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子的樹
在南方,看到一種樹,高大,樹干光溜溜的,很喧胖的樣子。沒記住樹的名字,大約不很喜歡的緣故。暄胖的枝干把樹皮撐得沒了一點皺褶,光滑細白到人們在上面寫了很小很精致的字:××love××,×××到此一游……這樹讓我想起那種暄胖的男人,細白、慵懶、表情模糊成一團。
我喜歡那種可以看出筋骨的人,有棱角,能顯得出脾性和骨氣。
還要說樹。于是想到很多結果子的樹。結果子的樹,枝干往往滄桑得很。比如棗樹,北方很多的棗樹。結紅棗的樹,喜歡河邊的沙地,棗花開時,一簇一簇,十分細密,清清的香,香到虛無。待到花落,滿樹紛繁的果實。這是一種多子嗣的家族,春花秋實,年復一年,樹干扭結,樹皮結滿痂塊,顏色黧黑,滄桑得讓人覺得為了孩子們,它已經付出了所有內里的精氣。我的做木匠的父親說,棗木不適合做家具,人們一般拿它做柴火。棗木材質不勻,有些地方松軟,有些地方堅硬。堅硬的地方大都是樹結子。愁腸百結的樹結子瘤一樣,結滿樹身。還有沙棗樹,在干硬的沙地,亦大都佝僂著身體。在北方的荒漠,看到過成片的沙棘。風吹不息,有些林子里,沙棘襤褸的身子歪歪扭扭一律朝風吹的方向斜過去。不過,在長滿銳刺的沙棘枝上,一堆堆晶亮甘甜的小果實擠擠挨挨地簇擁著。
原本想著南方水汽充沛,樹木們可以豐滿水靈地頤養天年。但看到荔枝樹、龍眼樹,這些結一身果子的樹,樹身一樣滄桑。
有一天,在甘肅一個清朝的土司衙門,看到了幾棵五百多年的核桃樹。樹干已經老得撐不住張開的樹冠,有人在大的枝杈下立了石柱,一棵老核桃樹就那樣拄了七八個石拐杖。土司的花園里各種果花開得正旺。我從未見過核桃花,沒有開花,哪兒來的核桃呢?奇了怪,去問那守園子的人。說核桃花會開的,只是在夜里,短短一會兒,碎碎的綠花,要避過人的眼睛,所以沒人看見過核桃花開的樣子。我喜歡這個說法,覺得核桃樹開花是藏了禪機的。旁邊一個女人笑了,說,你看,那不是核桃花嗎?原來,和棗花一樣,核桃花也素樸到幾乎看不出花,是~串串和葉子一樣顏色的,細看了才能看出細茸茸的花來?;▋郝淞耍瑵u漸成熟的核桃,竟長出了跟樹皮一樣堅硬的殼子,秋來了,幾棵五百年的核桃樹拄著拐杖,掛滿一身倔強的孩子,想起來也感動。再細看,老核桃樹滿身龜裂,有些痂縫大到可以住進一家族蟲蟻。
想起一種奇怪的樹,不很高大,長在密林里,當地人說,這樹叫千層皮。因為樹身全是皮膚,一層一層,白紙一樣,撕了一層還是一層。萬物都有自己的活法,我想,一層層皮膚,總有著它特別護佑的東西,千層皮,大約為掩人耳目罷了。但我總想,樹木這樣用心于樹干,它能結出紛繁的果實嗎?
在南方,那種喧胖的光皮膚的樹,滋潤在充沛的水汽中,又不結果,顯得既富有又懶散。一樣是不結果的樹,換在北方,就是另一種氣氛。在戈壁邊緣,我看到一種楊樹,緊張地直立身子,樹皮上大睜著一個個眼睛。遠遠看,亮晃晃的陽光下,樹干很像動物的骨殖:肅白、冷靜。一片白花花的林子,似乎總也曬不燙的樣子。
我偏愛先前那種有很多子嗣的女人,到了老年,大大小小的孩子偎著她。她舉止柔緩,目光慈愛,一眼就能看穿你心里的難過——她洞悉身邊每個孩子的性格,于是她懷著母親的善心體諒每一個人。她們一輩子沒有別的重點。只是一心一意經營著這些果實。姥姥說,那時候,女人總是忙啊,幾乎沒有挺直過腰身,身上從來沒有光鮮過。奶了一輩子孩子,有些女人的乳房很大,有時候孩子系在背上,奶汁飽滿的乳房大到可以從胸前甩到肩后,孩子餓了,就趴在她的肩膀上吃她的奶,而做媽媽的呢,手底下還在一刻不停地忙著。我后來見到了這樣的女人,澡堂里,她的孫兒時刻小心地攙扶著步履蹣跚的她,她的乳房癟癟地耷拉到了肚腹上,像兩個被掏空的皺皺的大口袋。
寥寥數筆
都是很古老的畫,人類的思維正好單純到剔除了多余的贅飾。風骨畢現。
巖刻的辛苦似乎必然要刪除任何一根多余的線條。在賀蘭山巖刻里,看到這樣一幅巖畫:男女交合,只相向而臥的幾根線條。精簡到多一筆繁雜,少一筆就不能平衡,寥寥數筆,留了大量空白叫人想象。動物是古人的衣食之資,人類早期的巖刻里動物是主角。賀蘭山巖刻里的羊,都是很簡單的身形肚腹,如果要區別盤羊的話,就在頭頂刻一圈圈彎的角,一圈圈彎角,大到刻意,超過了軀體,很像后來的會意字。簡單的人形,若是男人的話,陽具大到垂地??鋸埿涯康膹娬{,有著很純真的味道。
看到一塊在邊地嘉峪關出土的秦漢時期的木刻,被馴順的馬(但那時的作為家畜的馬,依然流露著分明的野性)拴在一棵小樹上。瘦小的樹沒有一片葉子,大約在冬天,馬身又長又平,像長長的板凳。最引人注目的是馬尾,上面的鬃毛像整齊下垂的柳葉,根根可數。放養的人就在一邊,扎著胡髻,人側著,和兒童畫一樣——人們還只能畫出人的側面的輪廓,還有馬的側面。馬嘴大張著,像在嘶叫。背景里有三個奔跑的人,雙腿雙臂,四根線條伸展,飛奔的姿勢。幾只飛鳥也都平展著翅膀。緊張的氣氛,像要發生一件大事,但簡單稚嫩的線條,依然有很天真的意味。
——這樣的畫叫人安靜。大約安靜里本來就有一種簡約的氣質。
同樣的寥寥幾筆,后來有了變化。
從嘉峪關附近出土的漢魏墓室里的磚畫上可以看出,畫師們的手腕開始柔軟了,靈活了。線條不再只有鑿刻時的倔硬,且有了細粗之分。粗線可以表示凝重和堅毅;細的線條表現柔軟和彈性,比如馬的腹部,開始有了弧度,微彎的細線條,似乎能讓人觸摸到馬腹的溫度。
這時候,濃厚的世俗氣息撲面而來。人開始成了畫面的主人,當然還有圍繞人的家畜和樹木、植物。有一塊磚畫,畫了兩個穹廬,穹廬之間長著一棵樹,粗壯的枝干,上面點染的色塊似是果實。一個廬里,男人正蹲著煮食,一個廬里,女人半臥,肚腹隆起,似乎快要生產——俗常人安靜的日子。還有一幅《采桑護桑圖》,均是寥寥數筆。女人在桑樹下采桑,男人拉開弓箭,在一邊保護桑樹的果實。有很多此類表現日常生活的畫面:殺豬、蒸饃、洗燙家禽、耙地、烤羊肉串、井邊打水、腌菜……繁復的熱氣騰騰的生活,都通過精簡的線條表現了出來。這時的畫有了性情,有了食物的香味,馬兒奔馳時,蹄下有了呼呼的風聲。
自然還有那些不落塵俗、超然世外的士人——和竹林七賢性情相投的知識階層。有一幅磚畫上,一位士人膝上臥一把琴,指尖劃過琴弦,對面一人用箜篌之音唱和。兩人席地而坐,峨冠博帶、寬衣舒袖。這樣的畫作雖出現在大漠邊地,但已經顯現出了濃郁的魏晉氣象——有了寬松和自由,有了心靈的喟嘆。但宏大的氣象依然蘊藏在寥寥數筆中。
還有磚畫上的顏色。快兩千年了,磚畫里華麗的紅仿佛后來唐朝的紅,叫人想到了兩個朝代的神肖。久遠的畫幅,寥寥幾筆,暢快明朗。這些精簡的線條,通透了密不透風的漢朝大賦,一直在向高遠空廓的地方舒展。
手帕
現在,小女孩手里很少有這樣柔軟貼身的玩物了。那時候,手帕的功用絕不只是擦鼻涕擦眼淚(小女孩的眼淚鼻涕倒是最方便用手背和衣袖擦了)。棉布的手帕,上面印染了小動物,還有女孩子喜歡的花啊草啊的。那時,小小的帕子還是最本質的棉布。有時,把它折疊成小老鼠,肥肥鼓鼓的肚子,兩只小耳朵一條細尾巴,放在手心里,指頭往后一動,小老鼠嗖地在手臂上躥一截??┛┛┛?,笑得多開心啊。
還有集體游戲,蹲成一圈,一個孩子拿了手帕在同學們身后唱著跑著,然后把手帕放到某個孩子的身后。輕軟的手帕,落地無聲,這個孩子還拍著小手跟著大家唱呢:
丟——丟——丟手絹,
輕輕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邊,
大家不要打電話,
快點快點抓住他。
他不知道小手絹就丟在了他屁股后面,結果就被人抓住了。兒歌里的“丟”是“放”的意思。是不被人注意地輕輕地放下的意思。
都是已經快要消失掉的事物。好好的東西怎么就要消失掉呢?是人們厭煩了身上帶任何一樣可要可不要的東西。沒了帕子,有雪白的紙,但紙用過后就真的丟了,沒什么念想了。還有那個“丟手絹”的游戲,哪里再見過這樣親密的友好的天真的故意心照不宣的可愛游戲呢?
記得上幼兒園時,老師幫同學們把手帕疊成風琴折,然后用別針別在胸前,似乎隨時都有的用,那時候,正是眼淚鼻涕口水可以隨意流淌的時候。但我總覺得小手帕別在胸前有著別樣的好看,風一吹,帕子上小熊的身子就扭來扭去的。
想起過去那些穿旗袍的女人,斜襟子上是要別塊手帕的,是一種點綴,有時可以擦擦有或沒有的汗漬,或者羞的時候,為了遮掩,就拿在手里玩。有的女人還把帕子別在胳膊上的翠玉鐲子里。后來讀張愛玲《金鎖記》,七巧年輕的時候,豐腴渾圓的手腕上,一個薄薄的絲帕子都塞不進玉鐲里,到最后,可以一下子把鐲子擼到腋窩里去,看得人心驚。戲里也可以看到帕子,是道具,紅娘把手里的帕子絞來絞去,都快要絞破了,她心里焦慮呢,到底該跟老夫人怎么講呢?
《紅樓夢》里,黛玉焚稿,焚的是絲綢帕子上寫給寶玉的詩。帕子是女孩子最私己的貼身之物,黛玉把給寶玉的詩寫在帕子上,有身心兩方面的愛在里面。
男士的手帕,大一些,上面大都是素樸的小格子。父親很多年都在用帕子,口袋里的帕子總是皺皺的一團,因為有眼疾,迎了風就流眼淚,不時要拿出皺皺的帕子來揩眼睛。我有一次牙疼,臉腫得吃不進一根面條,傍晚,父親用他的大手帕包了一碗豆腐腦來,帕子上面滲滿了油漬。父親是連了碗買回來的。后來就特別愛吃豆腐腦,一吃,就想起父親用手帕給我包回一碗豆腐腦的事情,總想著,父親還是愛我的。
現在,幾乎不見有人們用手帕了。但手帕還是有用的,老人沒了最后一點氣息,走了。人們用一塊帕子輕輕苫上他的臉。柔軟的布,很透氣的樣子。
(選自2008年第12期《青年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