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鷗
我們EMBA游學團在短短16天的行程中,訪問了美國十余所一流大學,盡管走馬觀花,浮光掠影,但還是能透過他們校園的美麗,感受到他們大學的獨立不羈,以及與塵世保持距離的文化,這正是中國大學在國際上排名偏后的軟肋所在。
哥倫比亞大學坐落在紐約市中心,現代化建筑的明快線條和氣派構圖自不待說,校園里有個很威猛的雄獅子雕塑,它張牙舞爪地顯示著學校的后勁與潛力。圖書館正面有個很大的露天商場,好像是學生們交易多余物資的地方,不過也有一些數量挺多的同類物品。有個學校創始人的塑像高高地坐在圖書館的臺階上,他俯視著商場,好像對著市場中忙碌的人發笑,走過這個市場十余步,可以看到一排6—7口棺材模型,上面覆蓋著美國國旗。有兩個女孩,一個在敲小小的喪鐘,另一個在大聲地講演,主題是反對伊戰。盡管沒有人特別留意她們,她們還是不屈不撓地堅持著。一邊是和平繁榮和興高采烈,另一邊則是凄慘切切和憤怒無奈,這兩者居然和諧地結合在一起,表現著美國校園文化的多元性。
普利斯頓大學的校園非常漂亮,許多房子都有文藝復興時期的造型,有圓形的,有教堂式和古堡式的建筑,置身其間讓人好像回到遙遠的年代。普利斯頓大學的總辦公樓外面古色古香,門口有兩個銅獅子,‘它們不是毛發密集威猛的雄獅子,而是腦袋小小的雌獅子,底座上刻著捐獻者的班級與年級。門很高大,雙層的,關得非常緊密,進入其中,就只能靠燈光照明。頂穹顯得相當之高,四面墻上有著在一戰、二戰、韓戰犧牲的學生名單,左右兩側墻上懸掛著美國國旗和普利斯頓大學的校旗,顯示著歷史的凝練與厚重。左右兩邊的通道通向校長辦公室和各職能部門。中間的大門打開,又是一個大廳,里面有一排排像是教堂里的長凳,墻上掛著一人多高的半身肖像畫,布置得非常莊嚴肅穆,這大概是他們的校史陳列室,這些肖像畫應該是他們的歷任校長和做出杰出貢獻的人。不僅在普利斯頓大學,美國校園都可以看到代表國家精神的旗幟和學校歷史上做出重要貢獻人物的塑像,但是,我們卻沒有看見領袖的肖像和塑像,這不能不是大學與世俗甚至政治生活保持張力的表現。
耶魯大學的設計者則刻意制造窗戶玻璃的裂痕,瓦片的陳舊,雕塑的殘缺,以顯示耶魯年代的久遠和敵人的入侵。走進一個大的院落,可以看到四面都是古堡式的建筑,底色偏紅。一片很大的綠地,有著若干學校名人的塑像,許多金發碧眼的少男少女在燦爛的陽光下讀書嬉鬧。走進另一個門洞,又有一片豁然開朗的天地,背景底色偏白,四周還是古堡式的建筑,又是一幫金發碧眼的孩子在那里嬉戲曬太陽,你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回到了維多利亞時代。據說,耶魯有12個學院,每個學院都有這樣非常漂亮獨立的院落。
耶魯的草坪上有著許多塑像,其中一尊年輕人的立像最為令人動容。他是耶魯的畢業生,也是美國歷史上第一位間諜。他在獨立戰爭時被派往英國,因為拿刀叉的習慣與英國人不同,所以才當了一天間諜就被英國人識破,并且被處死了。后來,美國中央情報局(FBI)想把雕像樹在FBI門口,作為他們間諜事業的先驅,卻沒想到遭遇耶魯的拒絕。他們只好趁著夜色,爬進耶魯,拓下這張臉,再塑一座像。這個故事好笑中顯示著耶魯的獨立,甚至傲慢。若同樣的情況發生在中國,我們的大學一定非常高興地舉行贈送儀式,并將國家關鍵部門對我們東西的看重作為我們大學的無上光榮。我們大學的國家意識比耶魯強多了,但是獨立不羈的精神差得太遠了。
耶魯的獨立不僅表現在對國家世俗的態度上,而且表現在對至高無上的上帝上。耶魯圖書館的外形很像是教堂,據說設計師正是要為耶魯設計一座教堂,以表達他對上帝的崇敬,但是被耶魯否定了。設計師無奈,只能按教堂的外形設計圖書館,并按教堂的風格裝飾內部。圖書館正面借書的柜臺上面有幅很大的畫,其中有12個人物。乍一看好像是耶穌和他的信徒們,實際上卻是耶魯12個學院的院長。窗玻璃上的畫看起來都像是宗教人物和故事,實際上卻是學校里的故事和人物。這樣的設計讓我們陷入莊子的困惑和疑問中:是耶魯人物披上了宗教的外衣,還是宗教披上了耶魯人物的外衣。耶魯拒絕的不僅是設計師意愿,更是宗教對大學的進入。上帝在西方文化中是地上天上至高無上的,耶魯居然敢對之說不,其風骨之傲,腰板之硬令人可欽可佩,可感可嘆。比較起來,我們的大學則一直匍匐在國家精神和政權意志的腳下。不能在精神上站起來的大學,其學術很難領先。或者即便學術領先了,也會因為精神的缺失或疲軟而難以躋身世界名牌大學的前列。
斯坦福大學最為漂亮,不僅在于它的面積是我們清華北大的7倍以上,校園里到處綠樹成蔭,高爾夫球場隨處可見,教學大樓會在濃郁蔥蘢的大樹后面突然閃現出來;更在于在學校的中心地帶,有著非常寬闊的馬路伸向遠方。遠處有座鐘樓,旁邊一片土耳其式的建筑,前面是個大花壇,外圍是絢麗多彩的鮮花,中心是個很大的噴水池,飛濺的水花構成晶瑩透徹的珠簾翠幕。花壇的南面是著名的棕櫚大道,兩邊是高大筆直的棕櫚樹,如云的冠蓋,伴隨著大道伸向遠方。據說,因為洛杉磯的氣候并不適宜棕櫚樹的生長,所以斯坦福每年要為每棵棕櫚樹支付300美元的養護費,要知道這里棕櫚樹不是幾百棵,而是一眼望不到邊。斯坦福的財大氣粗和打造良好環境的氣勢可見一斑。斯坦福的美還在于校園的安寧和靜謐,除了我們這些游人外,其他人很少,以致我們耳朵里除了鳥叫外,沒有別的嘈雜聲。在洛杉磯世界著名的燦爛陽光和湛藍天空之下,這種安寧和靜謐化解著我們內心的焦慮和浮躁,并讓其灑落在斯坦福的馬路上。
在花壇的北面有座很大的教堂。入口處有一群十幾個與真人一樣大小的青銅雕塑,赤裸的肩膀上披著坎肩,神態各異,好像是一群古代哲人,在辯駁揣摸上帝的意圖。教堂正面的外墻是一幅巨大的瓷磚畫,耶穌站在眾人間講道,也有人匍匐在那里,期待著耶穌的摩頂,幫助他們解除苦難。我們走到教堂門口,并沒有期望能進去看看,因為教堂的門通常只有在周六才打開,而這天是周二。但是,教堂里還是出來一位職員,他為我們打開門。我們仰望著高高的穹頂,一幅幅出自圣經故事的畫像,從亞當夏娃在伊甸園中到耶穌的蒙難,加上飄忽的蠟燭燈火,色彩鮮明的壁雕和窗花,我們都會感慨上帝的神圣與莊嚴,以及我們自身的卑微與渺小。
斯坦福是最講科學精神的理工類大學,著名的硅谷就孵化于此。同時,它也是最具宗教情懷的大學,我所看到最美最氣派的教堂也在于此。科學與宗教,在我們看起來是截然對立的兩者,在斯坦福不僅和諧,而且非常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固然,我們可以說,斯坦福大學的創始人——老斯坦福夫婦特別
需要宗教的慰藉,因為他們的獨生愛子在18歲時因傷寒離他們而去。但是,在最具科學精神的校園里加入宗教情懷,這不僅是個人偏好的偶然,更是制衡人類征服自然能力的必然。沒有宗教的約束,科學可能進入一切領域,包括克隆人,人獸胚胎雜交……誰知道會打開哪個潘多拉盒子,并且召喚出怎樣的魔鬼來!我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離開軀體的靈魂,就像刀之不存,刃將焉附一樣,但是,我相信人是需要精神鴉片的,就像不給老斯坦福夫婦宗教的慰藉,他們怎么能走出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無盡悲哀。我更相信科學需要宗教的制衡,科學講控制和征服,而宗教則重敬畏和謙卑。沒有宗教的制衡,科學可能無所不為其極,走向失控;沒有科學的發展,人類至今還在茹毛飲血,更不用說創造如此燦爛的現代文明。在這個意義上,兩種對立力量的并存和制衡才能更好地發展。可惜,我們校園始終只有一種力量主導,即便這種力量完全正確,當它失去制衡時,也非常可能走向自己的反面,至少失去強勁發展的動力。
哈佛的校園也挺漂亮。但是,在我們看過耶魯的古色古香,斯坦福的自然生態與宗教情懷,沃頓遮云蔽日大樹下對人作揖的小松鼠,伯克利陽光下花花綠綠的比基尼加上耀眼的白皮膚和玲瓏的曲線之后,我們已經審美疲勞了:哈佛校園不過如此而已!但是,哈佛還有幾扇其他學校沒有的校門,盡管這些門一點沒有氣派,與我們交大、復旦的門相比簡直有雪泥飛鴻之分,充其量只相當于上海的石庫門弄堂門,如建業里的門,甚至比不上新式里弄——上海新村的弄堂門。
據說哈佛門口鐫刻著這樣的話:“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我找了三扇門也沒有找到這句話,也許它是用拉丁文寫的。盡管我們的校門口沒有這句話,但是有理由認為我們比哈佛人理解得更深刻,因為他們的先見之明沒有經過苦難和曲折的體驗。國王代表著世俗和政治權力,它進入校園勢必打亂校園的平靜,以及理論邏輯的推演。在沒有干擾的情況下,是非黑白,真理謬誤一目了然。加入了國王,則為了權衡利弊和保持穩定,是非黑白、真理謬誤難免被表述得撲朔迷離,似是而非,黑白相間,亦真亦幻,歷史也淪落為任人打扮的小女孩。更不用說,一旦國王以院系大調整,拆分合并,各種運動,甚至文化革命的面目進入大學,則會給大學造成沉重的、數十年都喘不過氣來的打擊。我們常常以我們大學歷史悠久、文化積淀而自豪,殊不知一旦國王挾雷霆萬鈞之雄風,在校園里穿梭橫行,大學歷史就被切割成三明治中薄薄的肉片,大學文化與學術積淀勢必從零甚至從負開始,既沒有凝重,也沒有深厚;大學精神更是就被閹割得雌雄莫辨,既沒有獨立不羈,更談不上強項與傲骨。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不能不佩服美國那些建校的先哲們,他們怎么能在幾百年前就預見到“國王進入”會給大學發展留下太多遺憾、尷尬和扼腕嘆息!
我們已經開始瞄準世界一流大學努力奮斗,但是,我們至今還沒有明確大學要與現實生活拉開距離,大學文化要包容不同的理念,大學的運作不能讓任何力量壓倒,而要建立各種力量的有效制衡。缺乏這種理念引領的努力,能在多大程度上使我們的大學趨近世界一流的目標?
(摘自《經濟學家茶座》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