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又一次從鄉下趕來的她,還是對我訕訕一笑,便一言不發地拉著我的手朝校門外走去。而我,在她的拉扯之下,縮著脖子低著頭,像是一只受了傷的蝸牛,將尷尬緊緊地躲在自己的殼里。
從還不認識她但聽說她要融入我的生活時,便注定我和她之間那座溝通的橋梁是要轟然坍塌的。要不,我和她之間怎么就一直默默無語呢?要不,她怎么會讓我在幾年光陰中抬不起頭來呢?
她用粗糙有力的大手拉著我來到學校旁邊的餐館里,拿著菜單遞到了我的面前,笑著示意我點菜。我知道,她不識字的,她只是一個粗糙至極的女人。
點菜,用餐。之后,她又拉著我來到繁華的商業街上。我知道,和以往每次來的時候一樣,她又要為我買衣服了。其實,我是不喜歡這種購物過程的。
真的很難想象,她是怎么好意思屢次討價還價的?更難想象的是,她居然能把價格砍得那么低。她砍價的本事我并不佩服,反而讓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到無比的尷尬。若說她吝嗇,可每次為我買衣服卻又不止一件,仿佛非要將我打扮成一只花蝴蝶不可,仿佛非要將整條街逛完不可。可若說她大方,卻又在每件衣服的價格上“砍”得特狠,以致讓導購員像看怪物似的瞧著我們。因此,對于她的這種愛,我從一開始便在心底埋下了恨的種子,且生根、發芽,直至開花。
因為我知道,在家里,她為那個白白胖胖的小子買東西時,無論價格多高,眼睛是從來連眨都不眨的。連村里人都說她,是個大大咧咧、做事從不拖泥帶水的大方女人。而在我面前表現出虛偽的大方、實質性的吝嗇,不就因為我不是她親生的嗎?
終于,積怨已久的怒氣在我胸中爆發了,宛如蓄勢已久的火山,一發不可收拾。當著眾人的面,我將那些衣服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撂給她一句“別跟著我,以后,你也永遠都不要再來”,然后便捂著臉、頭也不回地跑了。身后,是她孤寂的身影。
我不是不領她的心意,不是不感激她每次來都要帶我下館子、買衣服,只是,她對我和她的那個胖小子之間那種明顯的偏心,讓我難以忍受。
那年五一,我從學校放假回家,看到她正在給那個胖小子喂奶。一看到我,她馬上放下孩子,笑盈盈地迎向我。而我,只是給了她一個淡漠的表情。她尷尬地搓搓手,怔立在當地。
晚上,父親找到我,提起了我摔衣服的事情。我一聽,頓時怒從心生:“她在父親面前告我的狀了?”我將心中對她的不滿,終于一股腦兒地倒給了父親。因為,她告我的狀,我也會告她的狀。
父親抽著悶煙,輕聲反問我“她每次給你買的東西,盡管討價還價,但最底線的價格,怕是也要比買給他的高吧?”我一呆,知道父親說的“他”,就是她生的胖小子。確實,她每次連眼睛都不眨買給他的東西,價格上遠遠不如買給我的東西,盡管買給我的東西是幾經還價的。
“其實,她很愛你,只是你從不給她愛你的機會。”父親一臉苦澀,“她也想和你在一起,只是她持家,你讀書,這種機會,她怎么會得到呢?她只有去你學校,帶你吃飯,替你買不止一件的衣服,且磨磨蹭蹭地還價,磨磨蹭蹭地逛街。一切,都是想和你在一起的時間能多一點,久一點。”
這樣的心情,這樣的愛,我是決計想不到的。那一刻,撥云見日,悔恨也便衍生在我的心頭。
她再一次來找我的時候,我第一次叫了她一聲“媽”。她一呆,久久未語。我又脆生生地叫了一聲“媽!”她這才響亮亮地應了一聲,第一次挽起了我的臂膀,看我并沒有拒絕,才堅定有力地拉著我向校門外走去。她的臉,像是一面升起的驕傲的旗幟。
父親跟我說的話,我在后來也從未對她說過。因為,我知道,她對我的愛,潤物無聲。而我亦想過,就讓父親的話永遠地成為一個無聲的秘密吧。
世上的一些隔膜,都是人為地設定好了的。比如提到“繼母”,多數人自然而然地會聯想到“毒蘋果”,會對“繼母”避而遠之。而事實上,有時,隔膜就像窗戶紙一樣脆弱,只需一指就可捅破。這時你會發現,隔膜的那端竟是一份難以表達的情感。作者也同樣嫌惡繼母,即便繼母極盡討好之能事,但都未能在作者的心里砸出愛的回音。作者反復強調繼母為他買衣服時討價還價的細節,本以為這是判定繼母親疏有別的一個把柄,可是在父親的解釋里,它被還原成一份曲折、笨拙的母愛。文章這種“水落石出”式的敘述策略,使我們在反觀全文時,重新認識了“討價還價”的伏筆作用和懸念意味。并最終知曉: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橋梁是接納而非拒絕,一味的拒絕難以寬容和平和,難免將真情拒之門外。
適用話題:“無聲的母愛”、“原來如此”、“一份特殊的愛”、“我錯怪了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