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變是怎樣發生的？

冉亞輝

[編者按]重慶市A縣B校原是一所典型的師資匱乏、債務沉重、規模很小、質量很低的封閉的農村薄弱初中，規模最小時全校師生僅37人，13年換了7任校長，幾乎沒多少發展的希望。2002年，一名25歲的校長來到B校，3年中，學校規模由200多人發展到近1000人教學質量從全縣倒數上升到A縣33所中學的第8位、農村中學的第5位，成療該縣一所優秀的農村學校。B校“神話般的轉變”值得我們研究與探討。

[摘要]重慶市A縣B校在3年的時間內，由一所師資匱乏、債務沉重、教育教學質量低下的農村薄弱學校，發展為教學質量高、社會聲譽良好的優質學校。關注B校發生巨變的過程與原因，對西部農村教育發展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關鍵詞]西部；農村初中；發展

[中圖分類號]G63[文獻標識碼]B[文章編號]1002-2384(2009)03-0024-05

西部教育是我國教育的難點，教育投入不足和師資匱乏是西部學校難以克服的難題。本文試圖通過對一所典型的西部農村初中在短短3年內從一所教育教學質量極差的學校轉變為優秀學校的個案研究，了解西部學校的現狀，尋找西部學校的改進途徑，以服務于西部教育發展。

本文的研究對象是重慶市A縣B校，主要研究方法是實地調查和訪談，研究時間跨度為2002年～2005年。筆者是B縣人，熟悉當地情況，與B校領導和教職工有良好的私人關系，與當地教育行政主管部門和當地鄉政府有良好的合作交流。筆者就B校的情況與A縣教育委員會負責人和當地鄉黨委書記、鄉長進行了深入交流，對B校的校領導、教職工、學生，對當地居民、學生家長進行了深入訪談。由于該校的歷史情況和巨額債務對學校的影響巨大，所以筆者還對B校的前幾任校長和基建債務債主進行了專題訪談。基于筆者的本地人身份，筆者進入調查現場比較順利，訪談內容的可信度較高，在調查范圍的深度和廣度上也符合研究需要。

一、B校所處的社會環境與歷史困境

要理解一所學校的生存狀況，必須深入了解其所處的社會環境和學校歷史。B校是重慶市A縣的一所直屬單設初級中學。A縣地處重慶市經濟欠發達地區——三峽庫區，是以農業為主的山區縣，也是國家級扶貧開發縣、財政補貼縣，人口100余萬，其中農業人口占91.2％，貧困人口占總人口的28.6％。2004年A縣農民人均純收入1886元，相當于重慶市當年農村人均收入2535元的74.4％(見《2004年重慶市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A縣于2000年通過國家兩基達標驗收，但留下了高達近億元的“普九”債務；同時，該縣新增三峽移民遷校債務1.4億元(國家對學校遷校只按原面積補償)。A縣財政根本無力化解這兩億多元的教育債務。債務由學校層面承擔，使學校難以正常運轉，學校無力還債。債主無奈，經常封鎖學校，逼迫學校、政府還債。有的學校長期面臨被鎖門的危險，B校就是其中之一。

1989年，B校由當地鄉政府與區公所(當時的縣派出機構，管理鄉鎮，現已撤銷)征地興辦，成為當地小學的戴帽初中。1989年～2002年，該校始終處于教學質量低劣、在校生規模小、教師匱乏的困境之中。13年里，學校共換了7任校長，每位校長平均任期不足兩年。7位校長中有2人離校出走；5人降職任用，其中有3人被調到其他學校當普通教師。本文關注的D為該校第8任校長(D于2005年通過研究生入學考試后離開學校。其繼任校長很好地保持了學校良好的發展勢頭)。

B校在2002年前在校生數從未達到過300人，1998年，該校全體師生僅37人。當時縣教委已有意撤銷該校。B校在2000年“普九”中，建起了一棟能容納15個教學班的教學樓，同時也欠下了126萬元的基建債務，導致學校經常面臨被債主封鎖教學樓的危險。2001年，B校兩次被封鎖教學樓，被迫停課，時間都持續兩周。B校的辦學條件極為艱苦，雖是寄宿制學校，但一直沒有教師宿舍和男生宿舍。教師與女生住一棟學生宿舍樓，男生則住在破舊的教學樓中。

筆者通過調查和對B校文獻資料的查閱，綜合歷任校長、教職工、縣教委、鄉政府、附近居民的看法，認為造成B校困境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方面：

其一，由辦學條件低劣和地理位置偏遠導致的教師匱乏問題。B校處于A縣最貧困的海拔800米～1200米的山區。縣城到B校的公路沒有硬化，坐車需要顛簸4個小時以上。B校辦學條件極為艱苦，債務沉重，教師收入極低，導致外地教師不愿到B校任教，調來的教師都想方設法調離，一般在校任教時間都低于3年。而B校本地師資比例一直低于20％。教師缺編率長期在40％以上，保持學校教學正常運轉成為一個艱難的任務。為穩定B校師資，縣教委甚至在一段時間內禁止B校教師調出。

其二，由經費緊張導致的教師收入過低和學校運轉困難。B校建校以來辦學條件一直很差，學校為保證必要的教學秩序，將部分資金投入到學校必要的硬件設施配備上。B校沒有任何擇校費等其他收入，還不得不承擔近30萬元的代課教師經費，再加上126萬元的基建債務，使學校難以正常運轉，且長期面臨被債主鎖門的危險。教師收入極低，工作積極性差。

其三，B校管理欠佳，教育教學質量低。校內沒有構建起科學的管理體系。歷任校長大多沒有威信。校內經常發生教職工之間、教職工與領導之間的沖突。還發生過幾次教師慫恿學生攻擊校長的事件。校外力量也欺負學校，甚至經常有家長和村民跑到學校打罵教職工，這種事一般都不了了之。教師對學校的忠誠度不高，對領導的認可度不高，對教育教學興趣索然，學校教育教學質量低下。

其四，因教育教學質量低等多種原因而導致生源不好。當地有一定能力的家長都以子女到B校讀書為恥，成績、家境較好的學生都到其他中學讀書。B校的生源質量低、數量少，導致教學質量更低，從而形成惡性循環。B校興建時曾向當地村民集資，1996年，有群眾要求政府撤銷B校，在原地辦養雞場。他們認為，辦養雞場還可以賺錢，而B校只會誤人子弟。

綜合各方面因素，我們清楚地看到，2002年前的B校是一所典型的師資匱乏、債務沉重、規模很小、質量很低的封閉的農村薄弱學校，幾乎沒有多少發展的希望。沒有人會想到，2002年后，B校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二、B校的3年巨變是怎樣發生的

2002年～2005年，B校經歷了一場巨變，學校規模由200多人發展到近1000人，教學質量從全縣倒數上升到A縣33所中學的第8位、農村中學的第5位，成為該縣一所優秀的農村學校。2005年，該

校升入重慶市重點中學的有6人，縣級重點中學的有21人，創造了該校歷史的最高紀錄。原來外出讀書的學生紛紛回流，鄉長之子也從縣城轉回B校讀書。中央電視臺、《光明日報》、《中國教育報》、中國教育電視臺紛紛對該校進行了報道。學校教職工精神面貌煥然一新。B校神話般的轉變，成為當地人津津樂道的話題。

B校的巨變與在此期間擔任校長的D密切相關。D原為A縣另一所中學的團委書記，大學本科學歷，中共黨員，曾被評為該縣優秀團委書記。2002年，B校時任校長和教導主任同時向縣教委辭職，D向縣教委申請到B校工作。在申請書上，D認為B校的處境是當地人的恥辱(D與B校同屬于一個行政地區)，也是A縣教育界的恥辱。他認為，自身的教育經驗和能力能夠幫助B校走出困境；還認為，B校的大部分教師都是自己的同學和朋友，這有利于自己開展工作。由于D當時只是中學團委書記，且僅有25歲(但已有7年教育工作經歷，其中3年行政工作經歷)，所以縣教委決定讓D先任B校副校長，熟悉工作后再主持工作。D于2002年秋任B校副校長，一年后任校長。對于B校的改造，D做了大量工作。

第一，提高學校管理水平，營建良好的內部環境

其一，通過制度建設、民主管理，大力提高B校的管理水平。D是管理學本科生，同時熟悉學校一線教學事務。在教職工民主商議并民主投票的基礎上，B校建立了教職工工作目標考核制度、班級工作考核制度、教職工年度考核實施細則、學校財務管理制度、教研工作制度、出勤管理考核制度等制度體系，并嚴格實施。D非常注重與教職工的溝通，每學期都與所有教職工進行一次深入的個別談話，了解教職工的思想動態。B校的管理達到A縣的先進水平。

其二，切實維護教職工利益，關心教職工發展。2002年秋季，一村民到學校辱罵、威脅教師，這種事情在B校已司空見慣，一般都不了了之，但這次D挺身而出，當場制止，并請派出所出面，對該村民進行了嚴肅處理。此事在當地引起轟動，此后再也沒有人敢到B校無故鬧事。

同時，D一反慣例，對要求調出的教師一概放行，友好歡送，不故意設置障礙，消除了教職工的后顧之憂。

其三，以身作則，形成團結、進取、節儉、敬業的校風。D是一名勤政的校長，每天6點起床，晚上在辦公室工作到11點。D在日常財務上的處理也極為謹慎，正如當地一位頗有聲望的人所說：“幾乎沒看到過D到外面公款吃喝。”D與學校總務主任于2004年到北京出差，為節約學校費用，兩人坐硬座到北京，在北京住最便宜的地下室旅館。

D堅強、自信、民主的領導風格對教職工的心理影響很大，B校實現了真正的全校團結。

第二，多方引領教師發展，提高教師的教育教學能力

D是一位具有豐富的教育教學經驗的教師，他教過語文、物理、歷史、政治等多個學科，其教學成績均位于B縣同學科前列。到B校后，D一直堅持一線教學，在2002年度教初三物理，其任教成績位列A縣第二位，這是B校建校以來從沒有取得過的好成績。這個成績打破了部分教師將教學成績差歸咎于學校客觀條件差的心理定式，給全體教師樹立了一個榜樣，提升了全校教職工的信心。

D通過建立校級公開課、教師經驗交流會、班級工作會、調講等制度，促進了教師之間教學經驗的共享。同時D堅持同全縣最好的學校開展雙向教研活動，開闊了教職工的視野，提高了教學能力。

D每年都能夠在縣級以上報刊發表數十篇文章，這除了大幅度提高了B校的知名度外，還大大提高了B校教師的職業信心和榮譽感。B校教師的教育教學水平逐步提高。

第三，為學校建立了一個良好的外部發展環境

其一，巧妙化解了學校的巨額債務危機。B校債務近150萬元，政府無力在短期內支付，學校更無力償還。D為了確保學校的穩定和發展，通過向上級財政申請撥款、無奈地用學生預收書費支付部分債務等方法，盡量滿足債主的合理要求，尋求債主的理解，確保了2002年～2005年間學校的平穩運轉。

其二，很好地處理了同當地政府、社區、家長的關系，為學校贏得了廣泛的社會支持。D通過帶頭家訪、開家長會、發布致社區的公開信等方式贏得了家長的信任和理解；通過邀請當地有名望的人士為學校出謀劃策、重要活動征求社區意見等途徑，得到了各方人士的良好評價。以前經常與學校鬧糾紛的人，在水、電等方面故意刁難學校的人，都因為與D的交往而以支持學校工作為榮。雖然B校不歸鄉政府管轄，但D對鄉政府的工作大力支持，多次調動學校力量為政府工作出力，贏得了政府對學校的大力支持。政府以B校為榮，認為B校的成功是政府的政績之一。上級領導到當地考察，都被當地黨委書記主動帶到B校參觀。

其三，D還爭取到西南大學教育學院、重慶渝西學院、北京市大興一中等學校的支持，為學校的發展奠定了良好的外部基礎。

第四，有效整合內外力量，滿足學校對教師的迫切需求

2001年秋季，B校調入15名新參加工作的中師生，雖然中師生任教初中資格不夠，但至少滿足了學校對教師數量的要求。這批中師生在D的鼓勵和引領下，積極進取，努力提升教育教學能力，基本達到初中教師水平。這批教師成為B校教師穩定的中堅力量。學校中老年教師不多，使校內矛盾和保守力量減少，有利于改革的推進。

西南大學教育學院自2002年開始，每學期派出10名在讀本科生到B校輪換支教實習，每人實習一學期。高師生既是實習學生，也是支教教師，這種模式能夠解決教師缺編的問題，但沒有教學經驗的高師生能否擔負起一線教師的重擔，也是所有校長都擔心的事。基于B校的實際情況，D認為，接受大學生支教實習是一件利遠大于弊的事。在他看來，高師生支教實習有利于打破學校的封閉局面，沖擊B校教職工僵化的思維和懶惰的作風。高師生的敬業和奉獻精神完全能夠彌補其教學經驗的不足，只要加強對高師生的培訓和跟蹤指導，就能保證教學質量。支教生所需費用與代課教師相當，但其質量遠遠高于代課教師。與西南大學的項目合作有利于擴大學校的知名度。D利用自身豐富的教育教學經驗，3年中一直堅持親自培訓高師生，給其上示范課、進行個別指導。D和支教實習生的共同努力使B校成為支教實習的典范，中央電視臺等權威媒體紛紛給予報道。

三、B校巨變對西部教育發展的啟示

1．領軍人物是西部學校走出發展困境的關鍵因素

B校的3年巨變是極為艱難的。其崛起的根本原因是D校長充

分運用了個人能力，最大限度地利用本校的資源，并借助外部支援，超常規地提高了學校的教育教學質量。D校長自身正直的人品、優秀的管理能力和豐富的教育教學經驗無疑是B校的幸運。

按理晚，D在B校完全能夠獲得幾乎所有的榮譽，無人能與之相比。但他在B校期間沒有獲得過縣級榮譽，也沒有將3％提前晉升工資的機會留給自己，而是將應該獲得的所有榮譽都讓給了一線教師。這一切使學校教職工更團結、進取的動力更大、自信心更強。

從B校的經驗看，西部學校的內部管理水平和教育教學水平是能夠提高的，問題的關鍵是必須建立一套良好的人才選拔機制和激勵機制。西部學校的發展，需要的是一大批像D一樣的校長，但目前的機制能否保證這一點?D工作的動力主要來自于對自我實現的追求、大家長的責任(學校大家庭的家長)和本地人的使命感，然而D最終還是選擇了考研。正如D自己所說，他的壓力太大，總擔心自己有一天會崩潰。D類人才的際遇和前途值得我們思考。A縣連校長津貼都沒有，D類人才的前途一般就是在縣域內校長崗位上平移。在西部教育中，我們需要建立留住D一類人才的體制。

2．教育教學質量的提升是西部教育發展的核心要素

教育教學質量是學校的生命線，學校的榮譽、地位、規模無不依賴于此。B校的發展在于其教育教學質量的提高。首先，領導者的引領能力非常重要。B校一直沒有高水平的教師，D到任后用自己優異的教學業績給B校教師建立了職業自信；其建立的經驗交流機制又大幅加快了教師的成熟速度，為B校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其次，嚴格公平的制度管理，大大調動了教職工的教育教學積極性。D制定的考核制度，以公平、實績、透明為基本特點，就拿教職工最關心的年度考核、教學目標考核來說，每位教師都可以根據制度算出自己的得分和獎金。內部管理的制度化、公開化，使B校擺脫了多年來的內耗局面。科學的管理把教職工的進取愿望和分散的力量凝聚成學校發展的合力，促進了教育教學質量的提升。

3．農村學校的發展要與當地的社會文化緊密相連

農村學校是鄉村社會體系的構成部分。學校的財政依賴于上級財政部門的撥款，教職工的人事調動權力主要掌握在教育行政部門手中，這決定了學校在基層社會中的受支配地位。基于對此的深刻認識，B校通過各種途徑贏得了社區的支持，將B校的發展作為當地政府的政績，贏得政府的支持；而其與西南大學支教實習合作的成功，為縣教委贏得了榮譽，又使其得到了縣教委的支持。B校成為社區的驕傲、政府的政績、教委的榮譽和學生家長心中的優秀學校，為B校創造了良好的外部支持環境。

校長的傳統智慧在這里起了重要作用。例如：在對債務的處理上，D深刻理解債主的困難，對不得已上門逼債債主給路費、招待費，在債主急需錢的時候借錢還款，這使債主不好意思再來鎖門：“下不了心鎖B校的門。”在中國農村社會處理類似問題時機械照搬西方現代理論特別是管理理論，不一定完全有效，B校領導者在這方面是一個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范例。

4．國家政策支持是西部學校擺脫困境的最終保障

西部學校是一個極為脆弱的有機體，教師問題、債務問題、內部管理問題都可能將學校拖入危機之中。西部教育的發展，必須強調學校自身教育教學水平的提高和學校內部管理的加強，但要解決師資問題和教育投入不足的問題，則需要國家層面的努力。

B校的財政危機是所有西部農村學校財務狀況的縮影。但實際上，B校債務都是應該由財政撥款支付的項目。當前國家對西部學生學雜費減免之后，必須考慮西部教育的財政投入缺口問題。對西部教育的財政支援，是西部教育發展的必要的外部條件。

在這里還有必要客觀地認識支教實習在西部教育中的作用。一般人認為，支教實習生的成功使用是B校教育教學質量提高的根本原因。而筆者認為，這是重要原因，但不是根本原因。支教實習生半年一輪換的制度解決了B校的教師缺編問題，成為B校教師隊伍的穩定劑，但非增長劑。基于穩定性考慮，B校的重要崗位都由本校教師擔任。在B校的歷史上，也有支教教師因為教學能力差而被中途更換的記錄。參照B校的經驗，筆者認為，支教實習生是對西部學校教師數量的重要補充，但必須加強管理，保證教育質量。外部支援只能起補充和穩定的作用，西部學校質量的提高必須依靠自己。過于忽視或者過于夸大外部支援的作用都不利于西部教育的發展。

B校的3年巨變，演繹的是一個灰姑娘的童話。希望B校的故事能夠給我們帶來更多的有關西部教育發展的思考和啟示。

(編輯孫金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