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五年。在澳門客居的日子如東逝之水,淺淺淡淡,長流不倦。昨日的新知成了故舊,故舊成了遠人,遠人成了中夜輾轉的夢影。
不知從何時起,不到夜半總難成寐。亦不知從何時起,在難眠之夜喜歡拉上幾個同病相憐的朋友,一起去海邊的酒肆喝杯冰鎮啤酒,聊些似水流年。同是天涯客,同是歧路人,說著異鄉的索寞,論著他年的富貴,醉眼對著夢痕,白浪卷著清月,常常沉醉不知歸路,常常相與枕藉,不知東方之既白。
就從那時開始。熟悉了澳門的夜色。在海畔漁人碼頭的露天茶座里,幾張寬大的木椅聚成一圍一圍,卻盡是空蕩蕩的,只隱約有三兩人影在最角落里載浮載沒。常有孤零零的一人,獨自兀坐。呆呆捧著泛沫的啤酒,海風滌蕩下衣衫單薄,熒熒燈火中入自凄清。自座中望向兩邊,一頭是城市,一頭是海天。夜是別處沒有的通透,市廛的霓虹艷色逼人,處處撩撥無窮的染心;天是異方難見的藏青。海天的明月皎潔寧靜,寸寸融穿胸中的鐵石。
最遺憾是初來澳門的游人,一頭扎進賭場酒店里。或忙于挑燈夜戰,或安于黃粱美夢,不知道也顧不得來看看澳門的夜色。只有土生土長又有閑情逸致的澳門人,或我這般久住經年又心神不定的外鄉客,才無端撞進門庭冷落的酒肆里,猛一抬頭窺見這一天星月。一路燈虹,一忽神魂顛倒,一忽心靜神涼,恍惚間迷失于澳門的夜,朦朧中洞見了澳門的美。
踏過黑沙。登過松山,影過三巴,拜過媽閣。也曾倚在最仄最陋的小巷角。聽聽腳步,聽聽屋院里飄來的粵曲低吟;也曾靠在燈紅酒綠的賭場外,看看入潮,看看霓虹中隱現的世態炎涼。常常覺得,泥丸似的澳門,卻深奧得浩如煙海。比不得北京的宏偉壯闊。趕不上香港的發達興旺,但越住得久了,越覺得這里小得親切,閑得可人。前幾年,還常坐船去臨埠的香港逛街購物,可慢慢地,更喜歡信步在澳門的小街上,嗅嗅佛寺的香煙。聽聽教堂的詩唱。也曾經,多盼望回一遭北京,可慢慢地,更愿意閑坐在澳門的小店里,聽一個紊不相識的老者用蹩腳的普通話講一段澳門的故事。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于我,北京是鄉,從出生到長大二十五年;澳門是寄,荏荏苒苒不過五個春秋。然而住慣了書影斑駁的寒舍,忘形于杯盤狼藉的談笑;乍回北京,卻打不開深鎖的屋門,打開是滿眼的埃塵;找不到故園的綠楊,找到已換作擎天的宇廈。一恍惚間,真不知哪邊是鄉,哪邊是寄?而物猶如此,人何以堪。昔年的老友久別重逢,往時不過清風明月曲肱飲水,如今亦是一擲千金廣開盛筵,但說來談去,似乎快樂的總還是那幾段青蔥舊事,而無論窮達,眼下的日子卻都是講不完的辛酸、疲憊,甚或是汩汩的淚水了。再回到澳門,到官也街小館里喝一碗水蟹粥,到路環島安德魯吃兩個熱葡撻,邀三五好友去竹灣海灘游一回泳,看街口茶樓里那個慈祥老者永遠坐在那里,永遠一杯清茶一張報紙,才真的從心底里領悟到那名車寶馬的無常,這幽情閑歲的可貴。
畢竟是在中西文化的交融中混血了百年,在戰亂兵燹外的樂土上滋養了數世,澳門人不如北京人的大氣,不比香港人的精明,但五分南歐小城的閑適,五分中華古族的懦雅。竟使其在泥丸小域中耐寂寞而不熱衷,在四面霓虹里處繁華而不沒落。街頭巷尾,人心眼底,處處可辨的乃是悠然自得的閑閑腳步和清可鑒人的明明月色。
談起月色,還記得第一次靜觀澳門的月亮,那還是我初到澳門的時候。某個深夜,驀然接到朋友的電話,才知道翌日他就要回北京工作了。為了澳門的這片緣分,一起喝一杯吧。電話那頭的懇切讓我無法拒絕。他帶我去到海邊的一個露天酒肆里,那里燈火昏黃,輕音婉曼。我們靠在寬大的木質躺椅里,每人面前擺一大杯啤酒。記得他問到我北京的事,我就告訴他北京又有多大的變化了,我們都認識的朋友誰結婚了,誰生子了,還有誰竟又離婚了。記得他只是默默聽著,默默喝酒,任我游夢在北京的迷思里,他卻仿佛已沉到了波漾的杯底。
記得他終于停杯了,我也忘了說到哪里。片刻的冷寂,我們都清醒了許多。他突然抬手引我看夜幕下的蒼穹。他說他常在這里看澳門的夜空,這兒的天是一種罕見的藏青,在北京和其他地方都見不到的。他說這里的云走得很快,可能是海風浩蕩的原因吧。他說這里經常沒什么星星,很奇怪,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末了他指著那彎明月,說最有趣最奇妙最動人的還是澳門的月亮。
“你記得北京的月亮嗎?”他忽然問我。
“是啊,這里的月亮好像更黃更大。”
“不但更黃更大。這兒的月亮好像不是掛在天上,而是浮在海上,臺風季節幾乎就貼著海面了。”
我尚自狐疑他怎么臺風日還來賞月,循著他的手指看去,月亮真的很低很低,只將將掛在跨海的友誼大橋上,那抹清輝皎潔透明,看著它心里不免生出難以名狀的情愫來。
如今是五年后了,那一晚卻如在目前。今天當我坐在這里喝酒望月,總還能想起那個朋友。他走了就再沒有音訊,北京畢竟很大,而那里的生活一定也很匆忙,不知他是不是還會有閑情在月光下喝上一杯了。而他當時的心情我終于也能稍許了解了一些,他鄉,故鄉,待得久了。全模糊了,就如同這澳門的明月,不是月竟中天似的堂皇淡定,而是流水落花般的羈泊碎影。
關于澳門月亮的記憶尚有一則。那次我送老媽去機場,她來澳門陪我小住了半月。臨走的時候,她問我,你啥時回北京呢?我無言。在車上她輕輕攥著我的手,對我說,回去還是留下,自己認真想想,我都支持你。我心里一塌糊涂的,只能胡亂應付過去。把她送到機場,辦完票,然后看她自己進去,揮揮手,告別。回來的路上,開車的澳門老司機問我,是你媽媽嗎?我點頭說是。他問,你媽多大了?我說,六十三。他說,我媽媽七十三了。無言。車行在友誼大橋上,窗外的月亮仿佛就在身邊似的。不知為何,皎潔的月色一下變得朦朧模糊了。那月亮明明很近,卻又好像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