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側(cè)目“異類”,瞠目“異類”,疑視“異類”,白眼“異類”,但——絕不可小視“異類”!
一
異類可以成為事物的中心。
晶瑩美麗的珍珠,其中心不過是顆砂粒,正所謂“病蚌成珠”。
精美潔白的雪花,它的凝結中心或許就是一?;覊m。
瘋狂施虐的臺風,其中心竟然是一孔無風無雨,晴朗安寧的“風眼”。
蠟燭的中心不過是根棉線。其實燃燒的真正主體還是外面的石蠟。燭芯的毛細作用主要是引導蠟液在此化為可燃性氣體燃燒,雖為異物,但絕對不可或缺。
若審其源起,名將起于草莽,名媛棲身青樓,大亨白身起家,其“中心密諱”真的不宜深究。所謂英雄莫問出處。
高尚的科學若溯本求源,其萌發(fā)中心也多為蒙昧異類。醫(yī)學源于“巫術”;化學起于“煉丹”;天文學源于“占星術”;地理學源于“風水”;數(shù)學起于“數(shù)術”;概率論源發(fā)于“賭博”。就連科學的許多根本問題也都源自于宗教的原始追問,如生命起源、人類起源、宇宙起源、智能起源。
大氣中的水汽之所以能凝成雨滴,全靠空氣中的塵埃作為凝聚中心。倘若天空絕對干凈,哪怕大氣中的水汽再多也絕不會下雨??梢?,天空里若缺了這些“臟東西”,陸地上就沒有雨,沒有河流,沒有植物,沒有動物,當然更不可能有我們?nèi)祟?。一句話,沒有灰塵我們就不能活!
其實,有時能成為“中心”的還非得異類。同類之物彼此相差無幾,誰也難成誰的中心。異類的介入打破了這種無差異的均衡,“中心”自然也就應運而生。想當年梁山好漢一百單八將,武功各懷絕技誰肯服誰?倒是位武不如諸將,文不如軍師的“異類”人物——宋公明,憑著“急公好義”的道德威望成了山寨的最高首領。
農(nóng)民起義本是政治經(jīng)濟領域里的一場階級斗爭,但為了凝聚義民,卻往往借助“會道門”等異類組織作為核心。而且農(nóng)民起義的領袖也多非農(nóng)民。劉邦是個鄉(xiāng)官亭長;按范文瀾《中國近代史》記述,洪秀全是位“整個名利心極重的鄉(xiāng)村塾師”,兩次科舉考試都失敗了,“試罷歸家,裝瘋病四十余日,說自己上天堂受了上帝的天命”,遂創(chuàng)立了“上帝會”。農(nóng)民起義的權力“中心”卻往往“農(nóng)民”缺位。
二
異類可以避免事物在轉(zhuǎn)變時刻出現(xiàn)“過頭”。
對于絕對純凈又不含空氣的凈水而言,當溫度緩慢降至冰點以下,它有時并不立即結冰,這種現(xiàn)象稱為“過冷”狀態(tài);反之,當水加熱到沸點之上它還不沸騰,這就是處于“過熱”狀態(tài)。這些“過頭”狀態(tài)都極不穩(wěn)定,稍有異類擾動,立即發(fā)生相變轉(zhuǎn)為新態(tài)。曾做過“苯”的過冷實驗:溫度已低于苯凝固點近20度還未出現(xiàn)“結冰”。此時用玻璃棒著力在玻璃試管底部稍作摩擦,苯晶體立即大量析出。正因為研磨產(chǎn)生了難以察覺的玻璃微屑,以其作結晶中心,過冷狀態(tài)的苯才得以瞬間完成相變。
相比之下,液體過熱是危險的。一旦過熱液體受到擾動瞬時大量氣化極易發(fā)生爆炸。在工業(yè)生產(chǎn)中為了避免出現(xiàn)過熱,常在液體中投入幾粒多孔質(zhì)的“沸石”。當達到沸點時,沸石不斷釋放的小氣泡容納了液體的飽和蒸汽,遂鼓成大氣泡騰出,借此即可達到平穩(wěn)沸騰。有了異物沸騰中心,就足以消除液體過熱危險。
過于純粹,容不得任何雜異存在,這樣的體系在形態(tài)轉(zhuǎn)換時極可能出現(xiàn)滯后“過頭”,導致險象環(huán)生。異類的適時參與??苫U為夷。
“以異制異”或許也是消解“過度”危害的一濟良方?!氨芾揍槨钡募舛朔烹娤穗姾傻倪^度積累,從而避免了整座建筑物因靜電積蓄過多而出現(xiàn)雷擊放電。同理,借助“牛痘”疫苗接種,讓此小小“異類”預先介入體內(nèi)產(chǎn)生抗體,就能夠防止“天花”的大肆施虐。此皆以小異消解大異之良策也。
三
異類可以歪打正著地成就事物。
西施病心顰美,引得東施效顰;獅虎“白化”,反成珍寵;郵品中的“錯票”卻成了集郵家們爭相追逐的異寶。
葡萄美酒也曾經(jīng)被視為“異類”。關于發(fā)現(xiàn)葡萄酒的傳說,被引用得最多的是一個“波斯版本”:據(jù)說在波斯王詹姆希德的宮廷中,葡萄被存放在罐子里,以備反季節(jié)時食用。如果罐子里的葡萄起了泡,發(fā)出怪味,人們就認為它有毒而不可食用,并棄置一旁。國王有位妻子正值罹病頭痛難忍,她想用這種有名的“毒藥”來結束自己的生命。誰知服用之后非但沒死,反而美美地睡了一覺,第二天醒來頭也不痛了。她將此事如實告訴國王,于是國王開始大量釀造這種“葡萄酒”,并用它來款待群臣。([英]休·約翰遜著,《酒的故事》。)本為“毒藥”后成“美酒”,一種絕妙的飲料就這樣傳開了。
“異類”也造就了我們?nèi)祟?。當別的猴子還在樹上四腳并用地嬉戲游蕩時,卻有少數(shù)異類下到地上,直立身軀用雙腳走路。正是這些異類猴子演進成了今天的人類。如是說來,作為“異類”的后代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攜帶祖上傳下來的“異類基因”,有的顯性,有的隱性。它不斷地激發(fā)人們“標新立異”的創(chuàng)造欲望,并在日益強烈的“求異創(chuàng)新”開拓中擴展了人類文明。
與人類具有異曲同工之妙的還有“鳥類”。當所有陸地脊椎動物都用四腳爬時,只有人類和鳥類閑空出前肢。一對變成手,一對變成翅膀,此皆為“異類”所成就。正因為有了“翅膀”才有可能“天高任鳥飛”,使鳥類成為唯一能夠獨霸天空的脊椎動物。
四
異類可以玉成曠古奇才。
“異類”之中往往大有奇才存焉?!都t樓夢》第二回,賈雨村曾“罕然厲色”地針對天下人才話題狠發(fā)過一通宏論。這類假語“村言”的大段文字在整部書中并不多見,但極具振聾發(fā)聵,醒豁冥心之偉力。雨村概言:“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者,余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應劫而生。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比欢谀切┘确谴笕视址谴髳旱氖|蕓眾生之中也必有為“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此氣漫無所歸,亦必賦人?!笆鼓信急藲舛撸蟿t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qū)制駕馭,亦必為奇優(yōu)名娼。”賈雨村例舉了各個方面的異類奇才,諸如“竹林七賢”的阮籍、嵇康、劉伶,皇帝中的南唐陳后主、宋徽宗趙佶,以及唐伯虎、祝枝山、米芾、柳永……“此皆異地相同之人也?!?/p>
縱覽古今,這些聰俊靈秀之人,寓萬萬人中僅是鳳毛麟角。其落草之境雖大有參差,所行之事更是千差萬別,但都有一深蘊其中的共同特點,那就是一“無爭”。身居塵世,遞生人海,面對爭名逐利之潮起,競心所牽,人人躋身其中,隨波逐流,難免身不由己。唯“不爭”者,結廬大隱之市,其精氣內(nèi)斂,定力自生,獨能擁有完全之自我——順乎天性行止,進退叩問心聲,不為世俗所縛,免受他人役使,淡淡然率性而居,乃天地間一自在入耳。
“無爭”是一種自由。有此自由之身、空靈之心,精神自與天地大通。如啟天聰天目,自能獨步當時,感悟超凡脫俗的真知灼見,聆聽天鳴地籟的化外之音。偶與心弦鳴和,豁然解悟,信手拈來,輒得千古奇作。這些極具才情,極其聰慧,性情又極為乖張的人,歷來被世人視為“異類”。在完成獨立自我人格的同時,他們都是以特色丹青點染歷史的曠古奇人,從而創(chuàng)造了中華文明最為頂極的藝術絕品,歷史也因他們的存在而精彩。倘若把歷朝歷代這些異類大家的絕世作品全部剔除,真不知我們的中華文學藝術史還會剩下點什么正統(tǒng)雜碎。
五
異類也可以公然風行世上。
當人們愚蠢排斥一些并非異類的同時,卻又習以為常地接受那些本該視為真正異類的東西。纏足、文身、穿耳、穿鼻都曾流行過,生逢其時的人們又有幾人曾經(jīng)當眾抵制過它們?更有那吸毒、變性、人妖、太監(jiān)理應是最無可爭議的異類,但它們不也都是“前仆后繼”地代代相承嗎。
在我們今天看來,“文革”中有那么多不可思議的諸多怪異,可在當年卻完全是正當?shù)摹案锩袆印?。而且還都是“緊跟黨中央毛主席”的。說真的,在當時誰要是不跟著那么干才會被視為“異類”。
“異類”有著極其鮮明的時代地域特征。有時在此地視為異類的,在彼地卻視為正常;十年前看著正常的,現(xiàn)在也許成了異類。此外,“異類”還取決于人們的眼睛,而“眼睛”又反映了人們的襟懷。不同的眼睛能夠看出不同的“異”與“?!?。異眼觀“?!背R唷爱悺保Q劭础爱悺碑愐病俺!薄8覇枴爱愵悺睂幱小岸ā焙?
時代發(fā)展速度越快,可以預見未來的“前瞻時間”也就越短縮。看來“發(fā)展速度”與“可預見時間”兩者的乘積——即“展望未來的視距”——才應該是個定值。這多么像海森堡“測不準原理”!
有些事情在出現(xiàn)之前幾乎是絕對地不可想象。二十世紀之初又有誰知道“原子彈”的威力?若有人提及,那一定是天大的“異類”狂言??刹坏轿迨晁统蔀榱爽F(xiàn)實。再如,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人又有哪一個能預見到三十年后的今天?切莫輕言“一百年不變”,當今瞬息萬變的世界?!爱愵悺迸c“正常”之間的變幻越來越頻繁,人們已不可能再擁有如此之遠的前瞻視距,縱使是聰明絕世之人也難對其做出可靠的長程預測。
其實,普天之下人類最大的怪異就是——戰(zhàn)爭!從古希臘、古羅馬到兩次世界大戰(zhàn),從愷撒、亞歷山大到巴頓、蒙哥馬利,人們都在歌頌戰(zhàn)神。各國都在把最尖端的技術、最龐大的財力、最精壯的青年用以投入戰(zhàn)爭。人類一方面在拼命地創(chuàng)造文明,另一方面卻又動用足以代表當代文明最高精華的威猛利器,大量摧毀業(yè)已取得的文明成果。一個不爭的事實是:自打階級尚未形成的新石器時代直到今天,人類從未停止過戰(zhàn)爭,而且愈演愈烈。此外,對別的動物而言,同類之間咬架或角斗都是斗出輸贏立即停止,只有人類戰(zhàn)爭是往死里打。而且全不似其他獵食動物——殺戮之目的只為獲取肉體食用。人類戰(zhàn)爭從來不看重所獵殺的敵人肉體,其行為與“食物鏈”毫不相干,足見其“異”。
在人類社會中,“文明”與“反文明”同時存在,這恰似基本粒子世界中“正粒子”(如電子、質(zhì)子)與“反粒子”(如正電子、反質(zhì)子)的相反共存。此等“反文明”的異類真的會伴隨我們走到人類物種壽期的終極嗎?
六
異類切不可多。天空絕對純凈,沒有灰塵固然無雨,但若是塵土滿天,那可就成沙塵暴了。
異類更不可強求??v使側(cè)身“異類”,也當以自然純真為要詣。最忌那種懷有嘩眾取寵之心的故作怪異,此乃假“異類”真惡俗,骨子里還是種心癢難搔地渴求社會認可,并為此不擇手段地迎合人們的獵奇心態(tài)。如此招搖俗媚,賣弄淺薄,只會讓人掩鼻急避。真正能以“異”立“類”之人也是要有豐厚底蘊的。而且更要固守自己獨立的價值取向。例如凡·高。
浮躁的社會極易催生出一些心態(tài)極不安分之人。為上銀屏露個臉,爭相顯擺異端,而且總是挖空心思,為異而異。怪著迭出。老農(nóng)傾家蕩產(chǎn)造潛艇,老嫗八旬艷裝T臺秀。輿論崇尚“過頭”,媒體彰顯極端,逼迫琴童不成功則“跳樓”,大學、碩士不惜代價地催生超低齡“早產(chǎn)兒”,男童騎車闖“屋脊”,女童弱體跑全國。實際上,在每個孩童的身旁背后都站著一個強執(zhí)主宰一切的父親,世上真有這種嚴酷的“天賦父權”存在嗎?正所謂:“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詩強說愁?!崩蟻聿桓始拍摹凵香y屏,爭上銀屏。搜盡怪異強出頭。
七
事物處在發(fā)展轉(zhuǎn)變時期,“異類”總是成為偉大轉(zhuǎn)折的“突破口”。擁有大聰明之人就是那些獨具慧眼,能于“眾里尋它千百度”之際,驀然找到這個突破口的人。霎時間,以它為“橋梁”,新舊兩界原本不可逾越的溝壑立即變?yōu)橥ㄍ尽?/p>
十九世紀、二十世紀之交,因“兩朵烏云”的出現(xiàn)致使經(jīng)典物理學出現(xiàn)了嚴重危機,正是愛因斯坦在假設“光速不變性”的基礎上提出了“相對論”;普朗克又假設了“能量作不連續(xù)變化”而提出了“量子論”,才解決了這場危機,從而使物理學得到空前的大發(fā)展。“光速不變”與“能量子”這兩種出人意表的假設,絕對是有悖當時物理常識的“異類”觀念,正因為兩位眼光獨特的科學家揭示出它們,才拯救了整個物理學。
政治家尋找“突破口”的眼光或許更是機敏與嫻熟。在巨大轉(zhuǎn)變的當口,有時抓住一臺話劇(如《于無聲處》),一篇文章(如“真理標準”),甚至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如“傻子瓜子”)都可以引發(fā)一場扭轉(zhuǎn)乾坤的巨大變革。這不僅要有審時度勢統(tǒng)觀全局的高闊視角,在運籌帷幄之中還需要有一種敏銳的,能夠以微末直通宏大,并足以扇動一場劇烈“蝴蝶效應”的求“異”眼光。須知,在草枯氣燥風高的特殊敏感時節(jié),一點星火就足以燎遍一座豐茂的大草原。防火者、點火者都深知這一點,故值此關鍵時刻他們都特別關注“星火”。
八
事物的發(fā)展總是化分為階段的。代表未來發(fā)展方向的新生事物往往就萌生在舊有階段之中。它們通常又是以少數(shù)“異類”面貌出現(xiàn)。
當所有的魚類都在水中劃水游動時,硬骨魚中獨有一支“異類”總鰭魚——它同時長有可在水中呼吸的鰓和能在空氣中呼吸的鰾肺——將其一對胸鰭和腹鰭硬化成“四肢雛形”,并用它爬上陸地水邊,最后它們進化成兩棲類動物。這可是一次意義極其深遠的登陸。沒有魚類中這支“四腳異類”的沖灘,也就絕不會有今天的爬蟲類、哺乳類、靈長類、人類以及鳥類。感謝4億年前泥盆紀魚類的寬容,它們沒有把總鰭魚視為異類而全體共誅之,這才有了今天的我們。
社會也是如此。作為資本主義萌芽的工商業(yè)當時也是作為異類萌生于封建社會之中。
過分排斥異類是危險的。嚴格拒絕一切異類,片面追求絕對純粹,必然會缺少必要的寬容,進而狹隘地強求一統(tǒng)化、單一化。這樣做不僅會阻止新生事物的萌發(fā),而且更會斷送自己未來的發(fā)展前景,只會落得個因循守舊,停步不前,頑梗僵化,老邁孤矯的凄涼景象。
九
中國歷來是個難容“異類”的社會。學術上不同的觀點,武林中不同的門派與師承,打工者來自不同的省市家鄉(xiāng),農(nóng)村人與城里人的衣飾差異,乃至不同的口音,不同的母校,是否有輛汽車,出沒出過國門,有無高爾夫球俱樂部會員卡……都可以涇渭分明地用來劃分自家與異己。更不要說其他了。
不要把一切原因都歸結為兩千年的封建帝制,更深刻的原因也許還在于我們自己的“國民性”特征。即使讓人們享有充分自由,允許隨意發(fā)表自己見解,但有時一見“異端”,那種蜂擁而上的黨同伐異,那種肆無忌憚的語言暴力,那種趕盡殺絕的不留余地,也充分體現(xiàn)了國人缺少起碼的寬容心態(tài)。要知道,現(xiàn)代網(wǎng)絡上這種“小子鳴鼓而攻之”的圍剿異端“總動員”,并沒有誰下達過統(tǒng)一指令,完全是一種國民排異本性所催生的自覺行動。要想成為一個高度發(fā)達,受世人普遍尊敬的大國,首先要有寬容大度的國民氣度。最起碼要能容納那些并沒有礙著任何人的,純屬公民應該享有合法權益的“異類”作為。對國際事務中的不同歧見也不必一觸即跳,甚至做出極端反應,有損大國氣度。
對于一個健全發(fā)展的體系而言,異類的存在不僅正常而且必需。就像那張代表陰陽的黑白雙魚“太極圖”——白魚中自長黑“眼”,黑魚中又生白“眼”?!把邸彪m小,但事物在發(fā)展過程中的適時轉(zhuǎn)變往往就從這“眼”開始。如果為了追求清一色的純“黑”或純“白”,硬是要把“眼”當作異類挖掉,這就等于自宮其生長演化的“起始點”,實在不甚高明。況且,除掉了“眼睛”,要么全黑,要么全白,由兩條“盲魚”組合成的“太極圖”,不僅靈氣全無,更透著幾分執(zhí)板,幾分頑鈍,幾分呆拙!
(選自2008年11月26日—27日《文匯報》)
高架生存
原始森林遮天蔽日難見藍天。參天大樹拔地而起直指蒼穹。為了爭奪頭頂上那孔陽光,每一棵樹都在奮力往高里長。
這是一場比速度、爭高度的競爭,它絕對地向優(yōu)勢者傾斜。如同普里高津耗散結構理論中的“正反饋”機制,它讓強者更強,弱者更弱。在爭奪陽光的殘酷比拼中,淘汰了那些不成材的荏弱之輩,留下的都是強者。這些比肩而立的“強木”并非彼此不存爭雄之心,只是大家力氣都已用足,再無余力壓倒對手,只好互相承認各自的存在,分享頭頂上的陽光。這就是“森林”。
從空中俯瞰森林,那林冠看起來真跟大草原或灌木林沒什么兩樣。如此看來,整個森林不過是一座用億萬根“木柱”架高了的空中大草原罷了。就像“高架公路”,無非是用水泥柱子把公路撐在空中而已,對開車人而言在高架路上駕車的感覺與地面公路沒什么異樣。所不同的是,高架公路的修建是緣于地面交通緊張,只好路上疊路,把它架高。而對森林而言,林冠被架高占的是這塊地,降下來占的還是這塊地,并沒有因“架高”而提高林地的使用效率,純粹是因為彼此間的激烈競爭,才把大家都逼仄成這樣一種“高架”生存方式!
望著光溜溜的挺直樹干,我總覺得林木癡長到這般高度有點冤枉。對林冠而言,樹干長成10米它得這點陽光,長成30米也得這點陽光,但是按照物理學原理,水柱每增高10米,其底部所受壓力就要增加一個大氣壓(約合每平方厘米多承受1公斤壓力)。須知,在樹冠上進行光合作用,其所需的水分和營養(yǎng)物質(zhì)全都要從根部吸收,并通過樹干中的“維管束”向上輸送,30米高的輸運顯然比10米要花三倍力氣才行。資料表明,一棵大樹每天通過樹冠可以蒸騰掉1000升的水分,架高樹冠相當于此樹每天要把一噸水和營養(yǎng)物額外地多提高20米,這將會徒耗多少能量!如果讓你試試,每天提一噸水爬到8層樓,想必也會累得夠戧。何苦這樣呢,大家一齊降它20米不好嗎?不僅陽光一點沒少得,還只需花費三分之一的輸送力氣,享百利而無一害,何樂而不為呢?再者,這多出來的20米干莖要白白消耗多少寶貴的生物材料啊。生物學家研究表明,森林里的云杉樹,其樹莖所占的“生物量”竟然達到全樹的42%,遠比根系或樹冠為多。好端端的生物材料僅僅因為同類之間的互相比拼就將其半數(shù)積壓在干莖上,而且平時還得花大力氣高程輸送,以維持這等無謂的“架高”,真是愚不可及。要知道,用同樣這點材料足可以打造兩座森林。
“爭”也許是生命的本性,它無需思考,連木頭木腦的大樹都能做到。但它到底如何感知到周圍樹冠侵占了自己的陽光,而讓自己奮起直追的呢?也許萬物皆有“覺”,連一塊石頭拋上天,它都能知覺地球“引力”而朝下落。吾等非樹焉知樹之無覺。
其實人之相爭遠遠甚于樹之竟存。而且若究其源,這人世之爭也并非全因物質(zhì)匱乏所致,有時物質(zhì)產(chǎn)品豐富了,生活水平提高了,人的社會競爭壓力非但沒有減輕,反而還會日益加重。以上海為例,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大學畢業(yè)生,人人都是60元工資,大米一角六分一斤,肉則不滿一元,書不過幾角錢一本。看病只需出l角錢掛號,其他費用,諸如配藥、檢驗、拍片、手術、住院,都不需要交錢。雖然住房緊張,生活不富裕,沒有任何家用電器,但也沒有失業(yè)之虞,人們更不會看不起病,或住不起房,總之吃穿不愁,生存壓力并不大。只要不搞人為“斗爭”,日常生活自會如履平地般的踏實。如今小康了、富裕了,生存壓力反而加重了,人們不由自主地被推擁到一種高架生存方式。剛剛參加工作存款無多,便貸款買房購車,先自扛“枷”,當它幾十年“房奴”,更兼“車奴”;國人小富即奢,爭相耀富,一時多少“商奴”。如今并不富裕的中國已然成為世界頂極名牌奢侈品的第三消費大國,即將超過日本名列第二,簡直被“架”到了奢靡“超級大國”高度。嗚呼,奢人炫富富外國,國外富富炫人奢。
我們的教育被架高了。為了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那最后一搏,就必須考入重點高中,為此就必須能考上最好的初中,又為此小學期間就必須彰顯優(yōu)異,除學習成績好,還要有其他等級證書、競賽名次,如奧數(shù)、作文、陶藝、鋼琴、英語等,有的小學生竟然達到了英語四級水平,讓大學生都為之咂舌。小學生本該有著充滿歡樂的幸福童年,如今卻讓這些幼小“學奴”背負著如此沉重的負擔。小學被極大地架高了,初中又被全力以赴地架高了,高中更是被拼命地架高了,等到進入大學這一最高的“林冠”層次,倒反而稀松了。我們的教育被層層架高,卻未見根深葉茂,教育強國?,F(xiàn)在一年所培養(yǎng)的大學生人數(shù)遠遠超過建國前所有時代的大學畢業(yè)生總和。我們十年培養(yǎng)的大學生人數(shù)足可相當一個中等國家——諸如匈牙利、瑞典、捷克、比利時、葡萄牙、希臘、古巴——的總?cè)丝跀?shù)。但我們并沒有培養(yǎng)出世界一流的最具創(chuàng)造力的大學生,我們甚至沒有培養(yǎng)出連建國以前都能脫穎而出的那些大師級學術英才。教育把全民搞得這樣累,讓青少年飽受著當今世界最為沉重的學習之苦,卻又培養(yǎng)不出世界學界最高等級的拔尖人才,這種被層層架高了的應試教育于學、于民、于國何益。
我們的醫(yī)療被架高了。由于藥廠之間的無序競爭導致了醫(yī)藥界各種各樣的違規(guī)操作,如向醫(yī)院派駐“醫(yī)藥代表”,付給購藥“回扣”,再加之醫(yī)院收入與藥品價格掛鉤,使百姓看病越來越難越來越貴。有時一個普通的感冒就得花費數(shù)百元。據(jù)報載:“一盒‘華蟾素’注射液原價3元,為了讓這些藥品得獎,能擠進醫(yī)保藥品行列,要去打通關鍵部位人物,后來成功了,結果同樣的藥品賣到288元一盒,后經(jīng)招標降價為266.8元,據(jù)說,現(xiàn)在一盒回扣是50元?!崩习傩赵谶@種“高架醫(yī)療”環(huán)境中不僅看不起病,還缺少安全感,誰知道你開的貴藥是否真正符合病情之需,是否是最為合理的“對癥下藥”。只要醫(yī)院收入與藥價掛鉤就很難做到處方準確客觀,也無法根除藥價誘動。
我們的電影被架高了。好電影不是靠錢堆出來的!國外一些堪稱經(jīng)典的電影,如《簡愛》、《羅馬假日》、《音樂之聲》,按如今的標準都算不上是什么“大制作”,但卻有著永恒的魅力。而國內(nèi)一些耗資數(shù)億的大片倒反而有如“泥足巨人”(實為“藝術侏儒”)站不起來。盡管耗費巨資、場景豪華,聚集了陣容強勢的大牌明星、外籍演員,不惜重金地借助各種媒體進行狂轟濫炸式的宣傳,再加上導演明星組成強大的招搖團隊一個城市接一個城市地游走推銷,但等到觀眾花了高價看過這些億元濫片之后無不高呼上當,氣憤之下甚至惡搞連連。這等巨資濫作不僅藝術價值極低,其藝術壽命更遠不及這些經(jīng)典電影的百分之一。電影被架高了,一個最直接的后果是一電影票價抬高了。蠱惑宣傳又蒙騙廣大觀眾“一次性”地高價購票,不僅為他們的豪華濫片埋單,還讓他們賺得盆滿缽滿。
我們的話語被架高了,習慣于套話連篇,空洞無物??此拼髩K文章,滔滔不絕,然而其信息量卻幾近于零。因為按照信息論的通俗表達,“信息”就是消除“不確定性”!如果某人一臉莊重,在大庭廣眾面前“負責任地”宣布:“太陽明天將會從東一方一升一起”(全場鼓掌),其實他這話等于沒說,因為他所講述的乃是一個完全確定的事實,在他這種故作鄭重的言談中并沒有消除任何的不確定性。也常見一些基層管事的領導,在莊嚴的會場上語氣鏗鏘地講完“馬克思列寧主義一毛澤東思想一鄧小平理論一三個代表一科學發(fā)展觀”之后,本該結合本地實際情況著重談其具體打算時,他倒反而沒詞了。自然界哪里會有這種不長樹冠的“森林”!但在熙熙攘攘“社會土壤”上,此種風景倒是絕非罕見。
“高架生存”對生存者本身倒未必是真正的受益者,往往都便宜了他人。
樹與樹的競爭使森林成為“高架草原”,那超高的樹干都給人類砍去做棟梁之材用了。樹自身并未從這種“架高”中得到好處。
生活被架高了,成為“房奴”、“車奴”、名牌“商奴”、意大利皮包擁有者,辛辛苦苦掙來的血汗錢全都便宜了房地產(chǎn)商、汽車制造商以及意大利皮包商了。當然它也滿足了部分炫富者的虛榮心態(tài),就算花錢買“炫耀”吧。
醫(yī)療被架高了,便宜了那些黑心藥廠、醫(yī)藥代表以及靠藥價謀利的院方相關人。
教育被架高了,便宜了那些把教育變成“產(chǎn)業(yè)”,靠教育發(fā)財牟利之人。
電影被架高了,便宜了那些制片商、廣告商、大腕兒,但對電影本身是個摧殘,使其走向低俗化、商業(yè)化、庸俗化。
“高架生存”也常導致人們的愚型消費,不僅偏離了腳踏實地的正常生活,偏離了和諧有序的生存狀態(tài),而且還人為地凸現(xiàn)了貧富差距,彰顯了社會不公。這樣的社會必然要為自己的虛妄浮華付出代價。
作為一種生存方式,能不架高就盡量不要去人為架高。就像修建公路,地面交通不緊張時就沒必要硬是把公路架在空中。平實自在的生活才是最愜意的生活,最符合人們本來意愿的生活。有幸享受平實,不僅完全不會失去其本真自我,還能安舒于生活中最穩(wěn)定的“基態(tài)”!
(選自2008年12月28日《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