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拐·村子（特約專稿）

在近千里的膠濟鐵路線西段，有一個不起眼的小站，叫棗園。它和膠濟鐵路的歷史一樣悠久。站雖小，但百余年來，它對于當?shù)氐泥l(xiāng)民們來說，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交通中心和商品集散地。山南海北的貨物，南腔北調(diào)的話語，時聚時散的人流，交織在一起。而火車漸近時那陣陣奔放高遠的長鳴，一百余年來，也曾穿過鐵路兩側(cè)的密集的防護林，掠過林外的千頃麥田，傳遞到方圓幾十里縱橫阡陌的千家萬戶，并構(gòu)成了他們?nèi)粘Ｉ畹囊粋€部分。

一

老拐的理發(fā)店，在我上任棗園這個小鎮(zhèn)鎮(zhèn)長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在了小站旁邊的，也是全鎮(zhèn)子最繁華的商業(yè)街上。是誰最早把我領進老拐的理發(fā)店，我已經(jīng)忘記了。但那些年里，每當我處理完全天的公事，吃過晚飯，在小鎮(zhèn)上溜達一圈后最終落腳的地方，一定是老拐的這家理發(fā)店。這時，街上幾乎所有的商鋪都關門了，而幾家未打烊的小飯店不喜歡不吃飯消費的客人，于是，老拐的理發(fā)店就成了一個熱鬧的所在：店里的兩張連椅，可以坐七八個人；三把剃頭的座椅，可以坐三個人；每一個理發(fā)店都得有的茶水爐，則可以滿足聊客們喝水的需求。于是，老拐這家不起眼的理發(fā)店便自然成了人們茶余飯后閑聊的地方，成了全鎮(zhèn)的重要的信息中心。在這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可能遇到，而老拐當然以為，這些人都是他的客戶或潛在客戶。在這里，天上地下，國內(nèi)國外，什么都可以說。靠著火車站，老拐說，自然可以滿嘴跑火車。于是，久而久之，小鎮(zhèn)上的政論家出現(xiàn)了，他在這里可以找到他忠實的“粉絲”；小鎮(zhèn)上的小說家也出現(xiàn)了，他在這里可以找到他創(chuàng)作的靈感和素材；而小鎮(zhèn)上拉皮條的掮客也是這里的常客，他們在這里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的客戶。

自然，人們喜歡聚集到這里的原因，還少不了老拐出色的理發(fā)手藝。比如讓老拐刮臉，那個感覺，有人曾經(jīng)當面對我說，是給個鎮(zhèn)長都不換的。也的確，當老拐“咔嚓”一聲把座椅放平，平躺在軟硬適度的椅床上的時候，你的身心都會放松下來。這時，老拐回轉(zhuǎn)身，從案子上疊放得整整齊齊的一摞雪白的純棉毛巾中拿起一塊，輕盈地展開，你會看到這毛巾不染一絲塵埃。他把毛巾放到熱水盆里，浸透了，熱氣騰騰地撈出，擰干，迅速敷到你的臉上，你頓時感覺渾身舒暢。而幾分鐘后，當老拐用他那柔滑的手指——他的手指白嫩、細長并且柔軟，這在農(nóng)村是絕少見的——把剃須膏均勻地涂抹在你的臉上的時候，你從心底生出的那種癢癢的感覺，和電動剃須刀所帶給你的那種機械振動是大不一樣的。在那一刻，即使再鋼硬的漢子也一定會柔軟如水。老拐從鹿皮套里拿出那把折疊的剃刀，打開來，銀光閃閃。他把刀子在那塊長長的鹿皮上有力地蹭蹭，微笑著朝你走來。這時，你緊張并且充滿期待。而當锃光瓦亮的剃須刀高高舉起并輕輕落在你的臉頰的剎那，這小小的剃刀帶給你的那種奇妙的感受，真真難以言說。剃刀的速度，乃至它的節(jié)奏都恰到好處，那噌噌、噌噌噌干凈利落的聲音，一點都不次于一首音樂一首詩。被刮臉的人歡喜地受用，而滿屋子閑扯的人，這個時候，也往往變成看老拐刮臉的人。大家屏住呼吸，看老拐那亮晶晶的剃刀上下左右飛舞。

無疑地，老拐的剃刀有一套特定的把勢。或舒緩，或迅捷，或高過頭頂，其姿態(tài)婉轉(zhuǎn)像是京劇里的花腔，或近在眼前，其聚精會神如同精雕細刻的師傅。當剃須刀戛然而止地停留在半空中的時候，大家便齊喝一聲彩。再看老拐，滿臉汗涔涔的。他朝大家一抱拳，哈哈一樂，謝幕一樣，然后在眾人欣羨贊嘆佩服的目光里，從容地從案上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滿足，興奮，幸福的神情蕩漾在眉宇之間。

二

老拐有規(guī)矩，一天理發(fā)最多10個，而刮臉只刮三個。他說，這是技術(shù)活兒，是文化活兒。

我也真的覺得老拐的理發(fā)剃須是有著深沉的文化內(nèi)涵的。我曾經(jīng)猜想，傳授給老拐這門技藝的人，一定是一位隱士。于是，在和老拐混熟了以后，有一次，陰天，我料到老拐的生意應該不忙，便走向老拐的理發(fā)店。進了門，一邊理發(fā)刮臉，一邊閑聊著向他求證我的猜想。老拐的眼睛，在那一刻，有電光閃過。他鄭重地看了我一眼，說，你是內(nèi)行。

刮臉洗頭吹風以后，老拐解下了圍裙。眼看著到中午，大雨嘩嘩地下著，老拐說，鎮(zhèn)長大人，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也留，不嫌棄的話，就在我這陋室之中，過個陰天吧。

我們當?shù)赝猎挘^個陰天，就是弄點酒肉吃飯聊天的意思。

我說，好，邊吃邊聊。我特意從小飯店里叫了酒菜，就在老拐的店里支起了小矮桌，坐在小杌凳上，幾杯燒酒，一斤狗肉，于風聲雨聲中，聽老拐聊起了他的往事。

老拐說，他的祖師爺真的是一位曾經(jīng)中過舉的文人，一直以教私塾為生。民國初年的時候，私塾廢掉了，祖師爺從此失去了生活的支撐。三弄兩弄，陰差陽錯而成了剃頭的師傅。但祖師爺天性曠達，不以為意，在三兩年內(nèi)，竟發(fā)展光大了剃頭的手藝，成為遠近聞名的剃頭師傅。據(jù)說，袁世凱主政濟南的時候，曾經(jīng)有人推薦祖師爺去給袁世凱剃頭，但祖師爺借故推辭了。

陳述往事的時候，老拐一臉肅然，與平時笑呵呵的樣子大異其趣。我問老拐，祖師爺除了剃頭外，還干不干別的?老拐說，你稍等，我給你看樣東西。

老拐鄭重地拿香皂洗了手，拿熱毛巾擦了擦自己的臉，拍了拍自己的身上，轉(zhuǎn)身進了里屋。不一會兒，他雙手抱著一件長長的布囊走了出來。布囊很舊了，是蠟染的藍地白花的土布做成的，樸素而潔凈。老拐將布囊小心地放到他的擺放理發(fā)工具的格幾板上，仔細地打開，竟是一張暗紅色的七弦琴。

老拐問我，你知道這個東西叫什么?

我說，是一張琴吧。

老拐把大拇指一伸，說畢竟是鎮(zhèn)長，見過世面的。這真的是一床古琴。

我問有多古?

他不屑地看我一眼，告訴我說古琴不是古代的琴。是這個琴，就叫古琴。

見我懵懂的樣子，他繼續(xù)說，這個東西在過去就叫琴，就是過去文人們說的琴棋書畫的琴。當后來西洋樂器傳進來以后，為了區(qū)別于它們，就改稱古琴了。

有多古?我繼續(xù)問。

老拐說，傳說是伏羲時代就有了。我這把琴是祖師爺傳下來的，是宋代的琴，叫仲尼式，就是孔子造的樣式。

這時候，我不禁對老拐肅然起敬了。我問，你的祖師，你師父會彈琴嗎?

老拐糾正我，不叫彈琴，我們叫撫琴的。我的祖師爺，我沒有見過，但我的師父會撫。我腿瘸了，生產(chǎn)隊安排我學理發(fā)時，師父看我聰明，好這個，能理解這個，就捎帶著教給了我。師父是高手，師父說他的師父，那才是真的高手。

你怎么樣呢?我問道。

他說，我這些年遭遇了許多的事，對琴的理解有些變化，自己感覺是有進步的。

我暗自詫異。“文革”時，我是唱過樣板戲的，也能識簡譜和五線譜，甚至也能吹簫吹笛，擺弄幾下風琴、手風琴。對于音律，對于音樂的理解，我約略也不能算十分外行。因此，當老拐說到隨著自己閱歷的增長，而對音樂的理解有些變化這樣的話語的時候，我知道，老拐不是一般的剃頭師傅了。不，這個話也許應該這樣表達才是確切的，就是我想到老拐不是一般的剃頭師傅，這是我從來沒有想到的。

我問老拐，你撫一曲怎樣?

老拐說，吃完喝完，請到內(nèi)室一坐。

我迫不及待地一口把酒喝干，三口兩口把飯吃完。老拐關了店門，領我進了他的內(nèi)室。

不大的屋子，一床一凳一長條桌。地是水泥地面，但潔凈如鏡，清爽如水。

老拐把琴安放在長條桌上，自己坐在凳子上，吸一口氣，說，我給你撫一首《流水》吧，就是俞伯牙和鐘子期的那首流水。

我洗耳恭聽。

我沒有辦法描述我聽到的古琴琴曲。我只能說，這是我聽到的最好聽的聲音。老拐的手指在七條弦上躍動，流水的聲音便潺潺而出。而琴面上那十幾個被老拐叫做“琴徽”的圓形白點則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著，仿佛流動的溪水上的斑駁的跳動的月光。

老拐撫琴時愉悅的樣子，一如他晃動著他手中剃刀時的愉悅的樣子。

聽老拐演奏完這首叫做《流水》的古琴曲，我竟失語半天。

這真的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平時形容猥瑣的老拐，在談琴、撫琴的時候，和他理發(fā)的時候的樣子，真的都神采奕奕，判若兩人。我遙想老拐的那位祖師的氣度風貌，竟無限神往。一位文化人，應該還是一位精通音律的文化人，在成為了一個剃頭師傅以后，他是一定會把文化附著在這種謀生的技藝上的，就像飲食發(fā)育出飲食文化，酒衍生出酒文化，服飾發(fā)展出服飾文化，難道也有一種剃頭刮臉的文化?但看老拐的刮臉剃頭，卻的確是有一種韻律在里面，有一種生命的節(jié)奏在里面。

三

一次我從外地出差半月回來，辦公室的小閔告訴我說，老拐新收了一個二十毛毛歲的漂亮姑娘為徒弟，您抽空去看看吧。

我也真的很懷念老拐，懷念老拐的剃刀和老拐的琴。

于是，在晚飯以后，我溜達到理發(fā)店。

見到老拐的那個剎那，我發(fā)現(xiàn)老拐的氣色紅潤了很多，眼睛也更加靈活。理發(fā)店里人不多，見到我進去，坐在凳子上的幾個年輕人站起來給我讓座。老拐的剪刀不停，說，盤算著你該來了，正想你呢。

我在一張連椅上坐下，回答他，出了半月差，今天剛回來，就到你這樣里來了，魂系夢牽哪。

老拐哈哈笑著說，榮幸之至。

自那次喝酒撫琴以后，老拐和我說話的時候，文雅了很多。幾乎沒有一個臟字，一句口頭語了。

我坐下來，問老拐，新收的徒弟呢?

老拐看我一眼，你先聽說了?

我應道，這么大的新聞，我當然聽說了。

老拐正了正客人的頭，對我說，她出去買油鹽醬醋了，過會兒能回來。想見，就等會兒。

沒多大工夫，門外進來了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二十多點吧，頭發(fā)黑油油的，膚色自白的，五官端正，個頭高挑，真的可以算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也難怪成為全鎮(zhèn)的新聞。

老拐給女孩子介紹道，這是我們鎮(zhèn)的孟鎮(zhèn)長。

女孩子羞澀地對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拎著手中的裝滿了東西的方便袋進了里屋，沒再出來。

后來從老拐的嘴中，我知道這個女孩子叫杏兒，是逃婚出來的。她從老家翻山越嶺走了幾十里山路，看到火車道上停著一輛火車，就爬了上去。在到達棗園站的時候，饑渴難耐，趁著停車，便爬下來找點吃的喝的，于是流落到這里。十幾天前的清晨，當老拐打開店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女孩。老拐把她抱進屋里，放到床上，蓋上被子。有多半個小時，女孩終于緩過氣來。老拐做了兩個荷包蛋，下碗掛面給她趁熱吃了，這孩子才漸漸有力氣說話。老拐說，杏兒的家在膠州。他可憐她，知道她無處可去，于是暫時收留了她。

我問，跟他家里人聯(lián)系了沒有?老拐回答，她父母收了人家的彩禮，要逼著女兒出嫁，她才跑出來的，咋聯(lián)系啊?

當今，竟也有這樣的父母?!

四

老拐理發(fā)店的人，越發(fā)多了起來。以前，找老拐理發(fā)的中老年人偏多。如今，年輕人也幾乎有一半了。老拐當然知道，這些人是沖著杏兒來的。

杏兒依舊不大言語。老拐的飲食起居被杏兒打理得井井有條，老拐的衣服過去也不舊，也清爽，但自杏兒來了以后，是更新更清爽了。有人間老拐，這顆杏兒是自己吃呢，還是留給自己的兒子呢?

老拐十幾年前就失去了老伴，這些年他艱難地把三個兒子撫養(yǎng)大，大兒子二兒子都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另立門戶了，只有老三在縣城的一家企業(yè)上班，還沒有對象。我是見過老拐的三兒子的。我自己感覺，這個杏兒倒是和老拐家的老三蠻相配的，無論年齡還是長相。

老拐對這樣的問話，一概不回應。

說起來老拐的命真是夠苦的。八歲那年，他背著弟弟過村外巴漏河上的一座古橋，走到橋中央的時候，一腳踩翻了橋上的一塊石頭，于是弟兄二人，連那塊石頭，摔落在河床上。弟弟毫發(fā)無損，他摔斷了腿。鄉(xiāng)親們把他背回家里，他父親在打了他兩巴掌以后，才把他扔到了床上。那時候，十里八鄉(xiāng)的也沒有一個可以正骨的醫(yī)生，或者有，他的父親也沒有錢給他看。三個月后，當他能夠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兩條腿不一樣長了，他成了瘸巴。而當他還沒有學會恨他父親的時候，他父親因為肚子疼，——現(xiàn)在想來應該是胃癌一類的病，走了。又一年后，他的母親也走了。于是老拐與他的弟弟成為孤兒。集體化以后，生產(chǎn)隊照顧他，給他找了師父學習理發(fā)，掙和別的健全人一樣的工分。老拐感謝黨，感謝生產(chǎn)隊，所以學習起來格外上心。他的師父也真的喜歡這個聰明上進的孩子，將自己的技藝傾囊相授。老拐很快出徒。人民公社解體以后，老拐師父自己的理發(fā)店開張了，老拐不能搶師父的飯碗，帶著老婆孩子遠走他鄉(xiāng)，直到師父的理發(fā)店因為師父的辭世而關門，他才回到了棗園，開了這家理發(fā)店。

老拐的生活剛剛安頓下來，他的老伴也撒手人寰。用老拐的話說，他是少年喪父，中年喪妻。如今，五十多歲了，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

這樣的狀況，是難免讓人閑話的。

沒有別人的時候，我悄悄問老拐，打算怎樣對杏兒?

老拐說，五十知天命，順其自然吧。

五

一天下午，老拐讓人捎口信來，要我下班后無論如何到他那一趟。我很詫異，這是老拐在我們認識二三年以來第一次約我。我不知道他那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下班后，我沒有顧得上吃飯，騎自行車到了他的小店。他一個人在店里，沒有顧客。他把我讓到內(nèi)里的那間屋子里，自己坐在了長條桌后面的椅子上，面對著桌上安放著的那床古琴。他讓我坐在擺著碗筷、酒和幾樣小菜的矮桌旁。我詫異道，你不會這個點把鋪子關了就是為了請我喝酒聽琴吧。

他淡淡地說，今天，我為你唱一曲《陽關三疊》。

曲調(diào)凄婉、悠長、哀怨，有濃濃的不舍之情。而他的嗓音沙啞，性感。尤其是當他唱到“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時候，一唱三嘆。那種聲音的穿透力，無堅不摧。我悲愴莫名。

撫到最后，他的左手按在琴弦上，身體伏到古琴上，我看到了他零亂的花白的頭發(fā)。我把他從琴凳上拉起來，我又看到了他臉上縱橫的淚水，灑滿淚水的衣襟，還有那暗紅如鮮血一般紅殷殷的琴面。

我知道，他愛杏兒，而杏兒已經(jīng)走了……

村子

村子是我童年、少年時代的伙伴。

他的墳在村莊東北角的那塊墳地的東北角。與其他的墳相比較，他的墳前沒有石碑，沒有花環(huán)，只有一人多高的茅草怒放著。距村子的墳不遠處，便是村子生前住的那間小屋。它依然立在那里，只是更加破敗，并由于墳地的逐年擴大而變得更加孤單、更加凄涼。

每每來到這里，看著眼前村子的小屋和不遠處的墳，我的心都隱隱作痛。村子生前和死后的住所，就在這兩百米的范圍內(nèi)。這是他生命的最后十年里幾乎全部的活動空間。在這里，有他撕心裂肺的疼痛，這是我知道的。在這里，有他與那幾百座墳塋終日相對的郁郁寡歡，這是我猜想得到的。在這里，十年中，有沒有屬于他的那一份生命的歡樂，這是我不知道而希望他有的。

在夕陽里，坐在村子房前的石凳上，我點一支煙，村子慢慢向我走來。

一

那天傍晚，太陽收盡了它的最后一道余暉，夜幕籠罩了大地。村莊、樹木、莊稼都變得模糊了。人回家，鳥歸林。無邊的田野上，只有我和村子每人扛著一大捆青草，沿著村東邊那條河邊的小路，一步步艱難地向前行進著。莊稼地里撲撲棱棱的動靜和墳地里滾動著的鬼火，都驚得我頭皮發(fā)麻，毛骨悚然。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對村子說，把草放到路邊，我們明天再來扛吧。村子堅決不愿意，他說，牛像你我一樣，也是要吃飯的。不把草扛回去，牛要餓一后晌肚子，你忍心嗎?

我心生慚愧，跟著村子，咬牙前行。

我清楚地記得那時掛在樹梢的黃澄澄的月亮，清楚地記得河里的水閃著亮光歡快地流動，我還清楚地記得天際跳出的一顆碩大的星星。我無論如何忘不了的是走在我前面的村子肩上的那捆像山一樣的青草，它黃澄澄的，在我面前晃動著，跳躍著。

這些童年的印記，如此定格在了我的腦海中，并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清晰。

那一年，他10歲，我12。

二

我和村子的家都在同一個長長的胡同里。他住那頭，我住這頭。村子小我兩歲，自記事起，我們兩個就形影不離，是最好的玩伴。上學的時候，他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我上課，他就在教室外的空曠的原野里逮螞蚱，捉油葫蘆。村子是公認的逮這些東西的好手，他閃展騰挪，極其靈巧。每每我放學，他手提著他的戰(zhàn)利品——幾十串用狗尾巴草串著的螞蚱、油葫蘆跟我一起回家。于是每每晚飯時，我都能嘗到至少兩串村子娘在鍋里焙的香噴噴的螞蚱、油葫蘆。兩年后，村子上學了。我們一起上學，也一起下學。但很快，村子的同學說，村子在課堂上一點點也不靈巧。他一上課，就打盹。村子自己也說，他沒有一次課是囫圇著聽下來的。終于有一次，老師提問他“四加五等于幾”的時候，村子在全班同學面前被老師罰了站。這對于村子的自尊心，是～次重大的傷害。我清楚地記得，那天中午一起回家的時候，村子滿臉的不高興。我問他，他也不吱聲。等到下午，村子的同學當著他的面告訴我他被罰站了，村子羞愧難當。自那以后，每每放學，我都和他在一起做作業(yè)。村子的記性特別好，而算術(shù)能力真的不好。等我到鎮(zhèn)上去讀初中時，村子輟學了。

知道他輟學，我專門去找過他。那時，他正在豬圈里侍候一窩豬仔們。在暖暖的太陽底下，他拿枝條輕輕地劃著那頭脊背上有花點的白母豬，替它撓著癢癢。白母豬安靜地躺在村子的面前，十幾只小豬仔蜂擁而上，吮吸著豬媽媽的那些紐扣一樣的乳頭。村子對我說，母豬太癢癢了，不給它撓，它安靜不下來，小豬們就吃不上飯，于是，豬圈里就豬聲鼎沸。他哈哈笑著，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的失學。

還是談起了他的上學。他說，他也許真的不是讀書的料。他不高興讀書，讀不進去書。他現(xiàn)在挺好。

聽村子的同學說，村子離開學校的那一天，特別找到班主任，找到每一個任課老師，給他們分別鞠了一躬。

那時村上的人，還不知道讀書、上學、農(nóng)轉(zhuǎn)非會給一個人的人生帶來怎樣的轉(zhuǎn)折和變化。他父親說，不愿意念，就不念吧，反正也閑不著。

村子徹底失學了。

三

那場饑荒，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逼近了村莊。大家好像是突然意識到，沒有糧食吃了。于是村莊里所有的人，都在尋找吃的東西。村子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展現(xiàn)了他的智力和耐力。

最初，他總是能從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刨完的地瓜地里再刨到地瓜，能在黎明從剛發(fā)芽的榆樹上摘下翠綠的榆樹葉，能從深秋料峭寒風中流動的冰涼的河水里抓一兩只毛蟹，或者從枯了幾年的灣底捉到一盆泥鰍——當他端著那肥碩的一搪瓷盆泥鰍在人們面前走過的時候，村子驕傲得像個得勝還朝的元帥。

村莊的外邊是那條帶給我無限回憶的小河，河水清澈見底，游魚細石，歷歷在目。河的一邊是一個碩大的水灣，灣里的水是從這條河里滲透過來的，生產(chǎn)隊在這個大大的灣里，種上了蓮藕。每年，這個大灣，以及大灣里的綠荷葉白荷花，和灣邊路旁的一圈柳樹，都是這個村莊里最動人的風景。

饑餓剛開始威脅到人們時，沒有人打過灣里蓮藕的主意，因為它是集體的財產(chǎn)。但是，下霜以后，榆樹葉柳樹葉，甚至楊樹葉，凈了。野芹菜薺薺菜，甚至苦菜，枯了。河里的魚蟹越捉越小也終于捉不到了。而村子最先發(fā)現(xiàn)可以挖到泥鰍的那個爛泥塘真的被翻成了爛泥塘，終于連狗都聞不到泥鰍味兒的時候，更為嚴峻的冬天來臨了。于是，灣里的這灣蓮藕，成了村民們注意的目標。但冰凍水深，怎么挖它們?隊委會討論后說，誰有能耐誰挖，誰挖到了算誰的吧。

全村傾巢而出。

餓極了的鄉(xiāng)親們砸開冰，跳進灣里。沒有半個小時，他們又都哆嗦著爬了出來。我的鄉(xiāng)親們，已經(jīng)被饑餓折磨得弱不禁風，哪里還能經(jīng)得住這刺骨的冰水的侵襲。他們上牙打著下牙，哆哆嗦嗦地說，在水里凍死還不如在被窩里餓死呢。

只有村子沒有上來。他的大半截身子泡在水里，臉呈醬紫色。他的肩膀上下抖動著，那是用腳在淤泥里尋找蓮藕。當他意識到他的腳終于踩到蓮藕的時候，他再一腳一腳地將蓮藕踩出淤泥。然后，用單腳鉤住蓮藕，往上一送，他即傾斜下身子，用手抓住蓬藕，于是一支蓮藕便被他舉出了水面。岸上的人一片歡呼。灣里的村子，臉色鐵青著笑逐顏開。

這救命的蓮藕啊。

以后，從初冬到初春，幾乎每天，中午的時候，偌大的灣里便只有村子一個人在撈蓮藕，直到他把灣底全部用腳踩了個透。他沒有一個競爭者。他通常帶著一只竹筐，有時撈滿半筐，有時撈滿一筐。他手提那一筐筐白胖的藕瓜穿過村莊的一條條胡同的時候，那些羨慕、嫉妒的目光，使年輕的村子多么驕傲啊。

我也是在這個時節(jié)，幾乎每天晚上都能享受到村子的一個煮熟的藕瓜，像享受他的一串串螞蚱和油葫蘆一樣，他每每要看著我吃完，才肯回家。他像以前那樣認真、倔強，并一聲不吭。

四

幾年以后，饑餓的陰霾終于散去，人們終于不再為饑餓而心驚肉跳了。太陽底下，胡同口邊，一胡同的人會聚在一起，每人拿著個黃燦燦的窩窩頭，有滋有味地咀嚼著，滿足且愜意。公社的供銷社里五毛錢一斤的撇油，只要起個大早排隊就可以買到。偶爾一頓改善生活的白面湯，也使我們活得宛如神仙。所有的這一切，都清楚地表明生活正在逐漸地好起來。但就在這個時候，村子的父母因病先后離去，沒有成親的村子一下子成了孤兒。也正是在村子先后送走了自己的雙親以后，村子告訴我，他的腿壞了。他挽起了褲腿，我看到他的腫大的膝關節(jié)。又過了幾個月，村子查出了風濕性心臟病。他終于躺到了床上，終于站不起來了。

村子曾經(jīng)報名參軍，但體檢時，因為這種大的膝關節(jié)而被淘汰。國家招收筑路工人的時候，村子也曾應征，也因為同樣的原因未能如愿。村子惱恨得不得了。他意識到，他不該在冰冷的水里泡一個冬天，那救命的蓮藕也是要命的蓮藕。他抱怨他的爹娘，在他未成人的時候撒手西去，使他成為一個孤兒。他也惱恨周圍的人，為什么在當年他下水撈藕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提醒過他可能出現(xiàn)的后果呢?

村子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年。是赤腳醫(yī)生救了他。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用幾根銀針，用一些草藥使他重新站了起來。盡管，他瘦骨嶙峋，但畢竟站了起來。

吃了三年生產(chǎn)隊救濟的村子不愿意繼續(xù)成為集體的累贅，要求隊長給他安排點活。于是隊長讓他去當副飼養(yǎng)員。他之外，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有兩個飼養(yǎng)員了，他給他們做幫手。主要的工作就是在石槽前添點水，加點料，攪拌一下，一天七分工。村子感激涕零。他當然知道，一個健全的最能干的人，一天也就是十分工。那時的社員們，對隊長這樣的安排也沒有意見，相反，大家覺得唯有這樣的安排最恰當。

出于對集體的感激，村子在副飼養(yǎng)員的位置上盡心盡力。那天，我回到村莊，特意到距離村莊還有幾里地的飼養(yǎng)棚里去看他。遠遠地看到曠野中的那一排房子，房子里所透出的那一片橘紅的亮光，我的心竟暖暖的。村子不在他住的房間里。我走進飼養(yǎng)棚，看到昏黃的燈光下，幾十頭牲口頭相對著分兩排列在偌大的飼養(yǎng)棚的兩邊，咯嘣咯嘣的咀嚼聲和它們脖子底下傳出的銅鈴聲交織在一起，此起彼伏，透出一種平和、溫馨和溫暖。村子正一手扶著拐杖，一手從放在地上的料包里一把把地抓出食料添加在食槽里。他面容愉快，目光里盈滿了慈愛。

村子聽到門口的動靜，轉(zhuǎn)過頭來看到我，面如桃花。他說，我算計著你該來了。我問村子，又添牲口了?他指了指不遠處的兩頭牛和一匹馬，說兩頭牛是大黃和二黑生的，這馬是小玉生的，瞧，精神著呢!

我看你也蠻精神的。

他回答我，人不干活不行。和這幫畜生在一起，好得很。畜生好得很，我也好得很。

五

村子在那一年年底，在扣除了所有的開支以后，他拿到了他平生賺過的最多的錢：86塊5毛3分。分紅后，他把錢用一塊紅布仔細包裹起來，套上塑料袋，壓在枕頭底下。他曾經(jīng)問我，這筆錢應該怎么花?

是啊，怎么花，這真是一個大問題。

糧食是生產(chǎn)隊分的，菜是自己種的，這些都用不著花錢。房子，是集體的，有集體，就有飼養(yǎng)棚，有飼養(yǎng)棚，就有他的住處，這一點沒人跟自己爭，全村都沒有第二個他這種情況的。被褥衣服，全是國家救濟的，自己這些年就一分錢沒花過。至于自己的病有合作醫(yī)療，也用不著什么錢。養(yǎng)老問題，更不用操心，像他這種情況，有五保戶制度來管他的養(yǎng)老，并且，最重要的，是自己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琢磨來琢磨去，他沒有花錢的地方。

他找到隊長，對隊長說，這個錢還給隊上吧。隊長說，你不欠隊上的，談什么還?你養(yǎng)的牲口，大家伙兒都看得見，這是你應該得到的。他又說，那我捐給隊里吧。隊長說，全生產(chǎn)隊那么多不瘸的人會要你的捐款?這不笑話嗎!他也覺得隊長說得有道理，于是作罷。

從隊長家出來路過代銷店，他走了進去，對營業(yè)員老撾說，買二斤最好的糖。老撾問，給誰啊，這么多?

稱吧。

稱好了，將要打包時，他從秤盤上抓出一把，分給代銷店的老撾和來買鹽買醬油的姑娘媳婦們。

他裝好了糖，兩包，一邊的衣口袋里一包，出了代銷店的門。沿路上看到鐵鎖家的孩子，摸兩塊給他。碰上四哥家的孩子，摸三塊給他。工夫不大，在他的身后就聚集了十幾個孩子。那十幾雙眼睛緊緊盯著他的鼓脹脹的兩個口袋。他沖著他們很甜美地笑著把糖塊一再地塞給他們，并從他們的將糖塞到嘴里后的眉開眼笑中得到最大的歡樂。

但是，還余下85塊錢呢。

他想來想去，決定拿30塊錢給二大娘。自從自己的娘離開后，洗洗補補，自己弄不了的，就全是二大娘在幫他。也只有在二大娘那里，他才能感覺到母親般的關愛。他好說歹說的終于把錢留給了二大娘。

五

他居然還想到要給我錢。那天，我再一次去飼養(yǎng)棚看他的時候，他從枕頭底下拿出了那個塑料袋裹著的紅布包，從里面拿出20塊錢，對我說，這些年，沒少吃你的，也沒少喝你的，更不用說你從鎮(zhèn)上從縣里給我請大夫了，這20塊錢給孩子買點吃頭吧。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把錢接過來放回到他的紅布包里，對他說，我吃過你多少螞蚱多少油葫蘆多少藕瓜啊。那個時候的一塊藕瓜是用錢買得到的嗎?

六

我再見到村子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搬到我面前的這間小房子里來了。這間小房子坐落在公墓的一隅，和這間小屋朝夕相伴的就是村子里的幾百個新墳舊墳和周圍的幾百棵碗口粗的白楊樹。

農(nóng)村大包干以后，人民公社沒有了，生產(chǎn)隊沒有了，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棚也就沒有了。那幾十匹牲口被社員們興高采烈地牽走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躲在飼養(yǎng)棚邊住了20年的小房子里傷心垂淚的村子。

生產(chǎn)隊長找了大隊干部，把村子安排到眼前的這間小房子里，看管公墓和公墓邊上的樹林。

我在村子搬到這里的最初幾年里，經(jīng)常來這里看看村子。我周圍的人，都深似豪門厚如城墻，只有村子和村子的這間破屋清白如水明白如鏡。

在村子的這間日漸衰敗的小屋前面，有葫蘆架絲瓜架葡萄架。在這間目漸衰敗的小屋后面，又有幾畦韭菜幾畦蒜苗。三四十雞出沒于這座墳場，一條本地黃狗忠實地看護著這一切。這就是村子的生活環(huán)境。衰敗的破屋的西墻上如果再掛一床無弦古琴，葫蘆架旁如果再種上幾十株或黃或白的菊花，那就儼然是陶淵明的世界了。

我喜歡這一切，現(xiàn)實中的和我所想象的，我都喜歡。

葫蘆架下的石桌石凳上，我們倆常常相對小酌，他喚雞呼狗，罵雞罵狗，有他的樂趣。我遠望南山悠悠，近看草木枯榮，有我的樂趣。偶爾共同追憶起少小時代的歡樂往事，或開懷大笑，或怦然心動。我們都有這樣的感悟，那時候，盡管好像什么都沒有，但卻從來不缺少快樂。

我的官越做越大，距離村莊村子也越來越遠，和村莊村子的聯(lián)系也越來越少。當我再一次回到家鄉(xiāng)的時候，家鄉(xiāng)的人告訴我，村子竟然死了，是自殺。

一天深夜，北風呼嘯。熟睡的村子被風聲中挾帶的伐木的刀斧聲驚醒。他從炕上爬起來，借著月光，看到有人在盜砍他所看護的這片樹林。村子大怒，拄上雙拐，要出門看個究竟，他發(fā)現(xiàn)屋門被盜賊們從外面反鎖了。村子開始在屋內(nèi)扯開嗓子大喊，繼而用燒火的鐵棍敲打做飯的鐵鍋。村民們說，有人隱隱約約聽到了村子的叫喊，也隱隱約約聽到了鐵棍敲打鐵鍋的聲音。但沒有人出來。

心虛的盜賊們當然聽到了村子的叫喊和敲打聲，他們捅破了綁在幾根鋼筋條的塑料布窗戶，扔進來一把尖刀和一百塊錢，惡狠狠地對他說，你要敢說出來，就要你的命!

天亮了，風停了。村子的小屋的屋門被打開的時候，他看到了他所看護的樹在一夜之間幾乎被砍了個精光。派出所來了輛警車，用一副冰冷的手銬帶走了村子。一番問訊以后，公安們竟然認定村子是“里應外合，監(jiān)守自盜”。理由是，在村子的屋里找到了一張100元的大鈔，而村子說，那是盜賊們?nèi)咏o他的。

村子也許覺得，他沒有辦法說清楚盜賊們?yōu)槭裁丛诮o他一把刀子的時候還扔給他100塊錢，村子也許還覺得自己沒有盡到一個看林人的責任，而使他所熱愛和依賴的集體的財產(chǎn)遭受了損失，他覺得自己沒有別的路，于是，他拿過來床頭的農(nóng)藥瓶，喝了下去。

五天之后，公安們再次來提審村子的時候，村子的身體已經(jīng)冰冷。

村子的二大娘等關系最近的親屬和村主任等一干人在整理村子的遺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村子的遺書和樹子的一個賬本。

遺書上說：“這邊的事我說不清楚了，到那邊去說。我和他們不是一伙的。”

賬本上密密麻麻地記了很多賬：

五月子，8月10日拿走雞蛋10個，沒給錢；

狗生娘割走韭菜兩捆；

張主任說鎮(zhèn)上來人，帶走兩只大雞；

欠衛(wèi)生室藥費35

……

村里的會計算了算，欠別人的和人家欠他的相抵，村子還剩85塊錢。

有人說，村子死得不明白，但往來賬目卻很明白。

我聽了說，村子死得有什么不明白?辦案的如果對我們的群眾有點感情，村子也不至于喝藥。

村子走了，越走越遠。村子所生活的時代，也越來越遠。眼前的這間小屋，已經(jīng)是歷史陳跡。我能夠做的，是用我的筆，記錄下村子這樣的小人物的生活。而記錄村子這樣的小人物的生活，我以為，就是記錄歷史。