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婦女的命運就是多災多難的阿拉伯世界的隱喻,尤其是至今仍然不堪重負的社會底層的女性群體。一如哈黛·莎曼所說“阿拉伯婦女的悲劇包含在阿拉伯祖國因落后所釀成的悲劇之中”。女作家們在書寫底層生存的苦難時,敘事話語中始終洋溢著深廣而溫暖的人性。這種人性,超越了日常倫理的規約,甚至屏蔽了簡單的道德判斷,從生命體自然地緩緩流出。然而,也因為缺失的社會公義和無望生活的悲憤,使她們中的大多數人在敘寫底層生存的苦難時,從大眾視野的道德禁區中走出,在經歷短暫狂喜與隨之而來的迷失后,又復歸于宿命之中。塞爾達薇的《不求赦免的女人》中菲爾朵絲就是這樣一個歷經忍耐—逃離—覺醒—反抗—自立,最終還是成為性暴力的犧牲品。她多次淪落,但她始終不甘自己永久受屈辱的地位,努力去做一個能自由地控制自己身體的女人。當她沉浸在這種自我實現的感覺里的時候,為了反抗一個無賴的控制,最后殺人被不公正地處死。
作品看似是“我”這個犯罪心理學醫生在敘述故事,但作品中的“我”則指菲爾朵絲本人,這種女性回憶體自我言說的表達形式,被西方女性主義文學批評者看作“女性書寫”,在這類作品中,女性作為主人公與敘述人,兩個主體融為一體。菲爾朵絲既作為敘述內容的中心,又作為這一內容的講述人,她完全占有了發言權,我們從一開始就進入了她的思維當中講述出來的不僅是她所作所為的經歷,她的情感體驗,而且是她對這一切的認識和思索。她的短暫人生路可大體經歷三個階段:逃離父權奴役的階段;找尋自身價值的階段;向男人世界報復并以殉難而終結。
在《不求赦免的女人》中,塞爾達薇描寫的兩性世界沒有一個可以稱好的男人,無論是父親、丈夫、朋友,還是陌路。在這里,男人顯然是女人的對立面,是統治者,壓迫者,欺騙者,傷害者,是女人災難的淵源。
菲爾朵絲的父親與其后來的丈夫很相似。丈夫與妻子的親密關系,《古蘭經》中給了我們一個恰當的比喻:“她們是你們的衣服,你們是她們的衣服?!保?:187)穆圣也說:“你們中最優秀的男子是善待妻子者?!倍髌分?,菲爾朵絲的父親卻“每夜打他的妻子——直到她嘴啃地”,她的丈夫用鞋子把“我的臉和身子全部打腫了”?!豆盘m經》中說:“他從你們同類中為你們創造配偶,以便你們依戀她們,并且使你們互相愛悅,互為憐憫。”(30:21)從伊斯蘭法學原則上,丈夫不應虐待和不尊重妻子或者憑力氣傷害妻子的身體。妻子是他的幫手而不是他的家奴,菲爾朵絲的父親和丈夫卻把妻子當作奴隸,做著沉重的家務,同時滿足他們的性需求,正是這樣的父親和丈夫把菲爾朵絲推向了火獄。
“我”叔叔和咖啡館老板一樣,因為提供了最低限度的生活資料,就要求我回報以無償的家務勞動和性服務。
不斷重復著的生活災難,跟著一個接著一個壓在菲爾朵絲身上的男人變換,但不變的是男人的罪惡,還有越來越痛苦的人生。逃離是反抗的開始,從消極行為終于走向自覺的抵制來自男人的暴虐,不堪蹂躪的菲爾朵絲眼前因此而有了一絲希望。
在一次次的出逃中,菲爾朵絲追逐著自己的夢——擺脫奴役,受人尊重。但生活就是這樣的無情,把她推向了深淵,就如莎莉菲所說:“生活是殘酷的,只有那些比生活還殘酷的人才能生活下去?!庇谑恰拔摇崩米约耗贻p美貌與知識做了一名妓女,“男人不了解女人的價值,但女人卻規定著自己的價值”。雖然成了一名成功的妓女,但“我”要的卻不僅僅是物質的享受。當莎莉菲說:“營生就是營生,不要把營生和感覺弄混了”,“我”才覺得絲綢、床、食物,對“我”來說變得似乎不存在了。
達亞的一句話“你是不受尊重的!”又改變了她剛剛起步的生活,菲爾朵絲斷然放棄了舒適的物質生活?!拔易兂闪硪粋€女人,我不想再回到過去了,盡管我受過痛苦,受過折磨,挨過餓,赤裸過,但我仍要不惜任何代價成為一個受尊重的女人。即使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我不惜去做任何事情?!北е@樣的信念,我終于找到了一份女秘書的工作,并且贏得了“公司里最尊貴的女職員”的稱號。
當易卜拉欣出現后,“愛使我變成了另一個人,愛使生活在我眼里變得美了!”這是戀愛的感覺,但當得知易卜拉欣和董事長的女兒訂婚了, 她的心碎了,“有生以來我不知道哪次痛苦能與這次相比……除了希望愛情拯救我,讓我變為自己,變成一個受尊重的,不被別人歧視的人之外,我沒要求過什么……”
當愛情不能使她變成一個受人尊重的人的時候,“我”看到了真相,“更愿當一名妓女,而不愿當一名被人欺騙的圣人”?!盀榱嘶橐龌驉矍?,使女人正經受著更大的懲罰。”就這樣,菲爾朵絲又回到了妓女的生活,因為“最少受騙的女人是妓女”。
在特定的生存境遇中,菲爾朵絲極力堅持著要做到“自己是個獨立的存在,不受任何男人的統治,不屈從任何婚姻法和愛情”。她那原本善良的心還是殘酷地被私欲和邪惡所劫持,以至于將自身的命運不斷地在努力自控與無奈失控之間搖擺。小說向我們展示的,不僅僅是女主人在男人那里遭受到的暴力與凌辱,而且還有來自外界有形和無形的障礙和心靈深處的自我折磨。當河水都變成了臟水,罪惡四處蔓延的時候,讀者可以從菲爾朵絲對妓女生涯的自敘中,看到活生生的一個見證。
塞爾達薇的作品展示了七十年代婦女的先進分子的覺醒和抗爭。菲爾朵絲已經超越為生存而苦苦掙扎,上升到為求尊嚴和自由而斗爭。作者把所有的矛頭直接指向了男人,在男權社會中,警察、法律、監獄、國家等都是膨脹了的男權的延伸。對于女人來說,他們的力量更大罷了。“我的自由使他們滿腔怒火,他們企圖利用我的所求、所懼以及天邊向我招手的希望來奴役我”,自由,是人生存最起碼的權利,當自由被剝奪時,菲爾朵絲寧可放棄生存,“而我,已經戰勝了生,也戰勝了死,我不再想活,不再怕死,我不要什么,不希望什么,不懼怕什么,我擁有我的自由”,當判了死刑之后,她不僅拒絕赦免還憤怒的宣布:“如果我再次回到你們的生活中去,我絕不會停止殺人的?!边@些言辭完全表現了一個極端女權主義者的憤怒和對這個世界的絕望。
菲爾朵絲在竭力訴說著自己的反抗,從過去因為“害怕沒能舉起手抽男人的耳光”到“我的手不再像過去那樣軟弱無力了,它可以高高的舉起,重重的落在他們中任何一個人的臉上”,甚至到“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了驚恐,這驚恐正是主人對奴隸的畏懼,男人對女人的畏懼”,這是一個女性反抗的歷程,在女性主體的闡釋中,帶上了許多感同身受的憤怒和反叛,這簡直可以說是一份婦女解放的宣言書。
菲爾朵絲走向了“這次旅行是要到地球上所有的人——包括國王們,酋長們,警察們,一切統治者們——都不會知道的一個地方去,它將使我充滿驕傲”。就這樣,菲爾朵絲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她知道“我們確是真主所有的,我們必定只歸依他”(2:156),在今世苦難深重的她,只有在公平的安拉那里才能獲得真正的言說權利,“最后的審判者是真主,真主是公正的、全知的,絕不受任何偏見和投機者的干擾,也不受制于任何壓力和誘惑”。(36:65)人在后世的一切行為將得到公正的報應,她所承受的苦難是她賴以信靠的救贖,身后的日子才是永久的歸宿。
另一方面,從作者的審美立場上看,她們更愿意突出自身作為現代知識分子的道德立場和價值操守,即一種為現代社會中弱勢群體進行吁告的倫理意愿。這種“底層寫作”側重于對社會生存環境的質疑和批判,作家的骨子里透射出一種知識分子的啟蒙精神。作為現代文明社會里的一種公正倫理,為弱勢群體代言,無疑是值得尊重的。而將弱勢群體的生存苦難展示出來,以引起社會療救者的注意,這同樣也是一個作家的歷史擔當。當我們將良知、道德和情感置于底層生活的時候,女作家們只能將藝術心智、才情以及必要的理性思考置于虛擬的文本現實,以此來展示作家對苦難的特殊思索和表達,也許這才賦予底層苦難以真正的藝術震撼力。主人公抑或就是作者那種“不求赦免”的殉道精神,讓苦難敘事處在一種與文明對視的惡境之中,常常會使苦難的承受者陷入對苦難的迷戀之中。正像是菲爾朵絲的自我陶醉:所有的女人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妓女,區別只是價丁萬花,西北民族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