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周五的下午,我在看一本拉丁美洲的散文集,書的名字叫《我承認,我歷經滄?!?。這句話好像是從我自己靈魂的某個縫隙溜出來的,一直這么半笑不笑地掛在我面前。我正坐在一間屋子的陽臺上,看一棵松樹,還有陽光和草坪。有只鳥在天空不緊不慢地踱著步,我懷疑這是自己的幻覺,否則它怎么會不掉下來?
我不再像年輕時那么在意自己的頭發是綰著還是披散開來。皮膚起了些許皺褶,就與骨肉生疏了,像件麻質襯衫,隨便簡單地蓋著我。我突然想到一個女人,一個被我傷害過的女人,她應該也老了,也坐在某個陽臺上吧?我希望她像我一樣,也有一個丈夫再過幾個小時就回來,也有幾支鮮花插在她身后的桌子上。
放了花的餐桌上燈沒有亮,陽光經過我的肩越來越弱,一點點淡淡的亮爬上桌子。她好像就坐在桌邊。還是穿著那件被我嘲笑過的紅衣服,神情憂郁地看著我,以從來沒有過的嚴肅看著我,一點都不可笑,也不軟弱。日子好像已經為她濾凈了憤怒,她的寧靜讓我感到后脊生涼。
簡單地說,我曾經破壞過她的一次婚姻。那時我不知道她,其實不用狡辯,等我知道她以后,還是沒有對那個男人放手。她甚至不敢說他們已經領了結婚證,他是她的丈夫。她只是對我說她很愛他,她說她用了八年的時間等待他。當她陪著他為我的詩歌送上鮮花時,我心中竟然沒有一點憐憫,也完全不懂得尊重這樣的一份愛情。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個怎樣的人。很多理念都混雜在腦子里,不經思考就隨便實行。
不知道自己憑什么就斷定這婚姻不是出于愛情,就貿然地來幫他們解脫。我覺得爭奪一個男人是天經地義的事。我撕毀一個女人全部的寄托,卻以為是釋放了她。那時我不相信一個女子應當戀慕她的丈夫,也不認為縱容并暴露一個男人軟弱的本性是一種殘忍。那個男人對于我有什么意義,也許是有過一些情義,但更多更真實的不過是“經過”。是的,我只是經過那幢屋子,并沒有想停留,卻隨意地拆了它,又沒有等再建好它,就走了。我沒等他們離婚就走了,維持著一份“干凈”。不愿與骯臟的事沾邊。如今想來自己更是不堪。
太多的事了,我不敢想。
一年后我就知道了他們離婚的消息,但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才仿佛看見了她終于離去的背影,體味了那份刻骨的心酸。是什么那樣地蒙蔽了我?在我一生的歲月里,我因著肉體或因著理念,傷害了多少人。有的人是為了愛做第三者,有的人是為了錢做第三者,我曾經自以為清高,因為自己是為了一種理念當第三者。但今天我突然震驚于自己心里面對愛的麻木與冷酷,我高舉那句名言“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卻完全無視“愛”與“婚姻”的尊嚴。我不能理解上帝怎么會沒有懲罰我,怎么還能夠恢復我。
這個下午,我突然面對了真實,面對自己一路走來所留下的劣跡,我好像一支燒殺擄掠的軍隊,我給經過的人留下的都是破敗與傷害。那么多年,我都覺得那樣一個軟弱得不敢捍衛自己的女人,那樣一個穿著可笑的紅衣服來求我的女人,那樣一個在我的詩歌朗誦會上唱“我很丑,但我很溫柔”的女人,那樣一個寧愿不上班來守住丈夫的女人,是完全不值得同情尊重的。那么多年,她都是我心中嘲笑的人。但今天,我想到她,幾乎要跪下去。我已經完全不能理解當時的自己,但我卻懂得了她,被她心中的那份愛情所震撼。
我希望她能不恨我,也希望她能被上帝恢復,更希望她能夠理解耶穌對一個死犯說的:“今天,你要同我在樂園里了?!?/p>
此刻,我這個應該下地獄的人,平靜地坐在赦免中,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