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來的人生

吳淡如

有好多朋友，最近幾年都到內地買房子。

到內地買房子，除了價錢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土地租期還有幾年”的問題。

“我喜歡市區老房子，比較有上海的感覺，整修起來應該很美，可惜，年限只有50年……”朋友看上的是一間香山路的老房子，獨門獨院，頗能激起人的思古幽情。

我有感而發，不免烏鴉嘴了起來：“嘿，其實，也不用想這么多啦，過50年，我們若不在墳墓里，也差不多奄奄一息。那時在意的，應該是掛了以后要住在哪里。”

住天堂，還是地獄?到時恐怕是更急迫的問題。在人間已沒有未來，誰還在乎房事。

他笑了：“話是這么說沒有錯，但我們到底是俗人，自己用不到，還是希望子孫可以用得到。”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我念了《紅樓夢》的《好了歌》。

他瞪了我一眼，不過還是繼續說：“這雖是風涼話卻是真話。我看過不少有錢的長輩，才剛咽下最后一口氣，子孫擦干眼淚后馬上破涕為笑，開始和兄弟們鉤心斗角，規劃起家產如何處置。但俗人……就是放不下。”

承認放不下也是可愛的。千古以來，多少人找借口安慰自己，放下了，我不屑，有什么了不起，事實上，還是放不下，一點點小錢小資產，在心頭偏有千斤重量。

他若有所思：“活了這么幾十年，好像我努力得來的一切，不過是一紙租賃契約，一切都是租來的。”

在很多人眼中看來，他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似乎是十全十美的，什么都有。然而，他卻承認，多半的時候，他活在有成就感卻不快樂的狀況中。

想想，我們的人生，也都是租來的。沒有一種東西，有生命的或無生命的，真正屬于我們。

我們努力讀書工作，買了個房子讓自己安定，又努力買了車子來逃離房子以求得自由，有了伴侶，簽了終身契約，有了孩子，有了公司……每一樣，我們都以為是自己的資產，看著它們，才能隱隱感到安慰。

有人做過統計，受囿于戰亂以及人類壽命之有限，歷史上的土地擁有者，平均擁有“自己的土地”的年歲，并不會超過30年。與俗話說的“富不過三代”，冥冥中相應合。

伴侶，孩子，都不曾認為他們的所有權屬于你。把活人視為資產，是一廂情愿。

不久前，到日本看櫻花，為了尋找自然風景，我租了車旅行。

租車公司令人不得不夸贊。車一來，油加滿，目的地都有衛星導航，只要輸入電話，再復雜的路也一路順暢。還車時，服務員還會對我甜美微笑。

完美得有點悵然。真舍不得還。

這或許也只是完美人生的縮影。旅程的最盡頭，有一些不舍，卻還是得往前行，再美妙的陪伴都帶不走，愈順遂的人生，時光流逝得更令人驚心。

許多人，對租來的東西十分盡心，對不是租來的東西十分粗心。

就算是抽象的東西，也只對自己有意義，無法真正留下什么，總會成為過去。但一輩子，談不好感情，受不了挫折，存不了美好記憶，還車之前一點值得咀嚼幾分鐘的旅程經驗也沒有，才是最值得遺憾的事情。

租來的人生，值得斤斤計較或細細呵護的，唯有時間，唯有情。

摘自《海外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