說出來,對誰都好。霍敏自己帶頭喝,讓霍裴葛珍也要喝。酒確實是個好東西。霍敏喝得快,干脆利落。葛珍和霍裴也主動起來,放開喝了。氣氛就出來了。三個人打破了上下輩關系,變成了同學或者朋友。好像一個男生二個女生在聚會在喝酒一樣,無拘無束。霍敏說,紅酒美容的,女生要多喝,要喝多。葛珍說,叔叔真逗,我敬叔叔一杯,干。葛珍敬過后,霍裴便學著葛珍的口吻,說老爸真逗,我敬老爸一杯,干。氛圍好極了,霍敏就渴望這種氛圍。霍敏也給自己滿上酒,說,二位女生真逗,我也敬二位一杯,干。圓形的竹寮內,在干、干、干的喊聲中,葛珍的呼吸發緊了,霍裴的臉蛋漲得像個紅蘋果。她們喝得差不多了。
霍敏站起來,他也有點喝高了,在竹寮里搖晃起來。霍敏覺得時候到了,就把壞消息說出來。剛才,霍裴很有醉意了,眼睛紅了,有些發虛。聽了霍敏的話,她忽然清醒過來。霍敏又重一遍,讓霍裴聽明白。這事兒遲早都要告訴她的,怎么也瞞不住。霍裴就哇的哭起來。這在意料之中,她肯定會哭的。霍裴哭著蹲下身子,且哭且吐,身子繃成一枚嫩蝦,而且不停地顫抖。霍敏也哭起來,聲音粗壯,像牛叫一樣。
葛珍也哭泣了。她一邊哭著,一邊一下一下拍霍裴的背部,好像母雞護著小雞一樣。
霍敏說,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
竹寮里哭聲一片。
哭完后,他們走出竹寮,在農莊里住下來。霍敏住一個房間,霍裴和葛珍住一個房間。酒醒了,他們恢復了上下輩關系。霍敏領著她們在農莊里轉了兩圈。霍裴一言不發,她望著西墜的夕陽發愣。葛珍拍拍她的肩膀,拉著她的手呆呆地往房間走。回到房間,霍裴倒在床上又抽泣起來。
次日,霍敏帶她們到一個風景區游玩,打的去的。霍裴有些被動,失了魂似的,反應遲鈍,單薄的身影顯得十分的孤獨。有時霍敏牽著她走,有時葛珍牽著她走。她耷拉著腦袋,眼神茫然,半陰陽的樣子。
霍敏要離開這個城市了。
本來,霍敏以為在風景區逛一天,霍裴的情緒會緩過來的,可是沒有。離開這個城市之前,霍敏跟葛珍說,這些天,你經常跟霍裴說說話。葛珍說,叔叔你放心,我會的。葛珍是霍裴最要好的同學,霍裴常常提起她。霍敏說,這事對霍裴太突然了,打擊太大了。葛珍說,有什么辦法呢,人死了不能復生,霍裴會想得開的。
在火車上,霍敏給霍裴打了電話。沒什么事,就想聽聽她的聲音。霍裴的聲音仍舊悲戚,說了幾句就帶出了哭腔。霍敏裝作什么也沒聽出來,故作輕松地說,過個把月就回家過年了,很快的,啊。還對著手機哈哈哈的笑了笑。霍敏關了手機,積蓄在眼窩里的淚珠就落了下來。身邊有個婦女,看一眼霍敏,又看一眼。將身體往一邊挪了挪。
三
霍敏在書房里睜開眼睛,窗簾上那兩個窟窿飄進兩縷太陽光。他望著蒼白乏力的冬陽,眼睛有些發花,腦里也恍惚起來,不知冬眠了多少時日,一天還是二天抑或三天。仿佛是被樓蘭喊醒的。樓蘭說,霍敏,還睡覺啊,不去看看霍裴。霍敏回想著樓蘭的言語,重又合上眼睛。霍裴就讀大學的那座城市霍敏和樓蘭一起去過,郊區有個年月日農莊,那里有一種白魚很好吃。當時,樓蘭一邊吃白魚一邊望著水里的烏龜,說起趙本山和宋丹丹說過的一個小品,《鐘點工》什么的。想起好吃的白魚,霍敏發覺肚子餓了。有了饑餓的感覺,肚子就咕咕咕地叫起來。也許肚子餓得沒了氣力,叫了一陣子就沉默不語了。霍敏想起冰箱里的熟食,他曾經從美美超市購回一籃子熟食的。那時,套房外面可是朔風怒號,現在則陽光燦爛了。外面的日子不知翻過了多少。
霍敏坐起來,去廚房打開冰箱,搬出羊腿、雞爪,還有一包麻辣豆腐。吃飽肚子,霍敏返回書房。在書房里,他給霍裴打了個電話,又給家鄉小山村少年朋友打了個電話。打完電話,霍敏在床上靠了下來。
眼睛已經適應過來了,霍敏的視線穿過窗簾上擠滿陽光的窟窿,擦過發亮的防盜窗,看見了山坡上的公墓。霍敏說,樓蘭,霍裴沒事的,她肯定沒事。說完話,霍敏將瘦長的軀體在床上放好,又合上雙眼。雙眼一合上,就發覺窗外的日子飛起來,像鳥兒一樣匆匆地飛過去,而窗內的時間則凝固不動,好像一器皿里的靜水。霍敏想,這樣子挺好的。更好的是,剛才那些熟食在胃里極其妥帖,而且悄然生長出一些力氣來。霍敏扭動身體,心里說,扭吧,扭吧,他就像蛇一樣扭曲著。狂扭了好一陣才靜止下來。不一會,霍敏就又睡著了。
后來的日子,霍敏醒過來就打開冰箱吃熟食,吃過熟食就又踅回書房躺在床上,周而復始。窗外的色彩時刻在變化著,粉紅,銀白,昏黃,灰暗,墨黑,變幻無窮。霍敏每次醒來,似乎都不是樓蘭喊醒的,而是餓醒的。蛇
類真是了不得,幾個月可以不吃不喝。這事兒有些深奧。開始,霍敏想不通,后來好像有些想明白了。
霍敏以為開動腦筋想事兒,也會消耗能量的。蛇很懶惰,都叫懶蛇,什么也不想。霍敏在吃飽肚子到真正睡去這段時間,有時很短,有時很長。可不論長短,霍敏的腦子一刻也不消停。想著蛇類在冬眠時為何不會饑餓,這個問題很傷腦筋。也想著樓蘭的事,霍裴的事,母親的事,父親的事,兄弟姐妹的事。還想著其它一些污七八糟的事。這么東想西想,肯定消耗了大量能量。蛇類,可不會這樣無趣,胡思亂想什么呀,沒什么意思。
霍敏想起樓蘭就昕到她的說話聲。在市醫院里,樓蘭說的一些話聽起來透著怨氣,也有些自嘲。可說歸說,她仍舊做得很好,跟霍敏一起守在老人病榻跟前,盡心盡力。算起來,母親在市醫院里住了二十三天。那天,母親在家鄉小山村拔白菜,她要把白菜拔回來腌制。霍敏樓蘭都喜歡咸菜,母親想腌制一桶咸菜,往年也都腌制一桶的。她拔第四株白菜時,忽然發覺牙齒隱隱作痛了。母親很蒼老了,干癟的嘴巴里也就一枚牙齒了,就是那枚獨齒開始隱隱作痛。牙痛算什么呀,沒當回事。母親還自嘲,真沒用,拔幾株白菜,就把牙齒給拔痛了。可是后來,渾身乏力了,肚子也疼起來,很厲害,時而上肚,時而下肚,變來變去,辨別不清。父親耳背,又有些癡呆,母親躺在床上叫了很長時間才聽見。那天,霍敏和樓蘭是打的上去。從縣城出發,半個小時就到。平時,都騎摩托車的,各騎一輛。山道拐來彎去的,樓蘭坐在摩托上顯得笨拙,每到拐彎處,一只腳便離開摩托,凌在空中,兢兢戰戰的做著隨時著陸的準備。他們打的上去,目的是把母親接下來到縣醫院看看。縣醫院說,是心肌梗塞。便趕緊送往市醫院。在市醫院,霍敏那一班兄弟姐妹像遠房親戚一樣,來去匆匆。他們都說很忙,很忙,沒一個住下來服侍。樓蘭有些怨言,霍敏能理解。要是樓蘭的母親住院,她那一班兄弟姐妹也這個樣子,他也必定發牢騷的。
在似睡非睡時節,霍敏腦子一刻不閑。人是人,蛇是蛇,畢竟不同的。人是不可能真正進入冬眠狀態。這是沒辦法的事,霍敏有些釋然。
霍敏又一次被餓醒了。其實,這一次霍敏弄不清楚是餓醒的還是凍醒的,他感到既餓又冷。這兩種感覺都不好受,都可以讓人從睡眠中醒過來。
原來下雪了。窗外正飄著鵝毛大雪,到處都白了,不知何時開始飄的。窗外的白是真白,很有質感,滲進窗簾就飄了,有些發虛。這種虛白,使書房仿佛映在鏡子里一樣,有點不真實。
霍敏開始動火了。他渾身冷得發抖,不動火不行。他把熟食搬出來,放在鍋里蒸。這是冬眠以來第一次動火。看著跳躍的火苗,感覺上十分的生活。
吃過熱熱的熟食,霍敏從這個窗口走向那個窗口,走遍套房內每一個窗口。在每個窗口跟前,他稍稍停了些時間,撩起一角窗簾,往外望出去,滿世界都是白。霍敏見雪就有些激動,他吐出口舌,紅紅的,蛇信一樣吐了吐。最后,霍敏回到書房,站在窗簾跟前,把臉貼過去,兩只眼睛恰好吻合在兩個窟窿上。覆蓋著白雪的墳山顯出別一番意味。
霍敏說,樓蘭,下雪了,冷嗎?
這么一說,霍敏的眼前便出現一座水晶宮似的仙景,一些仙女在宮內翩翩起舞。霍敏找來找去,找了好一會,才發現體態臃腫的樓蘭站在一角,無所事事,袖手旁觀。霍敏鼻子一酸,涌出了兩注淚水來。
四
雪融化了,霍敏告別了冬眠生活。
霍敏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冬眠的,他在年歷上做了記號,可不知冬眠了多少時間。手機里的年、月、日、時、分、秒,統統紊亂了。套房里沒有時鐘,不知今夕是何夕。霍敏把所有的插頭都插上,他分明看見一些線就又把整個套房糾纏起來,罩住了。霍敏打開電腦,才知道冬眠的時間遠遠超過了一個禮拜,遠遠超過了十天。霍敏是儲備了十天的熟食的,熟食尚未吃完,可見冬眠期需要的食物省得多。雖然不是真正的冬眠,但起碼也算半冬眠狀態。霍敏離開套房時,好象從洞穴里走出來一樣,步伐有些散亂。
霍敏打開地下室,推出摩托車。本來有二輛的,現在就一輛了。霍敏騎了一段公路,向右一拐就走上了山道。山道拐來彎去,兩邊疏疏的長著一些松樹、衫樹和低矮的灌木。霍敏在一個山嘴上停下來,關了油門。山路下面很陡峭,被大雪壓過了,辨不出樓蘭和摩托車一起制造的痕跡。霍敏坐下來,悶悶的抽了一支香煙。在煙霧里,霍敏看見了樓蘭的身影,眼睛模糊起來。
家鄉小山村呈大雪融化過后的固有景色。陽光柔軟,果樹耷拉著,一些茅草尚未緩過勁來,屋檐背則干凈得有些清爽。整個感覺,軟塌塌的,就像剛走出冬眠的蛇。
父親、母親都靠在屋前的躺椅上曬冬陽。屋內有幾個兄弟姐妹,說三道四。母親已經可以行走了。在霍敏的感覺中,母親仍萎縮在病榻上無法坐起來的。可母親確實像孩子一樣可以走步了。每天,母親除了吃藥丸,還要喝兩碗由黑木耳、紅棗、瘦肉、生姜煮成的湯。這樣的堅持不懈的服用,母親居然可以走路了。
霍敏扶著母親走出院子。霍敏頎長,母親瘦小。霍敏扶著母親行走在大雪融化后的冬陽里。母親的步履仍然有些散,有些麻木,拖泥帶水的樣子,但霍敏已經很高興了,母親終于會走路了,走在堅實的大地上。繞著村子走了一圈,回到了屋前。父親仍靠在躺椅上,他雖然有些老年癡呆,但笑得卻十分的慈祥。一路上,母親好像想說些什么,但看了看霍敏,動了動嘴唇,沒有說出來。在躺椅上坐下后,她終于開口了。母親莫名其妙地說,樓蘭還沒有回來?霍敏說,還沒有。
離開家鄉小山村之前,霍敏到了那個少年朋友的家。少年朋友說,你不在這段時間,你那一班兄弟姐妹輪流著照顧,照顧得不錯。少年朋友說,樓蘭的事,你爸還不知道,你媽可能懷疑了,好像有點發覺。霍敏說,還是要瞞,瞞到什么時候就什么時候。少年朋友又說,霍裴你還沒跟她說吧?霍敏說,我都想好了,明天去一趟,明天正好是周六。我想,電話里說不好,怕她挺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