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眾多雞零狗碎的社會新聞中一條很平常的新聞:大學生王某失業后為了回老家探望病重的父親,在北京西客站附近持刀搶走一路人挎包,被聽到呼救聲趕來的群眾當場抓獲。事后警方發現,被搶女子包中僅有4元人民幣及一瓶礦泉水。一念之差將自己送進了冰冷的鐵窗——這不是真相,而是記者敘述真相,媒體用的標題是“失業大學生無錢回家當街搶劫4元被捕”。
也許這是現實生活中真實發生的事情,一個探望病重父親心切、被貧困扭曲了心靈的年輕人,確實可能做出這種愚蠢的事情來——不過當生活中類似的社會新聞越來越多的時候,如什么孝子無錢葬母含淚沉尸葬母,什么窮人生重病無錢就醫通過搶劫坐牢治病求生,什么刑釋人員為重返監獄治病欲實施強奸……我就很懷疑這些事件的真實性和客觀性。是現實中真有這樣的事,還是我們基于同情弱者,而刻意美化、詩意化、英雄化一些底層社會的惡,從而在敘述和報道這些故事時,潛意識中不由自主地將現實往一些模式化的情節上靠和套,從而滋養我們的某種道德審美。
不是我不同情弱者,不是對底層生活缺乏憐憫,也不是對貧困對人心靈的扭曲缺乏理解,我只是想提醒善良的人們,對自己身上那種美化惡行的思維要時時保持警惕:無論是誰作的惡,無論惡有什么借口,它都應該受到批評。
記者報道這條新聞時,看似客觀地還原事件的經過,其實并沒有站在中立的立場上進行敘述,而是不由自主地帶著許多感情、猜測和成見。那條新聞原本的事實可能是:犯罪嫌疑人王某在西客站附近持刀搶劫,被群眾當場抓獲扭交警方,警方事后發現被搶女子包中僅有4元人民幣,王某向警方交待稱搶錢是為了回老家探望病重的父親,自己失業后身無分文——從常識判斷,這才是客觀、不帶感情色彩、沒有預設判斷的敘述。
而記者則在報道中摻雜了無數的個人情感和自以為是的判斷:先在地強調了王某的失業身份,強調他是回老家探望病重的父親——其實這一定是王某自己被抓后的供詞,并未得到最終的確證。而記者不加分辨地用王某的敘述來描述事件經過,先入為主地交代他的身份和他的作案動機(并非經過自己實地的調查和印證),這足以引起許多人的同情。“當街搶劫4元”也不符合事實,事實是王某持刀搶包,他以為包中有很多錢的,只是事后警方發現包中僅有4元——而經過這番帶著感情色彩和預設判斷的敘述后,一起搶劫案,就被轉換成了一個孝子為看病重父親而無奈搶劫的底層弱者沉重的生活。
這種滿含感情色彩的新聞敘述,自然極大地影響了公眾對這件事的看法。某網站的調查顯示,高達68%的網友對王某表示同情,希望能對其從輕發落。
然后,像以前許多類似事件一樣,許多不辨真假、不過腦子的評論作者又陷入了新聞故事營造的悲情中,被記者先入為主所傾注的情感所感染,把一個被“美化”的持刀搶劫的犯罪嫌疑人,進一步闡述為一個體制的受迫害者,一個被萬惡的貧困逼做壞事的底層弱者,進而追問社會保障體系、醫療保障體系、失業保障體系、就業制度等,把所有的問題、所有的罪惡都歸咎到體制和社會身上。從不合格的記者開始,到情感用事的網民,再到不過腦子的評論作者,輿論就此完成了一個底層悲情故事的完整敘述,強化了對“社會罪惡”的刻板成見。持刀搶劫的血腥、殘忍和罪惡被過濾掉了,空氣中流動著廉價的感動泡沫。
這是在行善和送溫暖嗎?不是,這是在作惡和為社會召喚魔鬼,是慫恿人釋放自己的惡欲,是鼓勵人放縱自己的弱點,是在傳播一種可怕、危險的暗示:你是弱者,你可以去大膽作惡,我們會在道德法庭上為你辯護;你放心地去作惡,總有萬惡的體制為你作擋箭牌。
同情弱者是人的一種天性和本能,一種美麗的本能,人類的和諧共存需要這種本能。因為有同情,人類才沒有陷于過度的自私自利中;因為有同情,人類社會才不至于成為弱肉強食的野蠻叢林;因為有同情,人類才告別了動物性而有了社會文明。不過同情應該是有原則的,同情之上還有正義、公理和法律,不能毫無正義原則地濫用同情。那種由于泛濫的同情而產生的“弱者就代表正義”、“弱者之惡是被逼出來的”、“弱者天然占有道德優勢”的看法大錯特錯。
想起了前段時間那個悲情故事出人意料的結局。報道原本說他是無錢火化母親遺體、含淚將母親尸體沉水拋尸的孝子,可原來并非無錢,而是在母親病危之際開始與人合謀將亡母沉尸處置,因為這樣“可以省些麻煩”——這樣的結局,打了濫施同情者一個響亮的耳光。我也不清楚“失業大學生無錢回家當街搶劫4元”背后的真實到底是什么,我只能說:弄清事實后再作道德判斷,而事實判斷是,他作惡了,就該受到懲罰。
(選自《中國青年報》)
大提點
“不因同情而刻意美化一些底層的惡”,但更不能因為一些底層的惡而刻意抹滅了同情。這兩個問題,在今天這個時代,都是突出存在的。從每個人立身處世的原則來看,“貧賤不能移”是需要堅守的,但是對于造成“貧賤”的社會根源的改變,對于“貧賤”者的同情更可貴。文章的觀點不一定周全,但是它所揭示的問題,卻非常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