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那只是一群羊。但事實上,那不僅僅只是一群羊。
40多年以后,面對今天的年輕人,當年的草原英雄小姐妹,龍梅與玉榮,得費勁地解釋清楚這個問題:怎么可能為了一群羊,而幾乎犧牲兩個如鮮花般的小生命?
今天我們的時代,不僅是個人中心主義,而且是人類中心主義。還有什么東西比人的生命更重要的呢!還有什么東西比人自身更重要的呢?
尤其是,當集體主義的價值觀被個人主義所替換,當英雄主義被消費主義與娛樂主義所消解,這讓龍梅與玉榮,如何去講述清楚當年那一群羊的價值?
當年她們用生命去護衛(wèi)的,只是一群羊嗎?
當然不是。那是一個每個人的頭頂上,高高飄揚著集體主義與英雄主義旗幟的時代。當整個國家都在磨礪著集體主義與英雄主義的刀鋒利刃,龍梅與玉榮,就是那種高濃度的時代精神與一場暴風雪相遭遇時,猝然淬出的一束電光石火。
那群羊有384只。一場攝氏零下37度的暴風雪之后,只有3只羊死去。這是一個奇跡。代價是玉榮的右腿與龍梅的左腳趾頭。
按照1964年的市值,一只羊值2元。也就是說,為了6元錢,龍梅、玉榮姐妹倆落下終身殘疾。
但那個時代,沒有任何一個人,會這樣計算。
那場暴風雪之后,幾乎全中國都知道了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如此多的人感動于它——無數(shù)記者、作家、詩人、編劇、作曲家,紛紛致力于這個故事的描寫;如此多的藝術(shù)形式——動畫片、芭蕾舞劇、兒歌、現(xiàn)代京劇、琵琶獨奏曲、木偶劇——紛紛參與進對于這個故事的講述。僅僅名為《草原英雄小姐妹》的連環(huán)畫,就有6個版本。
事實上,那并不是一起孤立的事件。就在那個時代——20世紀60年代,就在緊鄰草原英雄小姐妹生活的另一片草原上,同樣是一戶牧民,放羊時遇到了同樣的暴風雪;同樣是為了保護集體的羊群,那位牧民與風雪同樣搏斗了一天一夜。他兩條腿被截肢,失去了10個手指頭。但是,因為沒有宣傳,沒有人知道他。
所以,草原英雄小姐妹,那并不是兩個孤立的小英雄。那是一個時代普遍蒸騰的情緒與精神。就像玉榮對她女兒說的:“如果你在那個年代,你也會像媽媽那樣去做。”這是真的。
1964年2月9日早晨,內(nèi)蒙古達爾罕茂明安聯(lián)合旗的草原上空飄著幾片白云。牧民吳添喜要為鄰居幫忙粉刷房屋,11歲的吳龍衣和9歲的吳玉榮將代替父親出門放牧。吳添喜有6個子女,龍衣排行第三,玉榮排行第四。
吳龍衣和吳玉榮趕著羊群出門。這天早晨,姐妹倆只在家中喝了一碗伴著炒米的奶茶。
中午時分,云層突然低垂,狂風怒卷,鵝毛大雪漫天狂舞。剎那間,白毛風吞沒了茫茫草原。
龍衣和玉榮急忙轉(zhuǎn)身往回趕羊。但狂風暴雪就像一道無形的墻,阻擋了羊群的歸路。羊兒們順風亂竄。關(guān)鍵時刻,龍衣對妹妹說:“你趕緊回家把阿爸叫來!”
玉榮掉轉(zhuǎn)頭,頂著風雪拼命往回家的方向跑,但沒跑多遠就倒在地上。她站起身,回頭一看,暴風雪中,姐姐一個人,左手拿羊鞭,右手甩著從身上脫下來的皮襖,左攔右擋。沒有自己這個幫手,羊群越發(fā)亂了!玉榮作出決定:返回去幫姐姐!
——直到這時,姐妹倆人都完全有機會、有時間丟下羊群,逃回家中。
但倆人亳不猶豫地跟著羊群奔跑。不知道跑了多久,她們總算把散亂的羊群聚攏在了一起。
積雪已近一尺厚。到了晚上,暴風雪更加瘋狂。姐妹倆一邊緊緊追趕羊群,一邊相互高喊對方的名字:“龍——衣”、“玉——榮”,不讓對方離開自己的視野。
一天一夜間,她們在風雪里走出了70多里地。
第二天拂曉,龍衣發(fā)現(xiàn)妹妹的靴子沒有了。凍得麻木的玉榮看著自己的雙腳:“不是在腳上穿著么?”然而,那哪是靴子?分明是腳上裹著個冰雪坨子。她卻渾然不知自己什么時候丟了靴子!龍衣回頭去,走了幾百米,終于為妹妹找回了一只靴子,可是妹妹怎么也穿不進去了!羊還在往前走。龍衣想背起妹妹,玉榮卻不同意。
龍衣找了個山溝把玉榮安頓好,把大衣也脫下來給玉榮,自己則繼續(xù)向前護羊。羊群就要走過白云鄂博車站的鐵道了。就在這里,她遇到了救命恩人哈斯朝祿和他的兒子那仁滿都拉。
當年搶救龍梅、玉榮的鐵礦醫(yī)院,留下了這樣的記錄:“患兒龍衣……全身凍僵、凍傷休克及腎功能障礙。”“患兒玉榮……全身凍僵,上下肢凍傷面積28.5%;凍傷休克及腎功能障礙。”
龍衣失去左腳拇趾;玉榮右腿膝關(guān)節(jié)以下和左腿踝關(guān)節(jié)以下做了截肢手術(shù),終身殘疾。
1964年3月12日,《人民日報》發(fā)表長篇通訊《暴風雪中一晝夜》;兩天后,《內(nèi)蒙古日報》發(fā)表了長篇通訊《草原英雄小姐妹》。
在這些報道中,姐姐的名字被搞錯了——“龍衣”被寫成了“龍梅”;而且,在報道中,她們倆的“吳”姓不見了。
在那個時代,新聞報道的力量如此巨大。草原英雄小姐妹從此沒有了姓,而吳龍衣也永遠地成了龍梅。
1965年,在輾轉(zhuǎn)治療后,龍梅回到了家鄉(xiāng)達爾罕茂明安聯(lián)合旗上學。1969年,16歲的龍梅光榮入伍,在253醫(yī)院做護士,后來進入包頭市醫(yī)專、內(nèi)蒙古蒙文專科學校學習。1982年,龍梅調(diào)包頭市東河區(qū)工作;1988年任東河區(qū)政協(xié)主席至今。對政協(xié)工作,龍梅投入了極大熱情。她曾牽頭從溫州引進8000多頭奶牛,吸引5000多萬元資金。龍梅有兩個兒子。
17歲那年,玉榮還在讀初中時,就被任命為烏蘭察布盟教育局副局長。后來當她從內(nèi)蒙古師范學院畢業(yè)后,才真正走上了教育局副局長崗位。現(xiàn)在的玉榮,是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政協(xié)辦公廳副主任。
2008年,作為奧運圣火傳遞在包頭市的最后一棒火炬手,龍梅與玉榮共同在阿爾丁廣場點燃了圣火盆。
“沒想到,40多年后還有人記著我們。”龍梅、玉榮說。的確,她們甚至還被一座現(xiàn)代化城市依然當做自己最鮮明的符號與記憶。
這說明,我們今天生活的時代,英雄主義與集體主義,都還是一股深深潛藏的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