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福輝
楊朝熙七歲發蒙讀私塾。正逢辛亥之變,時讀時輟,這種“土”的教育一直維持到他的青年時代。
(像你這樣年紀的人,會在家塾混了整整10年,在20世紀30年代成名的作家群里,大概很難找到第二個,作者注)
這個時候,安縣不是沒有新學。1901年清政府迫于大勢,下詔廢科舉,興學堂。當時的安縣知事余慎便奉命集資開辦了縣高等小學堂。地址在北門外,即今安縣中學的前身。
朝熙出生那年,縣里又設了培英女子小學堂。但是川西北私塾的勢力始終足以與“洋”學堂相抗衡。直到1950年秋天,在安縣的南豐、桑棗、清泉等鄉仍有私塾存在,其生命力和那個報時的鐘一樣古老、長久。母親既然一心要讓楊氏兄弟續書香門第的香火,在她看來,讀私塾才是“正途”,便不顧家庭財力已經不繼,也學本地士紳、富商延聘塾師到家教書的通例,設了家塾。這比魯迅幼年到三味書屋讀“散館”(塾師在自己家或租屋設館),要“闊氣”一些了。家塾先是為哥哥設的。塾師姓王,樂興鄉人,年近花甲,無功名,但很誠樸。家里擔負他的膳宿和“修金”,也有本家和外族子弟前來附館隨讀的。這位王先生懂得外科醫術,教書之余也義務為人治病。朝熙這時沒有上學,他經常站在塾房外面,聽里面傳來嗡嗡的讀書聲,覷個縫隙好把大孩子引出來玩耍,或者扔個石子進去跟塾師搗亂。
1911年春季的一日,家里請來孫永宜先生為楊朝熙發蒙。這天母親領著穿了新衣的他來到館房,屋子里焚燃著香燭,顯得煙氣迷蒙。按照大人的指點胡亂給“大成至圣先師孔子之神位”行三跪九叩禮,然后向老師行跪拜禮。孫先生收下母親紅封的“贄敬”,把朝熙帶著的《三字經》翻到后頁,把最后的八句“幼兒學,壯子行,上致君,下澤民,揚名聲,顯父母,光于前,裕于后”,用朱筆圈出,教他讀了三遍。然后讓他入座,把著他的手,填寫了“幼學壯行”四個紅模大字。讀書生活便這樣開始了。
(給我發蒙的是孫永宜老師。他在縣里的小學教書,帶便教哥哥與我。他是桑棗人,后因家里人手不夠,回家教書,受到學歷高的或社會關系多的教師的排擠,一氣之下,改行種了莊稼。我曾經在街上看到他在賣菜。他的志氣給我很深的印象。他的所作所為已不像一般的讀書人。——沙汀1986年11月21日講,作者注)
孫永宜給他最早上了人世不平的一課之后,母親又聘了蔣品珊先生來坐館。這時候,辛亥革命已經發生。蔣教的時間較長,他也是桑棗人,前清秀才,字寫得很好。學生在下邊讀書,他便一人正襟危坐地在那里寫字,每個字都寫得有核桃那么大。一天下來要在草紙上寫許多的核桃字。蔣先生算得是一位書法家,安縣公園原先有個“天星樓”,三個大字的匾就是他寫的。朝熙后來喜愛練字,與他的啟發也有關。
一次,朝熙把識字的課本用“爛”了,恰好少了幾行注釋。蔣先生本想找人替他補上,他突然提出要自己動手試試。這很出老師的意外。因為私塾最初的功課是讀雜書(與經書相對而言,如《百家姓》《千字文》《龍文鞭影》《增廣》)及習字,在塾的時間早、午、晚共計八小時以上,是很苦的。朝熙得到母親的嬌慣——偏偏精明強干的人往往對幼子格外慈軟——經常逃學,或者纏住母親去朝山進香,讀的是“耍耍書”。老師也沒有辦法。
現在聽了朝熙的話,不大相信,便說:“你能補嗎?好,如你能補上,我準放你半天假!”
這書的破損程度,如果是別人來補,兩三個小時也就完了。他當天沒有補完。一個貪玩孩子身上蘊藏的獨立的個性,不認輸的意志,這時充分顯露,他居然耐心地補下來,次日又補了一上午才完畢。蔣先生看他在桌面上整整趴了一天多,著實夸獎了一番,果然放了他半天假。
蔣先生之后,家里又設了一堂私塾,聘來的老師是本城的于瑞五。較年輕些,也是秀才,名士派頭,很灑脫。于先生住在小北街馮官府小院(后來是國民黨縣黨部),這個地方對童年的他充滿了神奇。因為那里住了一位被人呼為“馮官府”的劊子手,北方漢子,鼓鼓眼,塊頭極大,站著像座鐵塔,透著森森寒氣。據說每逢他那把馬刀半夜在刀鞘里發出響動,上下地跳,不出兩天,準會有人犯人頭落地。而且他砍頭的本事十分高強,只要人犯的家屬送他一筆“背手”(又叫“袖里財”,指暗地贈送),人頭便不會與軀干全部分離,能落個“全尸”。但是同樣住在馮官府的于瑞五卻一點不使人害怕。他性情開朗,不像以前的先生那樣嚴謹。興致來了的時候,會放下正在教讀的書,給學生們講起《聊齋》里的狐鬼故事。這是朝熙第一次知道這本古典文學名著。于先生還選了《幼學瓊林》來教。這本書用駢文寫成,卻夾雜了許多歷史典故。老師一講起這些典故,學生們就聽迷了,老老實實坐著不動。這位老師去世很早。
(但他是你最早的文學啟蒙人之一!《聊齋》自然有傳奇性,筆記體小說講究文字簡約。對于女性,你學會尊重,可沒學會描寫她們,作者注)
與朝熙同塾讀書的伙伴主要是謝氏兄弟與劉氏兄弟。謝家與鄭慕周通好,謝的兩個兒子謝榮華、謝榮貴與朝熙共讀的時間最長。謝榮貴后來在投考“黃埔”的路上病死,謝榮華與他有更長久的交往。劉氏是在城里開“青云堂”藥鋪的,劉佑炳、劉佑昭兩兄弟里,后來佑昭進了“黃埔”。這充滿草藥的異香味和排列著一格一格藥柜的“青云堂”,是朝熙少年時很感神秘的地方。
到1915年為止,朝熙的家塾生活的前期,便平靜度過。他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好學生,他只是故鄉的兒子。家鄉的山水、民情和辛亥后在他舅父周圍迅速形成的袍哥社會,比讀書更深地吸引了他,更能滿足他的好奇心和樂于觀察人事的天性。他是異常早地體驗到世俗社會中人與人的關系。這無疑造成他特殊的知識結構與文化性格。1917年春發生的鄭慕周刺殺陳紅苕的事件,大大改變了他的家庭,使小小的楊朝熙如此深入地卷進故鄉近代演進的歷史漩渦中去。
名家檔案
沙汀(1904~1992),原名楊朝熙、楊子青。生于四川安縣。7歲開蒙讀私塾。少年時期經常出入于四川西北的城鎮鄉間,諳熟地方軍閥和豪紳們的腐敗情形。17歲進入成都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接受五四新文化和科學社會主義思想的影響。1926年畢業后曾赴南京、北京,求學不成返回四川。1927年夏加入中國共產黨,在故鄉從事革命活動。不久,成都發生“二一六”慘案,他隱蔽一段時間后,1929年流亡到上海,與省一師同班同學艾蕪(湯道耕)相遇,共同走上文學道路。1931年寫出第一篇小說《俄國煤油》后,曾與艾蕪聯名寫信給魯迅先生求教小說的題材問題。1932年出版短篇小說集《法律外的航線》,隨即加入“左聯”,成為“左翼文學新人”之一。以后陸續發表《丁跛公》《在祠堂里》《代理縣長》等作品,著力表現真正熟知的四川農村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