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的心

建國六十周年專稿·聽前輩講那過去的故事

《青春之歌》、《永不消失的電波》、《51號兵站》這幾部電影曾風靡一個時代，直到今天仍被人們時常記起，時常緬懷，時常溫故。近日熱播的反映我黨地下工作者斗爭生活的電視劇《潛伏》也給人們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人們無法忘懷電影里面那些女主人公的光輝形象。為了尋找屬于那個時代我黨地下工作者們生動的記憶，我們有幸請到了北平時期的老地下黨工作者楊鶴齡老師，也是這些影視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真實人物的原型之一。在《潛伏》熱播之際，我們請她為我們講述那個年代波瀾壯闊的青春之歌。

“楊老師，您能給我們講講您做地下黨工作執行任務時遇到的最驚險、最精彩的故事嗎?”我們的記者懷著滿心的好奇問道。

楊老師很和藹的笑開了，“看來要讓你們失望啦，我的地下黨工作沒有你們從電影電視里看到的那樣精彩呢，我就是一邊隱藏好自己，一邊默默地執行上級領導給的大小任務，基本上是有驚無險，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事跡。”

在采訪中，楊老師給我們講了幾件她執行過的很普通的地下工作。真的就如她自己訓：的那樣很“平常”——聯系進步同學、打探消息、印刷秘密文件、摸黑張貼公告……她就如在給我們講她去菜市場買菜一般的事情，很隨意、很平常。但是我們分明從她臉上看到滿意和驕傲的表情。

楊老師和其他無數個地下工作者一樣，堅守在解放戰爭“第二條戰線”，默默地執行著各種大小任務。盡管他們中很多地下工作者執行的任務看似很普通，很無關緊要，但是解放的勝利正是建立在他們所做的一件件看似很小的任務之上的，他們所執行的每一份工作都是偉大而光榮的。

(十一)新上級 新任務

楊鶴齡

結婚后，忽然有一天，三下輕輕的敲門聲后，江浩把一位客人從堂屋引進我們的臥室，隨手關上了門。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這位不速之客，只見他衣著整齊，儼然一位風度高雅的中年男子。他沖我點點頭微笑著坐下，從摘下的帽子縫隙中抽出一根火柴棍大小的紙卷，從容不迫地展開。他似乎對自己的偽裝很欣賞、很滿意，竟“撲哧”一聲笑了。

薄薄的紙片上寫著兩個字：“李明”。李明是我的上級，前幾天他告訴我們，以后將由另外一個同志聯系我們。根據地下黨單線聯系的原則，我們不知道上級的地址和真實姓名，我們不能找上級，只能等上級聯系我們。那么今天來的這位不速之客，應該就是我們的新上級了。我想，紙條上寫著“李明”兩個字，應該就證明了他是李明介紹來的。

我們就用這種方法接上了關系。接著他自我介紹說，他的名字叫周永源。不言而喻，這姓名當然是假的，就像李明也不是真實姓名一樣。在統治區，在白色恐怖下，我們的黨組織成員為了保存組織、保存自己，不得不把自己真實姓名隱瞞起來。

可是，直到解放后我才知道，周永源竟是他的真名。他是一名資深工程師，也就是解放后的北京市建設局局長。

我看見周永源文質彬彬的模樣，好奇地問：“您在哪里做事呀?”我明明知道不該問，問了他也不會回答。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他。

他笑了：“你猜呢?”我也一笑算作回答。我仔細端詳了他一下，見他西裝革履、談吐文雅，就試著說：“您像銀行的高等職員。”聽完我的話，他略楞了一下，隨即爆發出一陣大笑，連連點頭說：“差不多、差不多!”只見他掏出手絹兒擦了擦眼睛，慢慢嚴肅起來。上級的變更這不是第一次了，可能新上級會帶來新的任務。他簡要地傳達了黨對當前的形勢分析，指出經過八年的艱苦奮斗，我們雖然取得了抗日戰爭的勝利，但是與國民黨反動派的斗爭還會是很殘酷的。全黨要做好長期艱苦奮斗的準備，很可能需要再一個八年抗戰。

“至于今后的任務么，除了繼續聯系進步同學、發展黨員的工作外，還給你們一項新的任務，組織上需要你們想辦法為黨刻印一些文件。雖然只是一些簡單的油印件，你們也要先把油印機、油墨、鋼板等物品準備好，需要刻印的文件，以后我再帶給你們。”周永源交代說。

當時，江浩的父親離開東北軍后，一直失業在家。除去變賣一些過去留下的古玩字畫外，僅靠江浩在北京大學農學院當一名職員度日。微薄的薪水，養活一家六口人。由于生活拮據，我們始終沒有交足黨費。可是，地下黨的經費也不充足，工作需要的謄寫印刷工具只能由我們自己想辦法解決。

我們從舊貨市場的攤販上找到一臺舊油印機、兩塊幾乎磨損為平板的舊鋼板、兩支舊鐵筆。把舊油印機修理好后再買了些油墨、蠟紙、白色紙張就一切就緒，只等文件拿來就可以開工了。看看這些設備雖然簡陋，但能為黨做些工作，還是很欣慰的。

江浩試了試油印機的滾子，拍拍手，好像很滿意的樣子。其實，我們從來沒有接觸過謄寫印刷工作，必須自己摸索著做。

開始工作很不順手，油墨總是兌不好，不是稀了就是稠了，印的字跡也不清楚，經過反復試驗我們才摸到了規律。印了一些樣品，周永源看了說“這樣刻字不行，你們的筆跡下子能被人認出來，太不安全了，你們必須仿照印刷體來刻，也就是仿宋體。”

我們發現油墨混和煤油的氣味太濃很難散開，為了防止暴露，江浩找了一小塊木板，寫上“江浩謄寫印刷社”幾個大字掛在家門口，又到幾家私人謄印社攬一些零活兒刻印。一方面可以掙些零錢，其實最主要是為了掩蓋敵人的耳目，另一方面也可以對家人有一個交代。但找到活兒的機會極少，只有一次攬到一份中學物理課輔導材料，我們把這些用過的蠟紙小心翼翼地保存起來，必要時可以做些掩護。而我們印過的黨內文件的蠟版則立即燒掉。

記得印刷文件多是一些戰況消息，也印過毛主席的《論聯合政府》片段，劉少奇的《論共產黨員修養》等文章。我們在印刷的同時，有機會反復讀到這些寶貴的文件，從中受益匪淺，增強了我們的革命斗志。

這臺舊油印機破損很嚴重，篦子板上的彈簧已經沒有了，原本每印一張，篦子板可以自動抬起來，可是我們每印一張都得自己把篦子板拾起。我們倆人合作，江浩負責調油墨、推滾子；我負責抬篦子板，數紙張。速度很慢，但效果不錯。

有幾次巡警來查戶口，我很緊張，以為是來搜查我們的。幸好他們的主要目標是搜查大煙(鴉片)，沒太在意我們的印刷用具，幾次都是有驚無險。

我們印好的文件，都是由周永源取走，只有一次他讓我把印好的文件拿去與另外一個同志交換。為什么要這么做，我不需要問，只要按命令執行就好。周永源說：“你帶上文件，騎車到石碑胡同(今天的國家大劇院西側)與一位女同學交換文件。你們倆人在車把上各自別一張報紙為暗號，”他又補充說，“那位女同學長得很稽神，一眼就能看出來。”

那一天，我按照周永源的指示，騎車準時來到石碑胡同。在胡同的中間，果然有一位女同學騎車過來，我見她車把上沒有插報紙，長得也很平常，沒感到她有多么精神。我沒有停車，她也沒停，我們倆擦肩而過。當我騎車返回時，她也返了回來，我倆仔細互相對看，誰也沒有停車，也沒有打招呼，只好又擦肩而過。如此反復了好幾次，最后還是她比我勇敢，猛然跳下車來，不客氣地拍打我的車把說：“錯了吧?”我說：“沒錯呀，這不是插著報紙嗎?”

她拍拍她的車把說：“應該是手絹。”我見她車把上果然綁著一塊小手絹兒，不知是誰把暗號傳達錯了。我們倆相視一笑，默默地掏出自己的文件進行了交換，然后分道揚鑣，揚長而去。后來解放了，我才得知她的假名叫赤繡，真名叫陳文榮。

(十三)沖破黎明前的黑暗

1948年秋，人民解放戰爭進入奪取全國性勝利的決定性階段。11月開始平津戰役打響，解放軍兵臨城下，把撤入北平城內的國民黨軍隊死死圍困在四九城里。為防止敵人從空中逃竄，解放軍用炮火封鎖著東單廣場修建的臨時機場。隆隆的炮聲不時從高空呼嘯飛過，準確無誤的命中東單廣場。

龜縮在城里的國民黨軍隊困獸猶斗，他們駐守在學校和機關，不時開著號稱“飛行堡壘”的吉普車，手持刀槍，呼嘯奔馳在街道、胡同到處抓人。槍聲、炮聲、警笛聲混成一片，呈現一片臨戰的景象，白色恐怖甚囂塵上。

被稱為解放戰爭“第二條戰線”的地下斗爭，配合解放軍的攻城，不畏艱險、不怕犧牲，北平4000名地下黨員做了大量的工作。我們冒著凜冽的北風，印發并張貼、散發宣傳品，鉛印的、油印的、復寫的、抄寫的各種形式一起上馬。敵人撕毀了，我們就重新貼上。我們與敵人展開不懈的周旋，大力宣傳黨的方針政策，安撫人心。號召市民團結起來，協助解放軍保護好千年古都的一草一木，安心迎接解放。宣傳品內容有《告北平市民書》《中國人民解放軍平津前線司令部布告》等。

我和江浩領到的是大張的布告和小張的鉛印的宣傳單。在夜幕的掩蓋下，在我們家的附近，先找寬闊的墻面把布告貼好，然后再沿著辟才胡同，十八半截兒胡同一帶，把傳單塞進住戶的門縫里。我依稀記得，名畫家齊白石家、著名中醫劉鳳武家都送過。

到了第二天上午，為了檢驗“戰斗成果”，我與江浩沿著昨晚貼布告的地方都走了一遍，令我們遺憾的是，幾乎所有的布告都被撕掉了。出乎意料的是，貼在辟才胡同保公所布告牌上的那張大布告，竟奇跡般的保留下來了，令我們萬分驚喜。《中國人民解放軍約法八章》赫然紙上，周圍有一群人在閱讀，人們看的很認真、很投入。我混在人群中暗自歡喜，我猜想，這張布告為什么會幸存下來，估計是保公所的工作人員不敢撕，眼看解放在即，唯恐將來共產黨追究，而其他人又考慮到這是保公所的布告牌，也不便干預。更加有趣的是，直到北平解放以后，當我戴著“軍管會”的臂章，身穿列寧服騎車從辟才胡同經過時，那張布告還完整的貼在那里!后來我得知，原本一些準備撤往臺灣的家庭，由于看到或接到我們的傳單后，才又決定不離開北平的。

1949年1月31日，解放軍進城，標志著北平正式解放了。2月3日上午，人民解放大軍正式舉行莊嚴的入城儀式，從永定門入城，經前門箭樓，開往城內主要街道。成千上萬的市民、工人、學生老早就來到路邊迎侯。他們打著彩旗，唱著、叫著、跳著、滿懷著激情等待親人的到來。當大軍來到面前時，爭先恐后地擁上去，歡聲、笑聲、歌聲、口號聲響聲一片。不少人還爬上坦克、大炮、與解放軍戰士一起慶祝。整個北平沸騰了，在勝利的喜悅中，慶祝千年古都終于回到了人民手中。

臨近解放前，我們的直接上級是沈勃(現健在，他是60年代北京十大建筑的負責人)，2月4日北平市委在北大四院國會街禮堂(現宣武門西大街)組織召開了由解放區干部一起參加的全市地下黨員會師大會。我們拿到的八場券是一張只有一塊橡皮大小的白色硬紙卡片，上面鄭重的印著“黨員”二字。這兩個字寫在我心里已經三年了，但標明在書面上還是第一次。我珍重地握著它，豪情滿懷地走進了會場。

當時北平的地下黨員已發展到四千多人，限于會場容量，參加大會的只有三干人。林彪、聶榮臻、薄一波、彭真、葉劍英、李保華、劉仁等領導同志坐在主席臺上。我第一次見到黨的領導人，心中充滿崇敬心情，認真聆聽他們的講話。

彭真同志親切地對地下黨的工作給予肯定和鼓勵，他欣喜地告訴我們：“從今天開始你們從地下走到地上來了。但大家不要忘記斗爭還沒有結束，我們走上來了，敵人同時走入地下，今后我們在明處，敵人反過來走進暗處了，斗爭會更加復雜，絕對不能放松戰斗意志。”

在會場上，我認識了很多從前不認識的同志，如：當時十分年輕的著名兒科專家胡亞美院士，更見到了從前很熟悉，彼此不知道是“同志”的同志。老朋友在這種場合下重新認識彼此，悲喜交加，大家忘情地握手、擁抱、笑著、跳著、叫著。同志是一個最崇高、最神圣的稱呼。長期以來我們不能公開互相稱同志，今天終于可以了，我們要大叫特叫 “原來你是同志!”、“原來你也是同志!”

在這里，我見到了經我聯系過的同學，這其中還有我的小叔叔，既然他們來到了大會會場，證明他們也是同志了。我在春明小學代理音樂教員時認識的該校老師梁慧霞，她老遠跑過來和我握手、擁抱，還給我一拳。她說“太可惜了，早知道你是同志，我們就不會解聘你了，當初你為什么不靠近我們?”我說：“你們太暴露了，我還以為你們是打紅旗的呢!(國民黨往往會在我們面前偽裝進步，誘惑我們暴露身份，當時稱這種人是打紅旗的。)你們敢讓學生在教室高唱解放區的《兄妹開荒》，你們太勇敢了。我哪敢靠近你們呢。”她笑著說“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了。”

當時的中學委書記李霄路正式向大家介紹王大明(全國政協常委)“你們以后不要叫他李正文、李民(王大明曾用過的假名)了，他的真名叫王大明。”當時王大明負責聯系的一些地下黨員都興奮地指著他說：“原來你叫王大明啊!”大家把王大明舉起來，拋到了半空中!

不久，我參加了對偽北平市政府人事處的接管工作，我從一名地下黨員，成為一名國家機關工作人員。

文章到此，可以告一段落了。雖然我們不像電影、電視、小說等文學作品中描寫的那些英雄人物轟轟烈烈、形象高大，但我曾作為北平4000名地下黨員之一，默默的為建國大業貢獻了我能做的一切。我為自己曾是那股紅色激流中的一小份子而感到無比的驕傲，正是我們一小份一小份的力量聚集在一起，才使得革命最終取得巨大勝利。

對我而言，1949年解放之后，如同每天都在過節，每天都在歡慶，每天都發自內心地感到幸福快樂。1949年，那段歲月讓人熱血沸騰，每天都有新的地區獲得解放，每天都有驚喜發生。那一年，軍裝、列寧服開始風靡保守的北京城，人們追求信仰，崇尚革命的覺悟和正直的人品，淡漠金錢，理想真摯而沒有雜念。

“如果時光回轉60年，再給我一次機會，在那樣的年代，我依然會選擇走上革命道路。這輩子，我從沒有為當時的選擇后悔過，以后也不會后悔。”王大明同志的這句話，說出了我們的心聲。

60年后的今天，回望過去，覺得自己只是跟隨著時代的潮流向前走，沒有多做什么；但60年前，我們這一代很多人真誠地投入革命是為了中國更美好，不是為了謀取功利。

在新中國成立的第60個年頭，我祝愿我深愛的祖國和人民生生不息、繁榮昌盛。

[本期(十一)(十二)小節由劉建生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